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芸香擡眼虛虛瞟了陶善品一眼,面色有些發白,沒有答言,用調羹又舀了一小勺自己做的蜜糖燕菜放進嘴裡,細細咂摸滋味,半晌,垂下眼簾,手指一鬆,調羹掉入碗中,發出“鐺”地一聲脆響。
陶善品倒也不着急,只管在旁靜靜等待。
又過了好半天,田芸香終於擡起頭來,脣角扯出一縷苦笑,道:“我雖與你們素有嫌隙,但對廚藝之事,向來是有一說一,從不肯妄言胡謅。這位姚姑娘年齡雖小,但她做出來的這道芙蓉燕菜的確很好,濃淡相宜,雖加入了雞蛋和火腿絲點綴,卻絲毫無法搶走燕菜的鮮甜之美,反而將其烘托得淋漓極致,我不如她,甘願認輸。”
姚織錦無論如何也沒想到田芸香會如此痛快。所以,她這就算是贏了?連她自己都想不明白這到底是爲什麼呀!
“嘻嘻嘻!”陶善品發出一連串志得意滿的大笑,一手托住臉頰,無限嬌嗔道,“你肯認就好,現在,你是不是該領着我去你那弄雪閣,把‘影月刀’還給我了?”
田芸香倏然擡起頭,恨恨道:“陶爺,我之前應承過的事,自會照做,但有些話,我今天不跟你說明白,決計是不會甘心的。在你心裡,一直認定我親手害死了自己的夫君,是不是?今日當着衆人的面,我不怕大聲告訴你,我夫君的確是害急病而亡。這些年,我雖然對他諸多埋怨嫌棄,認爲他沒本事,不長進,但無論如何。這些年我也是一路跟着他苦過來的,我怎會下那種狠手?”
陶善品從鼻子裡哼出一聲來,並沒有說話。
“你覺得我在自己丈夫死後沒多久,便在城中勾勾搭搭。是,在你眼裡,或許我水性楊花死不足惜。可我真的錯了嗎?我只是一個女人。要在這天子腳下立足,縱是使些手段,也無可厚非吧?沒錯,影月刀是在我手裡。但那又如何?當初我隨你學藝,一直小心從旁伺候,你愛吃什麼。想吃什麼,不用你說,我早早地便端到你面前。到最後,在你眼裡竟半點情意也無,不由分說將我趕了出來,我總要拿走一些,原本就屬於自己的東西吧?”
“嘿,你還有理了,你……”陶善品給氣笑了。剛要說話,被姚織錦一把按住了手。
她朝前走了兩步。站在田芸香面前,一字一句清晰地道:“田姐姐,做人原本就是要爲自己打算的,無論你怎樣努力,旁人都無可厚非。你和陶爺之前的事情我不清楚,自然沒有我說話的餘地,我只知道一件事,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你我雖然不是君子,最起碼卻還是一個人。旁人如何議論你可以不在乎,甚至,會不會帶來什麼無法預計的後果,你也大可不必放在心上,但爲了出人頭地就什麼也不顧,連自己都不知道疼惜自己,到頭來,還能指望誰?”
田芸香微微一笑:“你說得真好,曾幾何時,我也像你一樣,以爲不靠任何人,只憑着一雙手,也能給自己闖出一片天。可是我現在想明白了,你我只是弱女子,要在這世上生存,原本就不易,若不能想法尋到一個靠山,便更加寸步難行。你現在這番話說得擲地有聲,但我知道,總有一天,你也會和我走上同一條路的。”
她擦了擦眼角,轉身對陶善品道:“影月刀就在弄雪閣,陶爺可以隨時來拿,我恭候大駕。”說完,轉身走了出去。不知何故,姚織錦忽然覺得,那背影竟然有幾分淒涼。
陶善品站在原地愣了片刻,低頭看了看桌上那兩盅還剩下大半的燕菜,有些恍惚地對姚織錦道:“丫頭,叫你店裡的人多拿些食具來,將這兩盅燕菜分給大家吧,不過實在抱歉,東西不多,每個人也就只能分得一小口了。”
什麼?要讓大家一起來品嚐?姚織錦偷偷看了看他的臉色,一時不知他說的是真是假。陶善品說了,這燕菜可是他朋友從遠方帶來的,一共也只有這麼一點,何其珍貴,老頭兒現在一副慷慨的模樣,轉頭回家,會不會心疼得發瘋跳腳哇?!
陶善品感覺到她的目光,也低下頭來看她,輕易就將眼前這小丫頭的心思猜了個分明,勉強笑了笑,道:“丫頭,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我雖然對食物尤其看重,卻也不是那起吝嗇之人,若我拿出來的食材能讓大家一飽口福,我照樣會非常開心,你只管讓方立他們去做便是。”
話雖如此說,他的眼睛卻緊盯着那兩個瓷盅,彷彿萬般不捨,拾起帕子來揩了揩嘴角。
小蝶和方立手腳麻利地從廚房裡拿出好些小碗,將燕菜盛了出來,送到每一桌食客面前。
來玉饌齋吃飯的人,多數是尋常百姓,雖吃穿不愁,但像燕菜這種稀罕珍貴之物,對他們來說,也不是常見的。此時憑空得到這樣的好處,都興奮得了不得,擠擠挨挨地涌了過來。
這當口,盧盛也從廚房跑了出來,見方纔的好戲已經散場了,懊悔得直打跌:“哎喲,我到了兒還是錯過了!本想着出來瞧熱鬧,廚房事多,一直也脫不開身,老闆,你贏了吧?”
