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昀沒有直接回酒店,中途拐去路邊藥店、挑了兩種治療腹瀉的藥,去結賬時,收銀臺的姑娘一眼將他認出,激動問他,“你是褚昀嗎?我好喜歡你……的戲!”
褚昀覺得她挺可愛的,沒有否認,只是豎起食指噓了一聲。妹子懂他的意思,掃了眼店裡其他的顧客,壓低聲音問,“……你不舒服嗎?”
搖搖頭,褚昀輕聲道,“給別人買的。”
妹子頓時放了心,不是他,管他是誰呢。
褚昀到自己房間門口時,小程剛好一臉蒼白地開門出來,褚昀晃了晃手裡的藥,讓他跟於哥將藥吃了。
小程差點感激涕零,下意識要拉住褚昀的手,被他不動聲色躲過了。
“進去吧,”褚昀接過房卡,“有需要再過來。”
“謝謝褚老師!”
樑驍晃回了房間,於哥跟小程坐在沙發上喝水,見他進門,於哥問道,“你去哪了?”
“去樓下走了走。”
於哥衝着茶几上兩盒藥點了點下巴,“小褚買的,你看看人家,你再看看你……”
“我先睡了。”樑驍說完頭也不回地鑽進臥室。
於哥跟小程面面相覷,過了會兒,於哥問,“他生氣了?”
小程搖搖頭,回想了一下樑驍的表情說,“不像啊,是不是第一天拍戲太累了?”
於哥兩口熱水下肚,想了想覺得是有這種可能,於是拎上藥,拉着小程悄聲離開。
第二天,褚昀跟頂着倆黑眼圈的樑驍在門口打了個照面。
“昨晚熬夜了?”
樑驍戴着口罩,搖了兩下頭,裝模作樣地邊咳嗽邊道,“提前進入拍戲狀態。”
何隨捱了打,臉上有傷不便見人,於是第二天上學戴着口罩假裝重感冒。鄭修然關心地問了幾句,見何隨咳嗽實在嚴重、幾乎說不了話,一下早自習,鄭修然二話不說跑去校醫院買了川貝雪梨膏跟感冒藥。
何隨盯着桌上五花八門的感冒藥,有點感動,又有幾絲嫉妒。小少爺連買藥都要種類齊全的,好像天生就不用做選擇,可他每天都要被迫捨棄。因爲那樣的父親,因爲一貧如洗的家境,他每天過得提心吊膽,害怕明天忽然上不了學,翻着從鄰居家姐姐那裡借來的參考書和模擬試卷,聽着周圍的同學商量週末去哪裡玩而他永遠無法同去。
陸導用了長鏡頭,將教室裡所有人的臉孔都攏進來,笑的鬧的安靜的,直至鎖住何隨露在外面的眼睛。
褚昀站過去跟導演們一起回放方纔的鏡頭,他的視線完全被角落的樑驍吸引,儘管他穿着已經洗舊了的校服,頭髮很久沒有修剪過、看起來完全沒有少年的精神氣,但那雙眼睛裡蓄滿了鏡頭都差點盛不下的情緒。
驚訝,感激,羨慕,不甘,還有倔強。
褚昀記得那次陪褚夏去樑驍的電影發佈會,有個環節叫演技大考驗。大屏幕上放了一張照片,白色轎車在路上行駛,後備箱裡塞着一輛變速車,只露出利落的車把。題目也很簡單,要臺上的演員跟變速車共情。
他至今還記得樑驍的表演。
那種被扼住咽喉的掙扎和痛苦,還有眼角不肯落下的淚。
有的人天生適合演戲,樑驍就是。
何隨擔心是藥三分毒,將藥收進書包,騙他熱心善良的同桌說吃過藥了。上午最後一堂課一結束,班裡同學三五成羣地奔向食堂,只有何隨和鄭修然沒動。
何隨帶了媽媽做的早飯,見鄭修然還在,問他爲什麼不去食堂吃飯。
“那你呢?”鄭修然反問他。
“我帶了飯。”何隨在鄭修然好奇的目光裡,將書包裡已經冷掉的飯菜拿了出來。
鄭修然聞到一股他從未見識過的味道,誇張地問,“哇,這些是什麼?”
