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場的人紛紛露出不可思議的眼神,尤其是站在樑驍身後隨時準備補妝、與褚昀正對着的化妝老師。因爲褚昀的嘴型她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這得是說了什麼才能惹這位主兒發火?
衆人都去看樑驍的臉色,卻見他被推了一把還笑嘻嘻的,好像佔了多大便宜似的。看不懂。也不敢問。
在詭異的氣氛中,陸導指揮繼續今天的拍攝。
小少爺從小到大沒爬過幾回山,在班花的陪同下不得不咬牙爬到了山頂,再下山時兩條腿都在發顫,身子也搖搖晃晃,孫哲在他身後看得心驚膽戰的,結果還沒走幾步路,鄭修然忽然一腳踩空,整個人摔在旁邊的山壁上。
“修然!”
孫哲一喊,一幫人七手八腳地去扶。鄭修然褲子上衣髒了,膝蓋處大概是有磨傷,跟布料蹭一下都疼,腳也崴了,慘得不能再慘。
孫哲二話不說將人背了起來,鄭修然腳疼得無力拒絕,只好由着他背,身後還有兩個人緊跟着護着。下山的路本就陡峭,孫哲還背了個人,每一步都異常艱難,鄭修然看到孫哲已經滿頭大汗,掙扎着要下來。
後面的同學卻自覺地把人接過去,大家一人背一會兒,很快來到了竹林處。這裡有簡單的急救站,插兜站着的小護士一見有人被背了下來,立馬打開門把人迎了進去。
何隨從竹林中走出來時,正好看到鄭修然被孫哲背進了急救站,他顧不上難過,着急地跑了過去。
鄭修然的膝蓋的確磕破了,白色褲子上已經洇出淡淡血跡,可休閒褲彈性並不好,根本拉不上去,護士姐姐便讓他把褲子脫了。
鄭修然看了一圈面前杵着的人,猝不及防地與門口的何隨對上視線,他心裡一驚,趕緊別開眼,低聲道,“女生能先出去嗎?”
幾個女孩子紛紛背過身,一個接一個地走了出去。
按照劇本,鄭修然接下來就要當着這麼多人的面脫褲子,但此時的樑驍卻忽然說了句話。
“我們也出去吧,圍在這裡又做不了什麼,只會添亂。”
完全是何隨的語氣。
一衆人沒有聽到導演喊“cut”,一時沒有輕舉妄動,直到半躺在牀上的人自然地接了臺詞,“你們都出去吧,謝謝啦。”
然而等孫哲他們陸續從擁擠的小房間出去以後,樑驍卻重新折回,還順手帶上了門。
褚昀與他四目相對。
樑驍眼中的情緒既有何隨的,也有他自己的,交雜在一起,褚昀一時分不清,只明白他大概的想法就是——不能被那麼多人看,也不能只被護士姐姐一個人看。
褚昀的手摸到了腰間的金屬扣,鎮定地解開了,又開始拉拉鍊,樑驍卻忽然上前一步,拉了一條被子把他的腿蓋住。
褚昀反應很快地“嘶”了一聲。
過了一陣,褲子從被子裡丟了出來,護士姐姐輕輕把被子折到他膝蓋以上的位置,低着頭耐心處理傷口。她又很快起身拿來冰袋,敷在鄭修然右腳腳踝處。
“我來吧。”何隨代替護士姐姐坐在牀尾,手按住冰袋。
“……謝謝。”鄭修然見了他有些彆扭,忍不住往門外張望。
“別看了,”何隨冷冰冰地說,“你的小女朋友不合適見到你不穿褲子的樣子。”
“什麼小女朋友?”鄭修然奇怪地問。
“你前桌。”
鄭修然反應過來,衝何隨搖了搖頭,“我們沒有談戀愛。”
何隨探究地望了他一會兒,然後問,“真的?”
“跟你有什麼關係?”鄭修然反問。
何隨微微垂眸,心裡既高興,又有點心酸,還覺得自己沒搞清楚情況就哭那麼一場有點傻逼。想着想着,他嘴角漸漸升起一個弧度,像是釋然,又像是自嘲。
“cut!”
陸導喊停後,沒有第一時間點評,而是轉過頭問樑悅的意見。其實按照劇本的話,何隨知道鄭修然沒談戀愛還要有一段劇情,雖然兩個主演臨場發揮不錯,但還是得問問她。
樑驍走了過來,姐弟倆一個站一個坐。
“你這樣刪了我好幾場戲。”樑悅道。
樑驍半蹲下來,“姐,你先聽一下我的解釋,可以嗎?”
