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陰天過後,迎來了難得的好天氣。
何母去菜市場買菜回來,與樓底下曬太陽的老太太們打了聲招呼,上樓的時候,她聽見幾個老太太語氣驚奇又鄙夷地聊着八卦。
“徐老太老三家的那個男孩你們見過吧?長得蠻漂亮,就是有點毛病,說是治不好……”
“什麼病啊?”
“他不喜歡女孩兒,交了個男朋友嘞,真的是造孽哦,徐老太那麼疼那個寶貝孫子,天天路路長路路短的,這下直接氣到進醫院了。”
“怎麼會這樣?她家老三不是挺正常的,還娶了老婆有了孩子,孫子爲什麼會有這樣的病啊?照我說這就是一種……那個叫什麼?心理疾病,得去看醫生的。”
“就是啊……”
何母越聽,心裡越沉,她急匆匆跑回家、關上門,從抽屜裡拿出何隨的日記本。
第一次看到那篇日記時,何母心裡就覺得古怪。
一開始,她以爲何隨日記中的“他”是不小心寫錯了,至於“孫子孫女”,她更沒將這樣的字眼放在心上,因爲何隨從小就算不清親戚之間的稱呼。
“zxr……zxr……張……鄭……”何母死死地抓着日記本,眼前忽然晃過何隨昨晚坐在牀邊對他面前的男孩子露出的笑容,澆頂的絕望和窒息感瞬間籠罩了她。
何隨這晚回到家,沒有聞到何母準備的夜宵的香氣,家中也沒開燈,他將門口開關一按,忽然亮起的燈光刺得坐在牀邊的人擡手蓋住了眼睛。
“媽,您怎麼……”
何母轉過臉來,眼角的紋路中還殘留着水光,她眼眶通紅地望着門邊的兒子,一時什麼話都沒有說。
何隨有種很強烈的不好的預感,他輕輕摘下書包,一步步走到牀邊,低聲問,“媽,您怎麼了?”
“何隨……”
“媽,您說。”
“媽媽嫁錯了人,讓你跟着受了這麼多年苦,遭了這麼多罪,被同學排擠,幾乎沒有朋友,你心裡肯定怪媽媽吧?”
何隨抓着母親冰涼的手坐了下來,堅定地搖了搖頭道,“沒有,從來沒怪過,我只是怪自己不夠強大,保護不了您。”
“是嗎?”何母眼角的淚落了下來,“你不怪媽媽,那爲什麼要去喜歡男孩子啊?”
何隨渾身一僵,“……我,媽——”
“你是隻喜歡跟他一起玩兒吧?肯定只是錯覺,你還小,大概分不清什麼叫喜歡一個人,想跟他待在一起未必就是喜歡,”何母不知是在勸何隨還是自己,“你早戀沒關係,你多看看周圍的女孩子,她們不能吸引你嗎?鄭……他有的你都有,你對他好奇什麼呢?他能給你的,你未來的太太也能給你——”
“對不起,”何隨打斷了母親的話,“媽,我想我未來不會有太太。”
“啪——”
何母擡手給了何隨一耳光,在兒子受傷卻沒有絲毫責怪的目光中,她被無邊的痛苦淹沒,一瞬間泣不成聲。
何隨頂着火辣辣的側臉,安靜地伸手抱住了何母。
“你能改嗎?啊?”何母不死心地問道。
何隨呼出一口氣,抱緊了懷裡的女人,一字未吭。母親前半生沒有享過一天福,如果有可能,他也不希望自己喜歡的人不能結婚、不能有孩子、不能被世人的眼光接受。可他心裡也清楚,哪怕是在鄭修然轉學過來以前,他對身邊的女孩子也沒有那方面的興趣,直到鄭修然出現,他才知道心動跟喜歡是什麼滋味。
“我們明天再說吧,你先休息,”過了半個小時之久,何母擦掉眼淚,擠出一個十分勉強的笑容,“明天不行還有後天,我不相信你這個年紀喜歡一個人就是一輩子,媽媽早就記不清第一個喜歡的人是什麼樣子了。”
何隨沒有反駁,他只是在心裡想,如果往後沒有鄭修然,日子該有多糟糕啊。
這晚母子倆都知道彼此沒有睡着,互相之間卻沒有再說話。第二天,等陽光灑滿整個屋子,何母才掀被下牀,爲何隨煮了一碗麪。
第三天、第四天也是一樣。
第五天時,何母問何隨要不要調班級,何隨沒有迴應。
“我去跟你們班主任說——”
“媽,”何隨低聲道,“這幾天我已經在逐漸疏遠他,我心裡很難受,他也是……您就看在當初也挺喜歡他的份兒上,心疼心疼他,也當是心疼我。我們甚至都沒有開始,但總要給我們一段時間適應吧?”
