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王府的府邸也在榮安坊。
野天駕着馬車從惠王府門前經過的時候,龍廷軒和阿桑正從惠王府裡出來,身後相送的是惠王的貼身隨侍安柟。
那四輪高棚馬車四角垂着羊角燈,車廂後壁上的徽記清晰分明。
龍廷軒一眼便認出來,這是端肅親王府的車駕。
御道的另一端通往朱雀大門,這馬車是從宮中出來的,裡面所載何人,他心中透亮。
不知爲何,明明以爲自己已經割捨、放下,心卻還是回隱隱作痛。
龍廷軒垂在身側的手緊緊攥着,幽沉的眸子在檐下燈盞的反射下熠熠閃動,仿若幽谷冰澗般深不見底,寒意深深。
安柟見逍遙王望着早已遠去的華蓋馬車怔神,眼中露出疑惑,剛想輕喚一聲,卻見逍遙王回頭,一臉懶散笑意,擺手道:“進去吧,我二哥身子不便,好生照料着!”
安柟諾諾的應了聲是,看着逍遙王闊步離去,這才轉身進了門。
而此刻惠王府的書房內,半臥在軟榻上的惠王龍廷軾一改往日的溫文爾雅,一張俊美的容顏佈滿了猙獰和戾氣。
他捏緊了手中的箋紙,放肆地大笑一聲,露出森森白牙,隨後一掌拍在几案上,發出一聲震響,幾面便顯出一條裂痕。
室內的謀士徐聞便上前,小心勸慰着惠王,讓他萬萬要保重身子。
惠王冷厲的眸光掃向他,伸出修長的手指指向自己被截了肢的殘腿,咬牙問道:“都成廢人了,你還要本王保重身子作甚?徐聞,你見過身有殘疾還能登上大寶的帝王麼?”
徐聞黯然垂眸。
太子平庸無能,近些年也越發不像話,且薛氏一族狼子野心,不懂得收斂鋒芒,陛下收拾他們是遲早的事情。反觀惠王,知人善任,仁德賢良,又深得太后和陛下寵愛賞識,將來爭奪儲君之位,贏面乃是衆皇子中最大的,這是徐聞當初選擇站隊所考慮的一個砝碼。可偏偏天意弄人,本以爲上次的陰山之行,是再次立功的好機會,沒曾想,竟中了太子奸計,惠王差點魂歸黃泉。
惠王說的是,他的腿廢了,從此就是廢人一個,縱觀歷史,還真沒有一個身懷殘疾之人能登上大寶君臨天下的。 這也說明了惠王,徹底被排除在爭儲之外了。
徐聞無聲嘆了一口氣,想着這段時日,惠王倒是與逍遙王往來密切,難不成惠王曉得自己奪位無望,要將逍遙王推出去,與太子再次分庭抗禮?
徐聞擡眸看了惠王一眼,此刻他正揉捏着手中的箋紙,只一瞬,那箋紙便被揉成碎片,緩緩從指縫間滑落。
“王爺,逍遙王他......”
徐聞話音未完,便聽惠王冷笑一聲,“他這是向本王搖尾巴示好!”
徐聞默然點頭。
逍遙王願意爲了惠王花兩個多月時間鍥而不捨的調查搜索太子下黑手的證據,可不是狗腿本色,向殿下搖尾巴示好麼?
只不過他爲何要這麼做?
在徐聞的印象裡,逍遙王就是個胸無大志,懶散小氣又記仇的人。難道他是看到惠王腿廢了,人殘了,生出了什麼不該有的心思,想要藉助惠王手中的勢力,一舉登天不成?
瞧惠王殿下的神情,應該是看穿了逍遙王的意圖的。
徐聞心裡有些費解,他摸不清楚惠王的心思。
“逍遙王那點小心思,本王焉能看不出來?只是太子如此設計本王,此仇不報,本王就是死,也不能瞑目。本王現在這殘破身子,自然是無法再與他爭什麼,可讓我就此放棄手中勢力,讓太子徹底的稱心如意,卻是萬萬不能的。本王不能愧對那些一心一意追隨本王,效力於本王的人,他們這些年爲本王謀劃爭取,勞苦功高,若是打了水漂,別說本王不甘心,他們更不能甘心。”惠王倚在榻上沉聲說着,眼中神采晦暗不明。
徐聞瞳孔微微收縮了一下,啞聲喚了聲殿下。
惠王看着他露出一抹幽深笑意,“逍遙王想要藉助本王手中勢力幫自己上位,可他焉知本王不是利用他與太子鬥法?既然他生出了心思,本王不讓他粉墨登場,又怎能讓太子曉得他跟本王乃是同一戰線?又怎能將他推到太子的對立面?”