何隨一樣一樣指給他看,“辣白菜、糖蒜、醃蒜薹……米飯。”
鄭修然知道同桌家裡經濟條件不好,不忍心問爲什麼一頓午飯連肉丁都沒有。他坐在那裡,歪着頭看何隨,手藏在桌子底下給家裡發了條信息,讓司機送午飯過來。
“你不吃飯嗎?”何隨問道。
鄭修然趴在桌上,對着何隨笑,“我的午飯還沒送過來,除非你願意分我一點。”
何隨攥緊了筷子說,“你這種……你肯定吃不慣。”
“我這種?”
“沒什麼。”
何隨傷的是左臉,他摘下一邊口罩,埋頭扒米飯,趕在第一位同學回教室前將午飯解決了,然後又把口罩戴了回去,開始專心整理錯題。
鄭修然肚子餓得咕咕叫,爲了轉移注意力,他只好死死盯着何隨畫輔助線、寫了“解”字、思路流暢地書寫着解題步驟。何隨的字很好看,鄭修然看着看着,目光就放到了寫字的這隻手上。何隨的手指又細又長,皮膚也很白,鄭修然忍不住伸手戳了戳正在寫字的手的手背。
何隨的手猛地一頓,碳素筆在紙上劃過一條長線。
“你幹什麼?”何隨皺着眉,語氣有點冷。
鄭修然有點被他的語氣傷到,愣了半天低聲說“沒事”,然後將頭轉向了另一邊。小少爺從沒被人嫌棄過,手機一響,他直接起身走出教室,鑽進校門口的轎車裡吃午餐。
一整個下午,兩個人都沒說一句話。
但在放學後,鄭修然將一套嶄新的輔導書推到了何隨桌上,他怕何隨拒絕,撒謊說,“我多買了一套,給你用吧。”
何隨盯着他沒說話。
鄭修然馬上又道,“……這樣我有不會解的題目,就可以請教你。”
何隨這才勉強收下。
“陳叔叔到學校門口了,順路送你回去吧。”鄭修然是典型的記吃不記打,何隨對他的態度稍微好一些,他就又揚起尾巴主動湊過去。
何隨卻毫不猶豫地拒絕了,“我騎了車,自己可以回家。”
“你會騎車啊?”鄭修然一臉羨慕。
何隨沒什麼情緒地“嗯”了一聲,“畢竟我們家沒有司機。”
鄭修然好像忽然明白了什麼,短暫地失落了一下,原來他對何隨的關心跟示好並沒有被他從心底接受,何隨大概以爲他是在炫耀吧。
鄭修然背上書包先離開了教室,他坐在車裡,看到何隨推着一輛破舊的自行車從校門口走了出來,一直盯着那個孤單又倔強的背影消失在視線中,他纔對陳叔叔說開車回家。
褚昀在任何一段關係中都不是主動的人,所以這幾場戲拍攝下來,令他十分壓抑,他覺得鄭修然對何隨產生好感很牽強,甚至認爲這樣的何隨根本不會爲了母親自殺就去死。
中間休息的時候,樑驍主動湊了過來。
“昀哥會騎自行車嗎?”樑驍就站在他旁邊,化妝師在給他補妝。
褚昀說會,他感覺到自己還沒完全出戲,出於報復心理,他的眼神沒有放到樑驍身上。但樑驍是個很有經驗的演員,他察覺到褚昀的低氣壓,便繼續活躍氣氛,連續拋了幾個問題出來,直到褚昀忍不住笑道,“臺詞少,把你憋壞了是吧?”