何隨長大後就很少哭了,何母見到兒子“啪嗒”一聲掉到餐桌上的淚,心裡狠狠一疼。
但長痛不如短痛。
這幾天她想了很多,可哪怕她能接受自己的兒子喜歡男人,未來何隨要面對的遠比他想象之中的更可怕,那天那幾個老太太的話,讓她一個外人來聽都已經夠刺耳了,往後何隨要怎麼面對那些惡語和傷害?何隨還太小,她一箇中年人光是想想就覺得難以忍受,何隨要怎麼辦呢?
所以她必須來當這個惡人,幫他快刀斬亂麻。
何隨的故意疏遠太明顯,鄭修然主動找了他幾回,見他眼底浮起的不耐越來越明顯,後來就不再往他跟前湊了。
鄭修然這段日子有點壓抑,他的父母親都感覺到了,什麼都沒問,只是在週末約了幾個朋友的小孩子過來,他們跟鄭修然是同齡人,終於將他勸出去打籃球。
酣暢淋漓出了一身汗,鄭修然被幾個人搭着肩膀從籃球館往外走,好巧不巧地撞上從書店出來的何隨,他臉上的笑容一瞬間散了個乾淨。
何隨遠遠地看了他一眼,掃了一圈他身邊的朋友,然後低下頭去,像個陌生人一樣抱着新買的卷子快步離開。
何隨回到家中,想起鄭修然跟幾個好看的男孩子站在一起、神采奕奕的模樣,忽然覺得世間所有痛苦都無法與之相提並論。
何母很快發現了兒子的異樣,這段日子何隨眼中沒有了光,也再沒有開心地笑過,他總是神情落寞,哪怕是專注做題的時候,眉頭也時時刻刻擰着,像個解不開的死結。她不確定自己做的到底是不是對的,兒子這樣的狀態又會持續多久。每天像有一塊巨大的烏雲久久籠罩着房間,她沒有再見過晴天。
這年的冬天來得早,好像也格外冷。
寒風吹透了這間小小的房間,何隨縮在被子裡,知道這晚又是一樣,他與母親都沒睡着。何母一個月下來像是老了十歲,而何隨的心事也越來越沉重。
他沒有放下對鄭修然的喜歡和執念,正相反,這段還未開花就夭折的感情令他身心俱疲。有時候能勉強入睡半個鐘頭,夢裡也全是痛苦。他不堪折磨,主動找到班主任,說他想去別的班級。
鄭修然從別的同學口中知道了這件事,輕輕“噢”了一聲,“其實我要轉學走了。”
“啊?!爲什麼這麼突然?!”
“……我爸的生意不在這邊,飛來飛去也很辛苦,所以我跟媽媽決定回去陪他,爺爺那邊也說通了,會跟我們一起走。”
“那你還會回來嗎?”同學問。
雖然知道不會回來了,鄭修然還是忍不住撒了個謊,“放寒暑假,有空我會回來看看你們大家的。”
鄭修然以爲會就此與何隨再也不見面。
卻沒想到那已經是最好的情況。
轉學手續還沒辦完,何隨的母親在他們原來的家中上吊自殺了。
有同學不小心聽到有老師在談論這件事,回來一傳十十傳百,幾乎整個學校的人都知道了。
鄭修然聽說這個消息的下一刻就抓着手機衝出了教室,他打電話給何隨,對方關機,他一面跑一面打給班主任,接通後他招手攔了輛車,說話時聲音都在抖,“……何隨在哪兒?他現在在哪兒?”
