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家的女眷向來是在內堂之中另開一桌飯菜的,雖是麻煩了些,好歹折騰的不是主子。不管怎樣,他們也曾是潤州城內數得着的鉅富,如今雖然欠債累累入不敷出,但只要這宅子還在,規矩就斷然改不得。
姚織錦在丫頭鳶兒的服侍下,以最快的速度洗漱乾淨,換了件簇新的桃粉色對襟襦裙,梳了個垂鬟髻,嫋嫋婷婷走進內堂。大太太素來喜歡她打扮得嬌豔,因此上每每到了用餐時間,總少不得刻意逢迎一番,以免給自己惹來無盡的麻煩。
果然,一見着她,大太太立刻笑逐顏開:“這纔是大家小姐該有的模樣嘛!錦兒你本就生得明淨,好生打扮出來,看着多喜興!宜筠,你瞧是不是?”說着,笑眯眯看向二太太。
陳氏連忙站起身,也滿面堆笑地將姚織錦拉到自己跟前,狀似愛憐地摸了摸她的頭髮,道:“今後要聽大娘教誨,千萬可不能出去瘋了啊!”
“好了好了,方纔在那門廊下,該說的也都說了,此話不必再提。今兒在毒日頭底下走了半日,我倒真有些餓了,快些入座是正理。”施氏微微一笑,在主位上落了座,緊接着,陳氏以及她的嫡女姚織月也先後入座。
“大娘請用飯,娘、姊姊請用飯。”姚織錦像唸經一樣將這句每日必說三次的固定臺詞誦了一遍,在姚織月下首坐了下來。
正要起筷,突地從門外撲進來一個半大小子。
“至宣?”施氏立刻起了身,喜得將那滿身錦緞華服的男孩子拽了過來,口中道,“你不在前廳陪着你爹,跑來這兒做什麼?”
這姚至宣乃是姚家大老爺姚江烈唯一的兒子,今年一十六歲,是一顆捧在掌心裡的明珠。這幾年,姚家吃穿用度十分緊張,饒是如此,卻還是給他專門請了個先生在家教習,更四處覓名士做推舉,以便來年投考進士。外表看起來雖是羸弱了些,對堂妹子姚織錦倒還頗爲疼愛。
“娘,你不記得了?”姚至宣一掀衣襬,笑呵呵軟聲道,“爹今日有客來,這會子正在前廳陪他們喝酒,我在那兒也是白呆着,所以……”
“哦,可不是,瞧我這記性!”施氏樂得嘴都合不攏了,着急忙慌地吩咐,“春桃,傻站在那兒幹什麼,一點眼力見兒也沒有,快給大少爺看座啊!”
喧鬧的餐桌,此番纔算是安靜下來。丫頭冬梅端上一盆桂花酒釀鴨子,擺在中央。
這道菜,向來是姚織錦的最愛。那鴨子在鍋裡烹煮了一個時辰,通身呈醬紅色,肉質細嫩之餘,帶着些許酒釀的甜味和桂花的香氣,入口即化,令人食之不足。菜盤還沒擺穩,她早就迫不及待地伸出筷子,冷不丁瞥了身旁的姚織月一眼,正聽見她低聲叨咕。
“又是這些油膩膩的,叫人怎麼吃?昨兒晚上那道枸杞葉炒雞蛋倒還爽口,唉!”
姚織錦嚇了一跳,不可置信地扭過身子問:“姊姊,你在跟我說話?”
要知道,那姚織月不單是個悶葫蘆,更素來是她娘陳氏手裡的扯線木偶,任憑其搓圓捏扁,叫她往東便往東,叫她往西便往西。這麼些年裡,她一直刻意遠着姚織錦,兩人雖是姊妹,但一個月裡說過的話不上五句,今天這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姚織月臉上的表情看起來更加訝異:“你怎麼了,我何曾出過一句聲兒?”
“可是,我明明聽見你說想吃枸杞葉炒雞蛋的。”姚織錦有點不悅,瞪着她道。
姚織月倒抽一口涼氣:“你……你怎麼知道我想吃那個?”
明明說了還不承認!織錦咬了咬嘴脣,懶得和她再掰扯下去,重新將注意力放在那盆桂花酒釀鴨上。剛探長了手臂想拈,半空中,一雙筷子突然將她撥開了。
陳氏笑眯眯地轉過頭來,輕聲慢語道:“錦兒,你身子弱,今日又淋了一場大雨,恐怕要生病的。這鴨子是發物,吃下去,對你可是有害無益啊。”說着,不動聲色地揀了一條鴨翅,送到姚織月碗裡。
“哦……”姚織錦低低應了一句,撥轉筷子頭,探向另一盤酥炸排骨。
“哎,煎炸物也是吃不得的!”陳氏再度擋了過來,“你這孩子,怎麼偏生愛吃肉?這兩日啊,還是忌口的好,免得病得重了,自己身上難受!來,多吃點青菜。”
語畢,夾了一筷素炒的空心菜,擱進姚織錦碗裡。整個過程中,施氏和姚織月一直埋頭吃飯,彷彿什麼也沒聽到似的,一聲不出。
這算是在責罰我?太弱了!
姚織錦在心裡發出一聲冷笑,臉上卻依舊是畢恭畢敬:“謝謝娘!”
終究是姚至宣看不過去,偏着腦袋湊過來,小聲笑着對她道:“妹妹,那鴨脖子上的肉少,吃一點子不妨事,要不,我揀一塊給你吮吮,總算是嘗過了味道?”
這一下,那施氏卻好像瞬間又長了耳朵,不等姚織錦答應,便輕輕在姚至宣肩膀上拍了一下,半真半假地斥道:“你二嬸自有她的道理,誰要你出來充好心?”
說着,又轉向陳氏,和顏悅色道:“宜筠啊,算是我多嘴說一句。錦兒這丫頭打小便伶俐,是個可人疼的孩子,只是性子野了些,眼看着一天天長大,老這樣下去可不行啊!”
陳氏連忙放下筷子,躬身應了一句“是”。
“終究不是主子肚子裡出來的,那性格還真是有差別。不過呢,馮姨娘從前是你的陪嫁丫頭,我也不好多說些什麼,你得了空可要多提點她兩句,她是下人,錦兒卻是咱家正經的小姐,可別讓她給帶壞嘍,你說呢?”
“大嫂說的是,我一定當心。”陳氏垂眼答道,不露聲色地轉過頭,橫了姚織錦一眼。
她們這番話,原該關上門自己兩個人細敘,眼下卻絲毫不避嫌疑,當着姚織錦的堂哥嫡姊和滿屋子丫頭下人就說了出來,分明是不給她臉。
可是,她又能怎樣呢?
“誰讓我是姨娘生的,是庶出呢?”她在心中嘆了一句,將臉埋進碗裡,大口大口吃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