會見的最後25分鐘, 對陳章來說既漫長得像熬過了半生,又短得好像只有一瞬。
在錄音播放的過程中,他甚至連眼睛都沒眨過幾下, 全程凝固了一樣,始終維持着那個姿勢。充血的眼珠上一度蒙上了一層微亮的水光, 又因爲努力睜大的緣故,不消片刻又緩緩隱了回去。
這麼來來回回好幾次, 愣是沒有一滴漫出眼瞼。
錄音尾聲是護士對他零星的不滿和抱怨, 以及他母親連聲的解釋:“他不是不來, 他就是太忙了, 忙完了就來了……”
那句解釋對陳章來說可能比什麼都扎心窩, 燕綏之眼見他眼皮輕微地抖了一下, 眼裡含着的水光跟着一晃——
“哎——時間到了啊!”管教準時開門進來,帶着點兒催促意味提醒兩人會見到此爲止。
趁着管教說話,燕綏之沒盯着他的功夫,陳章飛快地用袖子抹了把臉, 再擡頭時, 又是牙根緊合的沉默模樣。
管教的目光帶着疑惑和稀奇,不過陳章沒有給予任何迴應, 只是低着頭,順從又僵硬地站起來,隨時準備跟着他離開會見室。
燕綏之說什麼是什麼,當真沒有問他任何一個問題,只是神色淡淡地收起錄音筆, 又給陳章丟下一句熟悉的話:“明天的會見時間, 我還在這裡。”
這次陳章沉默良久,終於低低應了一聲, “嗯。”
然後轉頭跟着管教離開了。
陳章難得配合的一次迴應算是一個好兆頭,但也許是受了剛纔錄音內容的影響,燕綏之從看守所出來的時候,臉上的神情依然很淡。
他多數時候是帶着笑的,就連擠兌人刻薄人的時候都不例外。但他一旦收起了笑,渾身上下就會散發出一種冷淡的疏離感來。總讓人擔心他是不是不高興,但又不敢冒然詢問,只敢遠遠地看着。
他就是頂着這樣冷淡的表情走到了路口,連看都沒看周圍一眼,就垂着目光調出智能機屏幕打算約車。
約車的預訂剛要發送,智能機突然震了一下。
有一條新信息掐在這個點進來了。
燕綏之暫且擱下約車單,點進去看了一眼。
來件人:小心眼的薄荷精
- 擡頭。
燕綏之:“???”
他下意識擡起頭——
對面的露天咖啡座裡,某位據說“正在出差”的大律師正坐在一張藤製的扶手椅裡,看向這邊的神色一如既往的冷淡,還不緊不慢地喝了一口咖啡。
燕綏之微愣,轉而便笑了。
不過他目光一動便發現,顧大律師並不是一個人坐在那裡,跟他同桌而坐的,還有另外兩個人,還是兩位……熟人。
那兩位來自蜂窩網的,所謂的記者,赫西還有本奇。
那個叫赫西的年輕記者留給燕綏之的印象還行,此時像是做了什麼丟人又虧心的事情似的,只朝他這裡看了一眼,就低頭默默掩住了額頭。至於那位叫本奇的,則衝着他這邊笑得一臉尷尬。
偏巧他坐在顧晏旁邊,那張王八綠豆似的臉跟顧晏的冷臉放在一起,對比效果堪稱人間慘劇。
燕大教授毫不留情地在心裡刻薄道:得多恨自己才挑這麼個座位……
“昨晚菲茲告訴我,你要出差。”燕綏之穿過道路走到咖啡座旁邊,垂下目光好整以暇地看着顧晏,“出到咖啡店來了?”
“確實來出差。二區那邊有個之前接的案子在收尾,要去走一下流程籤幾個字。”顧晏擡起眼,“不過菲茲每天都跟我告你一狀,從場面上來說,我認爲有必要先來履行一下我作爲老師的管教義務。”
這話翻譯一下就是:雖然我根本不想管你,但是礙於場面,我還得紆尊降貴陪你演一演。
燕綏之哭笑不得,“菲茲小姐揹着我告了什麼瞎狀?說來聽聽。”
“不提交工作日誌,不填報銷單,不守規矩。”
燕綏之:“……”
他可以打賭,最後那條肯定是某些人擅自加上去的,語氣都不一樣。
原本低着頭的赫西聽到這段對話,忍不住擡起頭來,默默看着這兩人一來一往,眼裡露出一絲微微的羨慕。
他覺得這種可能纔是他理想中的前輩和新人的相處狀態……呃好像也有一點點不同,但至少比他和本奇之間的狀態好太多了。
也許是他的目光存在感太強,燕綏之餘光瞥見了,並且看清了他目光裡的那一點羨慕。
燕綏之:“……”
他覺得這位年輕人可能存在着一點兒誤解。
不過……
“你們二位這是……”燕綏之轉向赫西和本奇,目光從本奇手裡緊緊摟着的專業相機上一掃而過,又落在赫西尷尬擺弄的簡版相機上,“嗯?”
