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飯後小坐了一陣,谷韶言便帶着姚織錦離開了谷府。
姚織錦始終有些惴惴不安,兩人面對面坐在車上,她便時不時地偷瞟谷韶言兩眼,見他似乎並沒有任何異樣,一顆心漸漸放了下來。
她一時激憤說出來的那些話的確有些傷人,但說不定,他壓根也沒聽到呢?別自己嚇唬自己,當做沒事發生過不就好了?她暗暗給自己做着心理建設,冷不丁卻聽那谷韶言“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你幹嘛?”她外強中乾地翻了個白眼。
“也沒什麼。”谷韶言慢悠悠地換了個坐姿,好整以暇道,“我本不想老話重提,奈何你總是這樣。姚織錦,我早說過,你若那麼喜歡我這張臉,只管大大方方看個夠罷了,何必做賊似的偷偷摸摸?”
“誰稀罕了?!”姚織錦駁了句嘴,訕訕將腦袋探出窗外,忽然問道,“這也不是回城南的方向啊,還要去哪裡?”
“時間還早,我估摸着你或許想去珍味樓瞧瞧,把你送到那兒,我還要回酒坊。”谷韶言淡淡應道。
姚織錦連忙道:“不用了,湯掌櫃和洪老頭他們做事很賣力,用不着我操心。這會子剛過飯點兒,我去了也只是一派清閒,倒不如……咦,如果你要回酒坊的話,我和你一起去,順便也看看按照《玉饌集》上記載的法子釀出來的酒到底什麼模樣。珍味樓裡每日都要用酒,但說起來,我還從沒見過酒是怎麼造出來的,正好去瞧個新鮮,晚上咱們再一起回家。豈不便當?”
她也弄不明白自己從何時起開始在乎他的感受,只迫不及待地想做點什麼來補償他。對大何氏說的那番話,不管他聽沒聽到,終究是不妥的,自己也覺得有些過意不去,陪着他去酒坊走上一遭。再伺機說兩句軟話。幫些力所能及的忙,不說別的,至少她自己心裡能好受一點。
然而谷韶言卻連想都沒想,直接就拒絕了:“釀酒也沒什麼好看。那地方腌臢得很,你去了回頭再蹭得一身髒兮兮,旁人瞧着不像樣。何必呢?我今兒去也是想把那桂花露先蒸出來,等到酒成了,自然會拿回家給你品嚐。你就不用操心了。珍味樓是大事,你不把心思放在上頭,莫非是想某天連我的小酒坊也一併搶了去?”
“這叫什麼話,我一片好心,你不領情就算了!”姚織錦橫他一眼,嘀咕了一句,也就不再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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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在珍味樓前停下。谷韶言並沒有下車,只看着姚織錦走進大門。嘆息一聲,便吩咐撥轉車頭,往城南的方向而去。
剛走進珍味樓,大堂中立刻傳來一聲女人的銳叫,尖利的,似乎又帶着兩絲欣喜:“哎喲,你們還說老闆今日不會來,你瞅瞅這是誰?我就說嘛,這重新開張的珍味樓可是錦兒的心血,她怎會置於不顧?”
姚織錦應聲擡頭,正好和她那一臉媚笑的嫡母陳氏對上眼,立即厭憎地皺了皺眉頭。她今兒是撞邪了嗎?怎麼所有討人厭的事情一股腦兒地全壓了過來?她猜到爹爹將那五十二兩銀子拿回去之後,陳氏必會覺得不甘心,早晚是要來找麻煩的,也一早就做好了應對的準備,但今天,她的確是沒有對付這女人的心情。
她遙遙地衝陳氏點了點頭,也不着急問她的來意,徑自走到櫃檯前,對一臉慌張的湯文瑞道:“怎麼了湯掌櫃,出什麼事了不成,你這副表情我還從來沒有見到過哪!”
湯文瑞壓低嗓子道:“咱酒樓裡自然是萬事正常,晌午生意不錯,那幾個猴崽子也沒出啥紕漏。我這不是擔心……”說着,偷偷衝着陳氏的方向努了努嘴。
姚織錦微笑了一下只做不知,又回頭見丁偉強正在角落一張桌子上焦頭爛額地倒騰一沓紙,便樂呵呵地道:“小丁,你又怎麼了?我不過半日不來,你怎地弄成這副情狀?”
