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仲夏,天象邪門得很,突如其來的黑雲鋪天蓋地,沒有人知道那團黑雲從什麼地方飄來,更沒有人知道它還需要在天上掛多久。
奇怪的是黑雲中沒有滴落一滴雨露,卻降下無數只螞蝗,把茁壯的莊稼硬生生的啃噬成了只能用作燒火的秸稈,一場旱災席捲中原大地,錦繡河山赤地千里。
鎮上的耄耋老人口若懸河,說什麼地運推移天氣從之,天運旋轉,而地氣應之,彷彿他們通曉宇宙的大觀和,瞭解山川的真性情,一時民間神鬼之說濃墨重彩,惹得人心惶惶。
河南開封府城中有一座大宅,不知修建於哪朝哪代,大宅古樸清素,每日晨曦之時薄霧籠罩,好似浮雲剪影一般。
這所大宅的員外姓柳名彬,他平日深居簡出,只理傢俬不聞國事,此次大旱殃及中原大地,方圓百里的沃野莊田顆粒無收。柳員外富甲一方,柳家的產業更是遍佈士農工商,眼見自家產業面臨停滯,身爲東家的他自然心急如焚,這一日他帶着兩個兒子隨自己一起進山拜佛求雨,算是聊以籍慰。
柳家人順着崎嶇的山路上盤旋而上,沿途風光無限,鳥鳴悅耳,柳彬卻一路閉目養神,手持玉石佛珠,口中唸唸有詞,直到隊伍在寺廟門前駐足才緩緩睜開了眼睛。
一行人穿前院過大殿,柳彬掃視四周,見各路神仙端坐神龕,面前香菸縹緲、杯盤羅列,無不供奉着上好的饅頭和棗糕。
柳彬搖了搖頭,暗想大災之年何必如此鋪張?忽然間他想起了什麼,扭回頭對跟在自己身後的兩個兒子說道:
“你們二人可知爲何金剛總是怒目示人,而菩薩卻一直低眉順眼嗎?”
柳家有三位公子,大公子喚名柳伯懿,二公子喚名柳俊生,三公子喚名柳墨,幾位少年翩然不浮,顧盼有度,可謂各有千秋。
二公子柳俊生自幼喜武厭文,今年一十有七,他聽到父親的問話,頗有些不知所云的感覺,轉而看向哥哥柳伯懿。
柳伯懿略加思索,隨後恭恭敬敬地回答說:
“金剛怒目,是爲降服四魔,而菩薩低眉,則是慈悲六道。”
短短兩句話,其中寓意卻極爲淵遠。
傳說在隋唐時,吏部侍郎薛道衛曾遊鐘山開善寺,見寺廟中金剛怒睜二目,菩薩卻低眉順眼,他有意刁難寺中僧人,便詢問其原因,這纔有了“金剛怒目爲降魔,菩薩低眉大慈悲”一說。
柳彬聞言不免仰天大笑,大兒子柳伯懿正值壯室,文武雙全,自己百年之後便是柳家的話事人。
柳彬滿意地點了點頭,繼續向大殿的內堂走去。
寺廟中香火旺盛,四方百姓來此求雨祈福者絡繹不絕,柳彬受主持僧人接待,在佛像前長跪不起,看樣子一時半刻也無法訴盡心中疾苦。
柳伯懿和柳俊生等得百無聊賴,一時玩興大發,四下環顧林立的佛像,柳伯懿突然發現寺廟角落的一座佛像頭戴鳳翅兜鍪盔,身披黃鎖甲,足穿烏雲鞋,腦後更是皓月祥雲,雙目微覷氣度不凡。
柳伯懿瞻仰了片刻,可總是覺得神像有些不自然,似乎少了點兒什麼,冥思苦想後忽然發現神像竟然雙手徒空,他感到十分不解,連忙詢問弟弟道:
“二弟,那裡供奉的是何方神聖啊?”