嗯什麼嗯啊……
本奇牙疼似的抹了把臉,哼哼道,“很抱歉,我們本來想給你拍幾張照片留個紀念。”
燕綏之看了眼赫西的表情,瞭然道:“別帶‘們’字,我想這種時候就沒必要謙虛了吧。”
本奇牙更疼了,捂着臉默默瞪着燕綏之半天,屈服道:“我本想拍照片,但是沒有考慮到你的意願和某些現實規則……”
燕綏之笑了。
恐怕是這位自稱爲記者的朋友交易不成,追車又被甩,於是惱羞成怒想來找點麻煩,結果被顧晏半道抄家,聊了聊法律問題。
聯盟裡不是總流傳着這麼一句話麼,說惹誰都不要惹那幫聲名在外的律師,因爲真惹惱了,他們有一萬種合理合法的方法讓你栽得連褲衩都不剩。
本奇大概就是接受了來自顧晏的素質教育,立刻乖乖認慫,息事寧人。
他道完歉,覺得自己的態度貌似還可以,於是轉頭試探着問顧晏:“那些照片備份……”
顧晏淡淡道:“我對你們那數十萬張照片內容沒什麼興趣,但是需要留個底。”
萬一哪天法官有興趣呢……
本奇自己替他把後半句話補全,然後自己嚇死了自己,默默閉了嘴,不再提備份的事情。
該撒的氣一點兒沒撒成,還給人留了個把柄,這一天過得再糟心不過。所以在顧晏和燕綏之表示不打算再留他們之後,本奇拽着赫西頭也不回地跑了。
“讓你緊張吐了的那位當事人怎麼樣了?”顧晏道。
“……好好說話。”燕綏之沒好氣道,“今天依然沒開口,不過明天就不一定了。”
他說得輕描淡寫,總能讓聽的人覺得萬分放心。
“所以我這就要回酒店了,再看一眼口供內容。”燕綏之問他,“你怎麼說?”
“去一趟二區。”
“還真出差?”
顧晏:“……”
看見他那張面無表情的臉,燕大教授逗着學生不亦樂乎,彎着眼睛道:“行了,不開玩笑。去二區多久,還來三區麼?”
顧晏看了他一會兒,又垂下目光轉了一下手裡的咖啡杯,淺淺喝了一口,道:“再看吧。”
“作爲名義上的老師,你不看實習生庭審?”燕綏之覺得顧同學演得還不如他像樣。
他順口一問,已經低頭用智能機約起了車。
很快,約好的車就自動停在了路邊,兩人一前一後上了車,很快便由所約的車型引發了“花錢如流水”和“可怕的資產餘額”問題,以至於燕綏之都忘了顧晏還沒回答“看不看庭審”。
燕綏之讓智能車先送顧晏去碼頭。
三區和二區並不是相連的大陸,開車去不如水路來得快捷,專門載客的海用飛梭五個小時就能到岸。
臨下車的時候,顧晏想起什麼般讓燕綏之開了智能機的對點鏈接。
“你傳過來的這兩個文件夾是什麼?”燕綏之有些納悶,“怎麼這麼大?”
“那兩位記者相機裡的照片備份。”顧晏道,“畢竟他們針對的是你,處理權給你更合適,如果暫時沒什麼想法就先放着吧。”
燕綏之欣然接受。在等待文件傳來的過程中,他又忍不住想起了赫西和本奇兩個人之間的相處狀態,隨口提了一句:“那對師徒……姑且算師徒吧,理念相差太多,看着挺逗的,估計處不長久。”
沒準幾年後就是老死不相往來的結果。
這話說完,顧晏沒應聲。
沒過片刻,雙方智能機“叮”地一響,文件傳輸完畢。
顧晏收起屏幕的時候,突然說了一句:“我曾經也一度覺得跟你的理念有很大偏差。”
燕綏之愣了一下,又想起什麼般輕輕“啊”了一聲,過了幾秒。他又笑着問道,“現在呢?還差着麼?”
顧晏在他身邊的座椅裡安靜地坐了一會兒,然後握住門把手下了車。他手腕扶着車頂,微微彎腰看着車裡,淡淡道:“下回再說吧,行李箱我沒拿,幫我再訂一個房間,明天晚上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