兩邊的化妝師都笑起來,樑驍鬆了一口氣,擡手理了理不怎麼順眼的假髮,從旁邊把自行車推了過來。
“昀哥,我們試試戲。”
“嗯。”
不知道他們打哪兒找來這麼破的一輛自行車,樑驍方纔騎車的時候一直擔心會不會半路廢掉,待會兒要拍一場何隨騎車載着鄭修然的戲,不知道自行車能不能撐住。
樑驍騎上車,一隻腳踩着腳踏板,另一隻腳撐地。
“昀哥,快上來。”
褚昀擔憂地瞧了幾眼車子,心情忐忑地坐上去,考慮到車況和地形,樑驍踩第一下的時候,褚昀在後面幫忙用力蹬了一下。
他們的擔憂是對的,這麼一輛自行車承擔兩個成年男人的重量是個大挑戰,再加上樑驍車技一般,一路走S線,經過一處井蓋時更是猛地剎住了車。褚昀的臉毫無防備地撞到他背上,手也下意識抱住了樑驍勁瘦的腰。
樑驍瞬間止住了呼吸,腰上那隻手的存在感一下子放大了百倍。褚昀能感覺到樑驍僵得跟塊木頭一樣,慢慢鬆開了手,若無其事地下車。
他這才發現導演編劇道具老師化妝師全部人的注意力都在兩個人身上,與他對上視線後都笑得滿臉深意、紛紛別開了臉,議論聲被壓得很小,褚昀還是聽到一些字眼——害羞,臉紅,磕到了。
臉紅,誰?他嗎?
褚昀覺得自己大概是不會臉紅的,於是回身看了看樑驍。樑驍還沒從自行車上下來,低着頭,只留給大家一個背影,他拿手撥弄着壓根發不出聲音的鈴鐺,簡直是欲蓋彌彰。
褚昀忽然想到什麼好玩的事情,又走回去,站到樑驍面前。樑驍視線裡多了一雙長腿,他知道是誰,慢悠悠擡起頭。
“你幹什麼?”樑驍問道。
與戲裡何隨一樣的話,卻是截然不同的語氣。
身爲年上者的掌控感讓此刻的褚昀很是滿足,他露齒一笑,視線下落幾寸,盯着樑驍校服下包裹的腰身,人靠近了一些,壓低嗓音說,“很細,腹肌不錯。”
樑驍像一隻驟然弓起腰的貓,滿臉警惕地看着褚昀。
“……所以呢?”
“你是故意讓我抱你的嗎?”
樑驍脫口道,“放——”
“誒?別罵人啊,大家都看着呢。”
樑驍到現在還是耳尖通紅,褚昀滿意地又坐上去,輕輕抓着他腰側的校服。
“再試試啊,驍爺?”
這聲“驍爺”跟逗弄小動物一樣,樑驍差點從自行車上摔下去,但他很快就衝着前面“哼”了一聲,“那你坐好,摔着你老胳膊老腿,我可不負責。”
褚昀眯眼盯着他的後背,兩隻腳故意踩到地上。
樑驍蹬了一下,自行車沒動,他往後一看才發現褚昀的動作,下一秒就丟下自行車跟已經往後退的褚昀打鬧在一起。
見兩個人打着打着表情都認真了,陸導及時站到兩人身邊,一手按一個把他們分開。
騎車練習在“大家長”的干預之下終於步入正軌。
褚昀坐在自行車後座認真地思考一個問題,這種地方坐兩三分鐘還能過得去,以後一路坐到何隨家,他的屁股可沒遭過這種罪,雖說還不能理解鄭修然是圖什麼,但能確定這絕對是真愛。
正式拍這場戲時,兩個人已經很有默契。
何隨想了一晚上,對鄭修然越來越愧疚,第二天主動帶了兩人份的飯菜,問鄭修然要不要一起吃。鄭修然受寵若驚,自然說好。於是這天放學後,鄭修然死纏爛打地坐上了何隨的自行車,陳叔叔坐在車中隨時準備開車跟上。
周圍的同學都在看他們,對那輛自行車嗤之以鼻,還對鄭修然肯去坐何隨的車表示不可思議。甚至有同學攔住要騎車的何隨,話卻是對後面的鄭修然說的。
“修然,你有豪車不坐,幹嘛要坐這麼一輛破自行車啊?”這位男同學絲毫沒有顧忌何隨在場,繼續道,“你知道嗎?大家都覺得你很奇怪,沒人願意跟他做同桌,你偏要做,沒人樂意跟他做朋友,你也要做。你是不是看他可憐?”