“你說。”
“如果要將何隨定義爲會因爲自卑遲遲不敢確認喜歡的人心意的男生的話,原著裡的劇情也是說得通的。姐,你站在創作者的角度有你對人物性格的設定,但你可能沒有像你想象中的那麼瞭解男人,”樑驍認真道,“如果我是何隨,是絕對不會讓鄭修然當着滿屋子男生的面脫褲子的,他裡面幾乎什麼都沒穿,我已經意識到了對他的感情,所以男的、女的,誰都不能看。”
“何隨沒有你演的那麼霸道。”
“他有,”樑驍維持着半蹲的姿勢繼續道,“姐,你寫完結局時,真的覺得何隨是因爲母親上吊跟抑鬱症,才選擇跳海的嗎?他不是。昀哥試戲時表達的情緒是對的,鄭修然知道何隨爲什麼偏偏要當着他的面自殺,何隨就是霸道又自私,他活不下去了,死也要讓鄭修然眼睜睜看着,讓鄭修然永遠忘不掉失去他是什麼感覺。所以今天的劇情,何隨做這些事完全合理,唯一不合理的大概就是外面的人太安靜,沒衝進來阻止,畢竟他們都喜歡鄭修然,不想他跟何隨攪在一塊兒。但是,無傷大雅吧,他們沒有折回來阻攔也行。”
“那幾場戲就這麼刪了?”
聽出樑悅語氣有所鬆動,樑驍笑道,“今天結束以後,我請大家吃燒烤。”
褚昀靠在牀上,歪頭看着樑驍那邊,他們倆的話沒避着別人,褚昀聽得清清楚楚。樑驍的話不只說服了樑悅,也說服了他,這樣一想,母親開車載他去海邊自殺,應該也是同樣的原因吧。
小說中何隨死前沒有爲鄭修然留下隻言片語。
母親卻在手機上留了一條未發送的短信。
只有五個字。
——照顧好妹妹。
急救站這邊有觀光車,下山的一段有條水泥路,要繞一些,但總比讓人將鄭修然背下山強。到了山底,鄭修然被孫哲扶着上了大巴車,這次挑了比較靠前的位置,何隨因爲解開一樁心結,對孫哲的殷勤反而沒那麼在意了。
何隨坐下來,跟鄭修然相隔一個過道。
鄭修然低頭看了看腿上的黑色運動褲,又往何隨身上瞄了一眼,他穿自己的白色休閒褲還挺合適的,就是上面的血不怎麼好看。
王老師帶隊回來以後,一聽說鄭修然受了傷,清點完人數以後立馬讓司機師傅開車往市區趕,在路上,她給鄭修然的父母打了個電話。
等大巴車開到校門口時,焦急的鄭父鄭母已經在等待。
王老師將鄭修然扶下車,何隨透過車窗見到了鄭修然體面乾淨的父母親。
鄭母發現兒子身上的褲子不是早晨穿出門的那條,鄭修然指了指車上,解釋道,“運動服料子軟,貼膚也舒服,我同學跟我換着穿,這是他的褲子。”
鄭母便往大巴車上看,同學們陸續下了車,何隨見鄭修然的家人還沒把人接走,只好穿着鄭修然的褲子下了車。
鄭母自然一眼就認出兒子的衣服,走上前去熱情地打招呼,“你是然然的同學啊?謝謝你這麼懂照顧人,你叫什麼名字?”
“媽——”鄭修然有些不好意思地拉了一把自己的母親。
何隨低聲報上自己的名字,並道,“阿姨,修然今天會摔倒就是因爲他平時缺乏鍛鍊,對高三的我們來講,有個好身體還是很重要的。”
“是啊,然然從小就很懶,在家也懶得動,帶着他出門也不樂意,我們這麼多年都講不聽的,”鄭母說,“以後要麻煩你多帶着他活動活動了,有時間到家裡玩,我帶你們一起出去。”
何隨不敢貿然答應,只是看向鄭修然。鄭修然沒說行也沒說不行,看了何隨幾眼,用一種很着急地語氣對母親撒嬌道,“媽,我腳不舒服,快點回去吧。”
“唉好好,”鄭母拍了拍何隨的肩膀,“我們走了。”
週五下了晚自習,鄭修然單腿蹦着去找何隨。
“明天你到我家來一下吧。”
何隨擡眸問,“爲什麼?”
“你的褲子洗好了。”
“嗯。”
“你吃飯有忌口嗎?”
“沒有。”
“那你喜歡釣魚嗎?”
“……我不會。”
週六,何隨第一次造訪鄭修然家。兩人家境的差距令他有點直不起腰,好在鄭母待他很熱情,將褲子還他時特意說了句,“阿姨親自洗的。”
一股淡淡的、好聞的香味從衣服上飄上來。
鄭修然家洗衣液的味道都比常人家的好聞。
鄭母廚藝不好,讓下人做了一桌子好菜,何隨從沒吃過這樣隆重又溫馨的飯,因爲父親有時會忽然回來發脾氣,所以吃每一頓飯都膽戰心驚,越快越好,今天他卻想讓時間越慢越好。
其實何止是何隨,褚昀也多年沒有體會過這樣溫馨的氣氛,他一直按照媽媽的交待照顧褚夏,但從十三歲以後,就沒人這麼照顧他了。
吃完飯,鄭修然帶何隨去了別墅後不遠處的河邊釣魚。
“你是因爲我幫你交了六十塊報名費才生我氣,對吧?”鄭修然問道。
“對,我不喜歡欠人東西。”
鄭修然低聲道,“你已經還我了。”
何隨抓着魚竿,心思卻不在釣魚上,河面上的波光在心上人的臉上躍動,他醞釀了半晌,忽然說,“對不起。”
鄭修然立刻轉頭看過去,“爲什麼?”