丁偉強唉聲嘆氣道:“咳,不就是水煮魚和涮羊肉館子的事兒嗎?姚姑娘,現在都是秋天了,咱們動作可得快點,如果錯過了這個好時節,還得等上一年哪!我就是笨,連個計劃書也弄不好,急死人了!”
姚織錦剛要說話,那陳氏像個陀螺似的從旁邊轉了過來,滿臉堆笑地拍掌道:“瞧瞧瞧瞧,我說什麼來着?我就知道咱們姚家的二小姐是個最能幹的,把這珍味樓經營得風生水起不說,如今還打算開新店?同爲女子,別說織月那個不成器的姑娘了,就連我也比不上你呢!”
“麻煩二太太稍待片刻,我店裡還有些正事,等忙完了,自然會招待你。”姚織錦冷冷地道,回身叫羅阿保,“你也真是,一點眼力見兒都沒有,二太太來了這麼些時候,怎麼茶水都沒有一碗?”
“我想去沏茶來着,她自己……”羅阿保怨懟地嘀咕,見姚織錦瞪他,心下一凜,再不敢多話,一溜煙地跑進廚房裡去了。
“二太太坐吧,千萬別跟我客氣。”姚織錦對着陳氏虛讓了讓,便來到丁偉強身邊,道,“我昨晚上回去細想了想,這事兒是做得的,你也別費勁弄那勞什子計劃書了,有這功夫,還不如趕緊和湯掌櫃商量着賃一爿店鋪,後頭還有好些事要張羅,別等到萬事齊備,卻又租不到鋪子了,那才真是要急死人。”
丁偉強忙不迭地答應了,姚織錦又不慌不忙地去後廚裡轉悠了一圈,將食材的用量檢查了一遍,這才返回大堂,衝陳氏笑道:“實在是對不住,麻煩您等了這麼些時候。二太太,酒樓裡隨時都有可能來客人,在這兒說話不太方便,不如咱們去內堂吧。”
陳氏巴不得一聲兒地踮着腳走了過來。姚織錦衝湯文瑞使了個眼色,示意他也一起進來,這才率先進了內堂靠裡一間比較僻靜的屋子。
陳氏一落座便迫不及待地道:“錦兒,我今天來也不爲別的,只爲了把咱們分配利潤這事兒再跟你說道說道。前兒你爹拿回來五十二兩銀子,我甭提多高興了。你說你一個小姑娘家。珍味樓重新開張不過一個月,就掙了這麼些錢,往後還用發愁嗎?只是,你也瞧見了。我們那麼一大屋子人要養活,只能分得利潤的十分之三,着實是少了些。不夠使啊!你看……呵呵,能不能再往上給添點兒?”
姚織錦極力控制內心的厭惡。想那陳氏從前在自己面前是何等的耀武揚威?自己在谷府住了十二年,名義上是二小姐。可吃穿用度皆被百般剋扣,就連身上的衣裳,也常常只能穿姚織月剩下的,過年過節做身新裝,那都得叩謝天恩了!當時的陳氏,眼睛裡只當姚織錦是塵世中的一隻蜉蝣,要怎樣踩踏碾壓絲毫不在話下。到了今時今日,爲了區區幾兩銀子。竟在她面前低聲下氣起來,叫人哪一隻眼睛看得上?
恰巧這當口,羅阿保端了三杯茶進來,姚織錦接過其中一杯,吹開表面的水汽,不緊不慢地呷了一口,無可奈何地搖頭道:“二太太,我知自從大伯生病之後,家裡比不得從前,你們的境況我也能理解,但還請二太太也體恤體恤我。這珍味樓開張不到兩月,也正是使錢的時候,每個月賺得的利潤我連面兒都見不着,立刻就又被花了出去。不是我叫窮,您想想,五十二兩銀子,雖算不上多,卻也着實不少了,擱在尋常百姓家,恐怕能支撐個好幾年呢!”
陳氏臉上的笑容僵住了,過了好半晌,才又打着哈哈道:“是,你說的我都明白,我雖從未在外做過生意,但從前瞧着兩位老爺成天忙裡忙外的,也知道這不是個輕省事兒,要考慮的實在太多了。只不過……錦兒,你也在姚家大宅裡住了十幾年,你知道的,咱們哪是尋常百姓家可比?單說那園子,就得好些個下人每天打掃,請得下人多,自然花費也多,這一層,是無論如何省不掉的呀!”