徐聞心中一跳,看着惠王的眼神倏然清亮起來,內中洋溢絲絲欽佩。
惠王的用意,他明白了。
他這是要借逍遙王之手,將太子打下去爲自己報仇,而惠王自己做壁上觀,坐收漁利。
至於大寶之位,想來惠王殿下他也不會輕易放棄。
歷史沒有,不代表將來不能有,歷史,向來是能者主導一切。
陰山關口。
一連下了幾場大雪,氣候驟降,森冷得刺骨。
關口城樓上的將士,個個穿着厚實的棉衣,外面罩着一件厚重的鎧甲,可那呼呼寒風飛嘯,透過鎧甲的縫隙鑽進體膚,只凍得他們牙關打顫,不停的在原地跺着腳活動筋骨取暖。
守備押着二月十五準備易市的糧草過來關口,剛入關口大營,便從馬背上翻身下來,將繮繩扔給一名士兵,讓隨在身側的高副將,將帶過來的酒提過來,一道進了中軍帳。
帳中燒着兩個炭盆,挑簾進入,迎面撲來一股熱浪,暖洋洋的,混合着外頭的清冷氣息,彷彿春風拂面。
守備吐了一口氣,雙手摩擦着,圍着炭盆烤手。
柯子俊早知道他今日會過來,挑簾從內間出來。
“今日倒是趕早!”柯子俊淡淡一笑,兀自在外帳的長几邊坐下。
高副將將兩罈子酒放在几面上,恭敬行了禮,方道:“守備大人趕着過來跟將軍您喝酒!”
柯子俊就笑,瞟了守備一眼,反問道:“仁兄你這是想陷在下於不義麼?”
“此話怎講?”守備從炭盆邊起來,蹙着眉頭問道。
“軍規你不是不曉得吧?”柯子俊信手倒了一杯熱茶。
守備這才拍了一下腦門,大步走過來,一屁股坐在榻上,吭哧道:“一時忘了,這不是老哥哥關心着你麼,天寒地凍的,你守着關口,備受北風摧殘,喝點兒酒能暖身子。”
柯子俊就笑,“單我一人喝酒暖身子,那可不行,等哪天你運來百八十壇酒,讓我軍中衆將士都能喝上一口,那才真是關懷!”
百八十壇酒?
那他荷包不得大出血?
守備嚥了口口水,笑道:“當老哥哥我沒說!”
二人相視一笑,喝着熱茶,閒聊着。
第二日天亮,關口的城門便打開了,守備領着一小隊人馬,押着糧草往易市地點去了。
柯子俊便去巡營,又去看了練兵場的兵丁操練。
柯子俊早年便跟隨着父親柯越雲上戰場殺敵,年少有成,在軍中挺受歡迎和敬重。柯越雲猝死後,他奉旨接替父親的爵位,繼續領兵駐守陰山關。不過這次前來,英宗卻另行給他遣派了一員副將,說是輔佐處理軍中庶務。
這一舉動讓柯子俊有些敏感,他從一開始便覺得父親的死因可疑,又發現父親這些年竟與憲宗任由書信往來,不由懷疑父親是政治犧牲品,而父親畢竟爲了大胤朝征戰沙場,勞苦功高,英宗想對父親不利,卻不能不給天下人一個交代,所以纔會有了之後一系列的事情。
讓父親猝死,一了百了。
英宗讓自己承襲父親的爵位,又派副將輔佐,其實應該是變相的監視。
不過,這一切都是柯子俊自己的猜測,他從小就被教導,要忠君愛國,因而,他一直都在逃避,也害怕自己猜測的便是真相。那麼到那個時候,他該當如何?
自古忠義兩難全......
柯子俊正望着練兵場怔神,忽然有一個急促的聲音和風而來。
“將軍,不好了,出事了......”
柯子俊從遊離的思緒中抽出來,擡眸望過去,遠處狂奔而來的,正是守備身邊的高副將。
柯子俊快步上前,厲聲問道:“何事如此驚慌?”
高副將喘着氣,手拄在膝蓋上,緩了緩氣兒,擡頭道:“早上末將和守備大人押送糧草去了交易市場,韃靼那邊也送來了皮革和鐵器,準備交易。可不知道從哪兒竄出了一股子流民,看打扮,倒是韃靼那邊的,就要開始哄搶。他們直嚷着不公平,韃靼王庭向百姓們徵收皮革用以交換大胤朝糧草,可換來的米糧,分到他們手中,還不到一斗,這讓他們非常不滿,便趁着交易日子,組織了人馬過來搶掠。”
柯子俊冷笑,韃靼人這是要鬧哪出?
他怎麼覺得這是他們自導自演的一出鬧劇呢?這是想要大胤朝放寬交易尺度纔是真吧?
“現在情況如何?”柯子俊問道。
“情況混亂,那些人都快要擠到關口來了!”高副將看了柯子俊一眼,拋出求救信號。
柯子俊一聽,額頭的青筋暴突,罵了一聲混賬之後,動作迅速的點了一隊人馬,跨上馬背,徑直往城門奔去了。
城門外鬧哄哄的,城門上的士兵拉開了弓弦,命不斷涌過來的韃靼民衆退去,不然就要格殺勿論了。
可他們卻是紅了眼,非要逼過來,似乎只要闖進了城內,便能搶奪到果腹的糧食。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