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織錦詫異地擡起頭,但見身前站着一個高大的胖子,年齡看着也不算大,最多十六、七歲,下巴上的肉層層疊疊,將脖子遮了個嚴嚴實實,手裡拿着一隻鴨腿,油水順着手腕直滴下來,流得一胳膊都是,眨巴着一雙綠豆似的眼睛,正色厲內荏地看着她。
好嘛,今兒算是遇上劫道的了?她在心裡嘀咕了一句。往年在潤城的街道上行走時,她就常聽見那些個走南闖北的貨郎說,行走江湖最怕的就是在深山老林中遇上打劫的,這種人多半自己家揭不開鍋,又沒膽量去找有錢佬的痛快,偏生跟同樣衣食艱難的老百姓過不去,實在是世上最討厭的人。誰能想到,黑涼村這麼個指甲蓋大的地方,竟也有人以此謀生?
儘管大家提起這類人皆是一副見鬼的模樣,可姚織錦看着面前的胖子,心裡卻並不怎樣害怕。不是她膽大,實在是這傢伙長得毫無威懾性啊!
她指了指面前的村間土路,衝胖子故作懵懂地問道:“你剛纔說什麼來着,留下買路錢?”
“沒、沒錯!”胖子粗聲粗氣地道。
“那你搞錯了,我不買路,我就是想從這過去一下,麻煩你讓讓行嗎?”她一臉嚴肅地衝胖子點點頭。
那胖傢伙稍稍愣了一下,許是剪徑路上還沒遇上過這等不要命的,胖臉一甩,大聲道:“要、要從這兒過去,必……必須給我錢,這是規矩!”
姚織錦險的撲哧一聲笑出來。娘咧,不是她不尊重這劫道的朋友,實在是,他也不像那麼回事啊!
“你是結巴啊?”她皺着眉問道。
俗話說,當着人面不揭其短,這胖子生平最恨就是人家提“結巴”二字,臉一下子騰地紅了起來:“跟、跟你有個屁……屁關係,老子讓你給錢,不給、不給我就把你賣、賣到、賣到……”
“彆着急彆着急,有話慢慢說。”姚織錦連忙衝他擺了擺手,“不管你要把我賣到哪裡吧,你看,我就是一個手無寸鐵的小姑娘,連只螞蟻都不敢踩死,你逮着我欺負,不覺得羞愧嗎?”
胖子多半這也是初次剪徑,心裡沒什麼底,嘴皮子又不利索,被她搶白了一通,臉上便愈加紅得如猴子屁股,狠狠捏了一下拳頭,道:“小、小丫頭,活得不耐煩了?你去打聽打聽,我、我樑有才是什麼來頭?說出來嚇死你!老子七歲……”
“那你還是別說了,我不想被嚇死,還想多活兩年呢。”姚織錦見他半天說不出一句囫圇話,心裡更加有恃無恐,嘆息着搖了搖頭,“得了得了,說來說去,你不就是想要錢嗎?實話跟你說吧,我沒錢,連一個銅板都沒有,你攔着我這半天,只能算是白費功夫了。”
“你沒、沒錢?”樑有才自以爲冷酷地哼哼笑了兩聲,“唬誰呢!瞧你穿得乾乾淨淨,還細皮嫩肉的,一看就是從、從大戶裡出來的,會沒錢?”
“我不騙你的,你看我誠懇的眼神!”姚織錦做星星眼狀看向胖子,“當真一個子兒也沒有哇!”
“你再不拿出來我就揍你!”
“就是沒有!”
“我……我真揍你!”
姚織錦衝他身後瞧了瞧,呵呵笑道:“喂,你後頭有人,你要倒黴了。”
“老子纔不上當!”樑有才剛說完這句話,就感到自己的肩膀被一雙鐵爪似的手按住了,一回頭,正對上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睛。
“樑有才,你還真是越來越有出息了!”凌十三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像是一尊從天而降的大神,眼睛裡不帶一絲感情,冷冰冰地道。
那胖子也不知曾在凌十三手上吃過什麼虧,臉上的表情頓時變得害怕起來,身子縮成一坨,活像個碩大的胖糰子,道:“呀,凌、凌爺,好久不見,您老還好麼?”