“那不是韋陀嗎?”柳俊生順着哥哥手指的方向望去,回答說。
“韋陀怎麼會兩手空空呢,應該持有法器纔對吧?”柳伯懿又問。
經柳伯懿的提醒,柳俊生似乎也覺察到韋陀的裝束有些怪異,他仔細一看才發現韋陀手中竟然沒有金剛降魔杵。
“不拿金剛降魔杵的韋陀,也能叫韋陀?”看罷了一圈,柳俊生氣呼呼地說。
柳伯懿心中也感到一陣不悅,暗想僧人本該是六根清淨的神職,可如今竟然爲聚斂不義之財這般糊弄百姓,實在不該是出家人所爲。
柳俊生從柳伯懿的表情中看出了端倪,他本有意發作,可猛然擡頭卻看見了哥哥示意自己冷靜的眼神,柳俊生見狀穩了穩情緒,氣鼓鼓的站在一旁不再吭聲。
既然看穿了寺廟唯利是圖的本性,柳伯懿自覺得沒有留在此地上香的必要,他想把這一切都如實告知父親,準備離開寺廟回府再從長計議。
兄弟二人剛剛踏進內堂,立刻便看到三五僧人糾纏在柳彬身邊,口中絮絮叨叨着積德行善,進廟不落佛,言下之意無外乎是讓柳彬多掏香火錢。
柳彬對此心知肚明,可礙於情面又不便於拆穿僧人的詭謀,只好耐着性子任由廟裡的僧人拉來扯去。
寺廟的內堂別有洞天,各路神仙環立四周,不免讓柳彬看得眼花繚亂,他無意間一扭頭,發現內堂的角落裡供奉着一尊奇怪的雕像。
那雕像非佛非聖,既無鳳冠霞帔,又無蟒袍玉帶,更不具備雍容華貴的相貌,與寺廟中靛臉朱眉的金剛羅漢相比,真是相不出衆貌不驚人。
柳彬見此心生疑惑,問僧人道:
“那是哪位仙尊?”
僧人連忙施禮回答說:
“員外真是長了一雙慧眼,此婦人乃是民間遊醫王三奶奶,傳說其醫術之高堪比扁鵲,同時還能替百姓護子,傳萬世香火啊。”
柳彬聽完眉頭一皺,隨口又問:
“如何護子?”
“話說護子娘娘擅使射天弓,專射天狗!”僧人回答。
“天狗?”柳彬越聽越糊塗了,射天狗跟護子有什麼關係呢?
“員外,這天狗可不得了啊,專門在下界投胎的路上作祟,不知道讓都少家庭無後啊,王三奶奶就是用射天弓驅趕天狗,才能保護一方人丁興旺啊。”僧人誇誇其談,扯得不着邊際。
“以貧僧所見,員外既然來此求雨,是造福一方百姓的善舉,當然不能不拜王三奶奶。”僧人進言道。
“哼!簡直是一派胡言!”柳彬忍無可忍,勃然大怒,對兩個兒子招呼一聲就往大門外走去。
父子三人的腳步擲地有聲,似乎下一步就能踏碎內堂的地磚。
難得金主登門,寺廟的僧人們怎麼肯善罷甘休?他們圍着柳彬等三人生拉硬扯,不肯放父子三人離去。
柳俊生生性易怒,就好似哥哥口中的“怒目的金剛”,此刻見僧人這般無賴,早就把柳伯懿的叮囑拋到了九霄雲外,他兩臂晃動似有千斤之力,兩隻蒲扇般的大手左右推拽,頃刻間就把僧人們推得腳步踉蹌,東倒西歪。
正殿上《往生咒》的朗誦聲還纏繞在耳畔,內堂裡卻已經亂成了一團,王三奶奶和韋陀的雕像接連被柳俊生推下了青蓮臺,摔得遍地狼藉。
父子三人一鼓作氣走出正殿,卻見寺廟的前院裡黑壓壓聚滿了僧人,他們各個手持棍棒,一副嚴陣以待的架勢。
柳俊生毫無懼色,向前一步擋在了父親和哥哥身前,他豎單掌呈開山裂壁之勢於胸前,龍驤虎步,威武雄壯,那銳利般的雙眼掃視着人羣,頗有不戰而屈人之兵的架勢。
忽見人羣左右雙分,一名年紀輕輕的壯漢闊步而出,柳俊生見此人不過二十左右的年紀,卻身高過丈,壯碩的體制異於常人,他雙手抱肩,一根黑粗的長辮子盤繞在脖頸,黑亮的眼眸裡精光四射。
柳俊生見此情景也是微微一愣,便問道:
“你是何人?”
大漢聽完只是冷冷地一笑,眼神中充滿了蔑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