“我那天打了你。”
“我也打你了啊。”
“我罵了你。”
“我已經忘了。”
何隨不確定地問,“那我們這算和好了嗎?”
“算吧。”
“你還想跟我做同桌嗎?”
“不想,”鄭修然說,“我上次就說了,再跟你同桌我名字就倒着寫。”
何隨在心裡唸了一遍“然修鄭”,低頭笑了起來。鄭修然也跟着笑,他發現何隨笑起來其實很好看,下意識伸手過去戳了一下何隨的臉。
“這樣多好,不要總是板着一張臉。”鄭修然道。
何隨沒有打開鄭修然的手,悄悄感受着他溫熱的指尖。
“嗯。”何隨低聲應道。
鄭修然的視線在他不怎麼打理的頭髮上打轉,最後得出結論,“你剪個板寸應該很帥。”
“是嗎?”何隨看向他。
“是啊。”
“好。”
這天沒有釣到任何一條魚,但少年在靜謐的河邊等來了一場和解。
結束這天的拍攝,樑驍應諾帶大家去了當地有名的燒烤城。他帶着增肥的重任,主要負責吃吃吃,還有當有人過來向褚昀敬酒時,好心幫他擋一下。
“昀哥喝不了酒。”
“啤酒也不行?”
“喝一瓶昏睡三天,你說行不行?”
“你怎麼知道得那麼清楚?”
“我……我聽昀哥說的。”
褚昀點點頭,無奈地說,“小樑說得對,我以茶代酒敬你。”
樑驍酒量很好,啤酒根本不在話下,然而這天結束時他卻好像喝多了一樣,死活就要褚昀扶着。
“你很重。”褚昀抱怨道。
“我替你擋酒了,你有沒有良心?”
“我沒有。”
“嗯?”樑驍拽着他胳膊不肯鬆,“做哥哥的,扶一下我怎麼了?”
“你是真喝多了嗎?”褚昀眯着眼問道。
“啊,對啊,不然呢?”
褚昀不想搭理他,還好這附近沒什麼人閒逛,趕緊拽着他往前走,將人一把塞進路邊的保姆車裡。
樑驍在車上並不老實,總往他這邊擠。
“你老實坐好。”褚昀推了他一下。
“昀哥,今天你是不是生我氣了?”
“我沒有。”
樑驍靠着沙發背,懶洋洋地說,“我就是開個玩笑,代入何隨的情緒,說那樣的話很合理啊。但你放心,我鐵直,絕對不會騷擾你的。”
司機在前面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副駕駛座上的小程也差點忍不住要回頭。
“閉嘴吧你。”褚昀小聲斥道。
這晚,樑驍入睡後迷迷糊糊做了一個夢,他夢見褚昀站在他眼前,身上穿着鄭修然的那套衣服。跟拍攝時不一樣,護士姐姐不在,而且褚昀身上沒有被他蓋上一條薄被。
褚昀就那麼站着,目不斜視地把身上的白褲子脫了下來。
樑驍猛地醒過來,心臟跳得很快,就要從嗓子裡出來似的。他眼前閃過褚昀纖細筆直的兩條長腿,再往上是——
“等等等等!”樑驍搓着臉讓自己不要想象,他掀開被子下牀,飛快跑到浴室洗了把臉。
正常的,這是正常的,因爲他代入感太強了,何隨對鄭修然肯定有這樣那樣的想法。
對,就是這樣。
這不是他的想法,只是角色對角色的。
他喜歡的當然是黑長髮的溫柔小姐姐啊,就像那個飾演班花的女演員,她叫什麼來着?樑驍站在盥洗池前回想了一下,竟然記不起來對方長什麼樣子。而且一想起她,他就記起心中那股按抑不住的醋意和憤怒。要不是何隨的人設框住了他,他當時只想去他媽的。
“我是個好演員。”他又像拍戲時那樣做着心理暗示,想到明天班花要跟鄭修然告白了,他替何隨覺得生氣,於是拿上劇本,去敲褚昀的房門。
過了三四分鐘,褚昀才從牀上下來,瞧見外面站着的人是樑驍,他打開門,無力地問,“你又怎麼了?”
“我是個好演員。”樑驍把心理暗示唸了出來。
褚昀愣了一秒,“那你跟評委說去啊,找我幹嘛?”說完,他帶着被吵醒的怨氣,面無表情地合上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