“別跟我廢話,趕緊滾,再讓我看見你出來劫道,下場你很清楚。”他話音剛落,那胖子就像被雷劈中了一般,篩糠似的抖個不住,點頭哈腰答應了兩聲,轉身朝村裡跑去。
姚織錦朝他的背影看了看,擡頭對凌十三一笑:“三哥哥,謝謝你呀!你要是不來,我還真不知該怎麼辦了!”
凌十三瞥了她一眼:“沒有人提醒你最近黑涼村不太平嗎?即使我不來,以你的本事,也能把他收拾妥當,我只是不想浪費功夫罷了。”說完,立即轉身要走。
姚織錦立刻想到自己今天出門前,紅鯉說的那番話。真是奇怪,凌十三怎麼會知道一定有人從旁提醒?她哪肯讓他就此離開,連忙衝上去拽住了他的袖子:“喂,三哥哥,你有那麼討厭我嗎?咱們再怎麼說,也有過在一起吃叫花雞的交情,你連留下來陪我說說話都不肯?你身上的傷好了嗎?”
“不要拉扯,你是個姑娘,這成何體統?”凌十三緊皺眉頭縮手不迭,朝姚織錦的來路望了望,道,“勞你記掛,傷勢已無大礙,你……從屠豔孃家裡來?”
姚織錦見他語氣似對屠豔娘有所保留,遲疑地點了點頭:“是啊,怎麼了,我跟我師父學廚來着。”
“學廚,跟屠豔娘?”凌十三那張冰塊臉上破天荒地出現一絲詫異,細想了想,又覺得沒有追問的必要,便道,“你在做什麼與我無關,我只想說一句,你應該知道屠豔娘做的是什麼生意,像她這種人,還是少招惹爲好。”
“我師父怎麼了?我師父對我可好呢!別以爲我不知道你們在背地裡如何看她,她是老鴇,可她又沒欺負到我頭上!我師父說,我年齡小,如果進了春豔居,只能讓她白花銀子養着,她那麼精明的人,又怎會做這種虧本買賣?”姚織錦不自覺地就要提屠豔娘說好話,討個公道什麼的。
凌十三扭過頭看着她:“可你總有長大的一天。”
姚織錦一下子說不出話來。從這幾天的交往之中,她相信屠豔娘不會傷害自己,不過,再怎麼說凌十三也是爲她好,實在也沒什麼可指摘的地方。
她頓了頓,低聲而清晰地道:“三哥哥,我明白你的意思,錦兒會處處小心的。但是,我也希望你能理解我的處境。我被我爹送到谷家當丫頭,再過二年,說不定還要當谷元亨那個老……”她終究說不出“老色鬼”三個字,只含糊地道,“說不定還要當谷元亨的妾,我不想這輩子就栽在他手裡。學廚,一來我自己感興趣,二來,好歹也是一門手藝,我師父雖然是個老鴇,我知道人人皆看不起她,但她是真的對廚藝很精通的。我盼着有朝一日,能從谷家那個牢籠裡逃出來,到那時,我還指望能用從師父那兒學來的本領養活自己呢!”
凌十三擡頭看了看天:“人這一世,有幾個不吃苦的?如今你覺得自己淒涼無依,卻不知這世上悲苦之人不計其數。況且,你也想得太過簡單了,別說谷元亨輕易不會放你,就算真被你跑出來得了自由,這世道,女廚子有如鳳毛麟角,最多也不過是去某個大戶人家做廚娘,跟你現在又有什麼區別?”
姚織錦微微一笑:“再難,還能難得過我大伯和爹爹還不上錢,拿侄女來抵債嗎?三哥哥,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她說着踮起腳尖:“我希望以後自己能開一間小飯館,只要有兩百兩……不,一百兩,我一定能將事情做起來!”
凌十三也笑了一下:“一百兩?那麼,我就幫不上你的忙了,更何況,從頭到尾,這也都是你自己的事。”
“誰要你幫忙,這是我的心願,我自己會努力的!”
“那就隨便你吧!”
說完這句,凌十三再也不肯看她,轉身順着旁邊的羊腸小道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