鄭修然趕到醫院時,何隨剛剛被醫生告知何母的死亡時間,高瘦的男孩子弓着腰站在那裡,過了會兒纔回神,點了點頭說“嗯,”然後他捂着胃蹲了下去,被胃痛折磨得吐了出來。
“何隨……”鄭修然往前走了幾步,怕嚇到他只喚了一聲,等對方擡起頭、勉強辨認出他,鄭修然才大步上前,半跪在地上,伸手將面前的人抱進了懷裡。
何母自殺與被何隨發現的戲昨天就拍了,前天晚上樑驍在褚昀房裡磨蹭了很久,最後也沒勸動第二天沒有戲份的褚昀去現場。
褚昀心裡清楚,他到如今都無法直面一個人在他面前死亡,哪怕是演戲也不行。
此時此刻,他抱着“何隨”,靈魂好像一瞬間脫離了身體,兩人角色對調,褚昀彷彿看到十三年前那個守着母親的屍體哭到脫力的小男孩也被一個人緊緊抱住了。
這一場戲拍了很多次,從太陽高懸拍到星辰升起,褚昀從一次次給予戲中何隨的安慰中彌補了當初一個人絕望痛哭的遺憾。
收工以後,兩個人的情緒都沒從戲中完整走出來,各自坐車回了酒店。這家酒店洗澡水不怎麼熱,褚昀在浴室調熱水,門鈴忽然響了,緊接着又響起熟悉的敲門聲,十分緊湊的三聲。
褚昀關掉花灑,走去開門。
樑驍手上提着正冒熱氣的兩份東西,不由分說推門而入。
“今天天氣挺涼,我聽說這家的麻辣燙味道不錯,就讓於哥幫忙帶了兩份回來,一塊兒吃吧。”
樑驍已經在窗邊小桌旁坐了下來,褚昀聞到瞬間溢滿房間的食物香氣,總算感覺沒那麼冷了。他坐去樑驍對面,發現這小孩情緒出來得快,已經看不出拍戲時的絕望痛苦。
麻辣燙很好吃。
樑驍吃得鼻尖沁出了薄汗,褚昀遞過去紙巾讓他擦汗,樑驍伸手接過,忽然低聲問,“你說……何隨的母親自殺的原因是什麼?我看許多看了原著的讀者都說是從她結婚開始一步步走到絕路,但爲什麼我覺得——”
“覺得什麼?”
樑驍遲疑了一下,“如果何隨沒有喜歡上鄭修然,他媽媽是不是也不會自殺了?”
褚昀低着頭“嗯”一聲,“應該是這樣吧。”
“那你覺得何隨喜歡鄭修然喜歡錯了嗎?”
褚昀慢慢擡起眼,這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如果何隨沒有遇到鄭修然,他還是被同學排擠,沒有朋友,但似乎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畢竟與逝去的生命相比,一個人的快樂和人際交往能算什麼呢?這麼一想就覺得整個故事裡的人都挺可悲的。
樑驍見褚昀不回答,他也沒有深究,只是還介意昨天拍戲時褚昀沒有去,他忍不住抱怨了幾句,聽到頭頂傳來褚昀輕輕的笑聲,“那場戲那麼重要,我是怕影響你發揮,以後電影上映了我會看的,會看很多遍。”
這部作品中鄭修然活得最久,但何隨纔是故事的中心,其他角色的人生軌跡都在圍着何隨轉,所以這句話樑驍是信的。
但樑驍心裡其實遠不像表面上看起來能吃吃喝喝的灑脫,他從沒演過這樣壓抑的戲,來找褚昀也只是想找個情緒的出口,可他發現褚昀彷彿也不怎麼在狀態,雖然平時他也不是咋呼的性子,但今晚好像格外安靜話少,能說這麼幾句好像已經是他的極限了。
事實上樑驍很會察言觀色,褚昀雖有意避開昨天的戲份,還是不免被勾起了對多年前往事的回憶。當初他決定接這部戲,除了褚夏的原因,還有就是他也想知道心中那道坎究竟有沒有跨過去,如今看來,距離那天還有一段距離。
“你怎麼了?”樑驍問道。
褚昀回神,忽然意識到樑驍自進門以來就沒有喊他“昀哥”,他心裡升起一絲微微的異樣,搖了搖頭,“沒事。”
樑驍擦了擦手,安靜地看着他吃。
褚昀自己可能都沒察覺,在面對樑驍的時候,他極少掩飾自己不好的、負面的情緒,所以他眼中的落寞和臉上的沉鬱都被樑驍看在眼中。
褚昀舀起一塊蝦丸在吃,餘光察覺樑驍的臉在一點點湊近,他一擡眼,就見樑驍的目光正緊緊鎖在他脣上。
意識到樑驍要做什麼,褚昀擡手一抵。
“樑驍,”褚昀皺了皺眉,“我不是鄭修然,你也不是何隨,你——”
椅子與地板尖銳的摩擦聲在房間裡響起,褚昀眼前的光被忽然起身的樑驍遮蔽。
樑驍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等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用力箍住了褚昀的後頸,低頭捕捉到了那雙看起來跟他的主人一樣寂寞的嘴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