“若實在沒辦法,倒不如賣掉那宅子,搬到稍微小一點的地方住,這樣,手頭又多了一筆款子不說,各樣花費也減省些,二太太以爲如何?”姚織錦眉角一挑,似笑非笑地道。
她忽然驚覺自己將谷韶言的那一套動作表情學了個十足十,潛移默化間似乎被他影響了,不由得吃了一嚇,連忙坐正身體。
“你說什麼,那可是姚家的祖業啊!你拿走了珍味樓,如今連我們住的宅子都不放過?”陳氏登時柳眉倒豎,臉上笑容消失得無影無蹤,“錦兒,你用不着在我面前裝腔作勢的,我知道你心裡記恨我,有什麼事兒咱倆攤開一五一十說個清楚明白,何必拿姚家人撒氣?你七我們三的利潤分配方法是你們說的,我們可沒同意,退一萬步說,珍味樓生意這麼好,我還真不相信你上個月只賺了一百多兩銀子!你爹由着你胡來,可別指望我也和他一樣腦子發懵!有本事的你把賬本拿出來給我瞧瞧,自個兒富得流油,孃家捉襟見肘,你也好意思!”
姚織錦幾乎想掀桌,咬牙忍了忍,依舊笑着道:“第一,咱倆的事,就算三天三夜也說不完,何必白費力氣?第二,二太太別開玩笑了,看賬本?您天生富貴命,從來沒在外頭討過生活,就算我把賬本雙手奉上,您看得懂嗎?再說,賬本豈是隨便什麼人都看得的?頭前兒我請爹爹看賬本,他滿口只說相信我,不必多事,我對他已有了交代,犯不着再應酬您,您覺得呢?”
“姚織錦!”陳氏跳起來破口大罵道,“你甭以爲得了珍味樓,又有姓谷的在背後給你撐腰,你就上了天了,你出去打聽打聽,我孃家是好惹的嗎?我明告訴你,今兒要不咱們把那三七分的規矩改了,要不你多拿些銀子出來貼補姚家,如若不然,咱們一拍兩散,誰也別落個好!你以爲我做不出來,咱們就走着瞧!”
“我好怕。”姚織錦冷冷地看着她,聲音平靜得不帶一絲漣漪,“二太太要鬧事的,錦兒奉陪便是,只是您可得當心點,省得搬起石頭來砸了自己的腳。”
她說着回頭看向湯文瑞:“二太太說的話你可都聽見了?若珍味樓今後遇上什麼麻煩,你可得替我做個見證,到那時,直接上衙門報官便是,免得帶累了其他人。”
湯文瑞痛快地道:“我這些年走南闖北見過的無賴多了去了,早練就一身對付他們的本事,姚姑娘你放心,這件事兒用不着你操勞,我自會替你處理得妥妥當當。”
陳氏目眥欲裂,“咣”地將手邊茶杯掀到地上,大聲喝罵道:“姚織錦,你好沒良心哪,姚家養了你這麼大,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你大伯成天在牀上躺着,我冷眼看去,他已然是油盡燈枯,活不了兩天了;你爹凡事沒個抓拿,不說也罷;你堂哥去年考學名落孫山,你大娘急得什麼似的,表面上還不能露出來。家裡一片大亂,你幫襯幫襯,還能死了不成?谷家是潤州第一大戶,還缺這兩個錢?你珍味樓賺回來的錢,貼補自己家是天經地義的事,你這麼翻臉不認人,就不虧心嗎?”
“大伯好好地在那兒,二太太何必咒他?”姚織錦眼神一暗,“我這些年爲姚家做得不少了,虧不虧心,二太太比我更加清楚,何必明知故問?”
“你……”陳氏喉嚨裡梗了一下,又色厲內荏道,“你要當白眼狼,就別怨我無情!”說着,一陣風似的旋出門口,瞬間消失不見。
姚織錦看着她離去的方向皺了皺眉頭,對湯文瑞道:“我恍惚聽說二太太的孃家從前是黑市起家的,恐怕不好對付,這兩天店裡多留些人手,免得生出事端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