姚織錦連忙過去將他拽到陶善品面前,道:“陶爺,你說剛纔我做的那道叫做芙蓉燕菜?這位是我新招的廚子,正是他教給我這種做法的。不過,我直到現在還想不明白,我爲什麼能贏了田芸香?”
陶善品十分不走心地瞟了盧盛一眼,有點不耐地道:“哪有那麼多爲什麼?就是你做的比她好吃嘛!田芸香那個人,在經過我的栽培之後,各種廚藝技巧十分精湛,但時間一長,難免流於形式,彷彿再好的食材,都是她用來炫技的陪襯。至於你,因爲從未做過燕菜,又知它是稀罕物,難免心中存了恭敬之意,不敢輕易破壞它的本味,再加上這小子教你的法子正好能將燕菜的鮮味盡情凸顯,因此,你便贏了。”
姚織錦聽得似懂非懂,盧盛在旁一驚一乍道:“這麼說,是我幫了老闆娘的大忙啦?!”
“你得意什麼,我看你也就是誤打誤撞罷了!”陶善品瞪着他道,“得了得了,我沒空跟你們在這兒胡咧咧,經過今天一事,姚家丫頭的玉饌齋再無後顧之憂,好好靜下心來做菜、鑽研廚藝方是正理。”說罷,揹着手搖搖晃晃走了出去。
這件事,到此算是真的告一段落了吧?姚織錦心裡鬆了一口氣,回頭對着立在櫃檯邊的方立、程清泉和小蝶笑了笑,身後忽然有人拍掌,笑道:“真是一場好戲啊!”
她驀然回頭,就見谷韶言正站在一張桌子邊,面前擺着三兩碟小菜,正含笑望着她。
這個該死的敗家子,居然還真找來了!
她幾步跨過去,站在男人面前,沒好氣道:“你跑來幹嘛?我要是沒記錯的話,你到京城來,是爲了給谷太太求醫診病的,怎麼成天價在外頭閒晃?”
谷韶言脣角噙着一抹笑:“我來桐安不過兩天,城中哪裡有良醫我是一概不知,自然不能領着母親一起奔波勞累,得先自己四處探查一番纔對。走得累了,又時至中午,吃頓飯也不行?姚織錦,你這玉饌齋大開門做生意,不會單單不招待我吧?”
姚織錦白了他一眼:“你愛吃就吃,和我有什麼相干?只是你不該躲在背後偷聽人說話纔是!”
“什麼偷聽,這話說得可不對!”谷韶言搖頭道,“我與大家一樣,都是一個普通食客,你這小飯館裡演出這麼一場精彩大戲,我怎能錯過?”
姚織錦撇了撇嘴:“甚麼大戲?你明知道我只不過是陶爺手中的一顆棋,用來對付那個田芸香罷了,只不過我覺得於己沒有任何損害,他對我又不錯,便任憑他安排而已。”
谷韶言詭秘地一笑:“我指的可不是這個。廚藝比試雖然精彩,終究無甚趣味,我最喜歡的,是之前你和那位田姓女子在窗前桌邊的那番對話。嘖嘖,那當真是勢均力敵,雖是軟語溫言,卻虛中有實針鋒相對,太有趣了!姚織錦,我只當你是個機靈姑娘,卻不知你嘴皮子伶俐到這般地步呢!”
弄了半天,敢情這傢伙從頭聽到了尾?還真是不客氣啊!
姚織錦微微笑了一下:“說起來,我還要謝謝你纔是,當初在你們谷府呆了大半年,所識之人性格各異,我若不八面玲瓏些,又怎能與他們相鬥?我正忙着,沒工夫和你多說,谷三少若是來吃飯的,就請入座吧,菜涼了味道就不好了。”
說完,她便當真不再搭理谷韶言,轉身就要進廚房。
就是這一回頭的功夫,她忽然發現,謝天涯站在門口,手裡提溜着兩個藥包,臉色瞧上去不太好看。
“謝大哥,大中午的你怎麼有空過來?”姚織錦連忙趕過去招呼他,“吃飯了嗎?要不要進來隨便吃……”
“妹子!”謝天涯打斷了她的話,“方纔那個與你比試的女人是誰?”
姚織錦不解其意,皺眉道:“她麼?是鬆寧寺旁邊弄雪閣的老闆,也是陶爺曾經的徒弟,今兒上門來讓我幫着當說客,最後卻鬧得個灰頭土臉,我贏了雖然很高興,但不知怎地,心裡卻又覺得她有些可憐。怎麼着謝大哥,你該不會看人家長得有幾分姿色,動了歪唸了吧?我勸你別起這種心思,她現在是城中一位富商的小妾,這樣的人,你可輕易招惹不得的!”
“不對,你說的都不對。”謝天涯神色倉皇地搖了搖頭,“姚家妹子,那女人是叫田芸香,是吧?她便是小牛的親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