鄭修然從何隨身後探出頭,沒什麼情緒地回,“我覺得你比較可憐。”
“你什麼意思?!”
“你年紀還這麼小,就知道把人分三六九等了嗎?”鄭修然脾氣好是公認的,此時臉色卻很難看,是真的生了氣,“等你靠自己的學識和能力活在別人頭頂的時候再來說這樣的話吧。再見。”
一聲“再見”落下,何隨配合地蹬了一下自行車。
這天的夕陽很美,鄭修然坐在何隨車子後面,其實不太舒適,但心情卻出奇的好,他在後面不由自主哼起了歌。
小說裡面沒有提是怎樣的曲子,但此時此刻,也不知道爲何,鑽入腦子裡的旋律特別熟悉,褚昀便唱了出來。
“送你送到小村外,有句話兒要交待。”
樑驍忍笑問道,“你唱這歌幹嘛?”
“不知道,”褚昀笑了笑,手指在他腰上戳了一下,“來,唱,一起唱。”
樑驍被戳到笑點,好不容易繃住了,他冷酷地搖搖頭,端着何隨纔有的表情道,“要唱你自己唱。”
鏡頭一路跟隨,卻拉得很遠。
只有他們兩個人聽得到褚昀的歌聲。
“記着我的情記着我的愛,記着有我天天在等待,我在等着你回來,千萬不要把我來忘懷。”
這條拍完以後,樑驍本性暴露,幾乎被這首歌洗腦了,他們兩個騎着車回來,這次沒有鏡頭跟着。
“暴露年齡了啊,昀哥。”樑驍在前面笑道。
“那你別跟着唱啊。”
樑驍忽然問道,“我唱得怎麼樣?”
褚昀誠懇地評價,“你啊,鋼筋直男音。”
這句話又不知爲何戳中樑驍的笑點,他一路笑個不停,褚昀隔着空氣都能知道他胸腔在震動,這感覺有點奇妙。
下了車,褚昀正打算去跟陸導討論下一場戲,樑驍忽然說了句“別動”。
褚昀下意識停下腳步,回身看去。
樑驍的眼睛盯着他的腳,褚昀低頭一看,這才發現腳上白球鞋的鞋帶開了,他彎腰到一半,樑驍動作比他更快,已經先一步半蹲下來,自然地牽起鞋帶兩頭。
“我自己——”
褚昀只用餘光就能看到周圍那些像火一樣燙的目光,下意識要收回腳,卻被樑驍緊緊抓住了腳腕。
“亂動什麼?”樑驍說完便鬆開手,白色的鞋帶在他手上挽了個花,一個漂亮的蝴蝶結繫好了。
褚昀以爲這就完了,沒想到樑驍還是個強迫症,他見褚昀另一隻腳上的鞋鞋帶系法不一樣,於是擅自幫他解開,又系得漂漂亮亮的。
攝像老師怎能放過這一刻,鏡頭一直對着他們。
褚昀感覺臉有點燙,馬上後退了一步。
樑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蹲在地上咳嗽一聲,若無其事地站起身,眼睛往褚昀臉上瞄了一眼,發覺他臉色有絲異樣。
“陸導。”褚昀擦着樑驍的肩膀嚮導演走過去。
陸導還笑眯眯地盯着二人,答應了一聲,招手讓兩個人都過來,一起看方纔鏡頭的回放。
褚昀眼睛盯着拍攝畫面,腦子裡卻在回放方纔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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樑驍蹲在他面前露出的發旋,他修長好看的手,他繫鞋帶的動作,還有他握着他腳腕時手背上鼓起的青筋。
這不太好。
褚昀想。
對着一個剛滿二十的小直男,他不該這樣。樑驍沒那個意思,他不能亂想。樑驍是個大明星,兩個人沒可能。
悄悄吐出一口氣,褚昀總算將心裡的毛線團理好。
“昀哥,”樑驍不知道何時已經湊得很近,他輕聲道,“你跟我過來一下。”
“做什麼?”褚昀一邊問,腳已經不受控制跟了過去。
其餘的人都在準備下一個鏡頭的拍攝,樑驍領着他進了學校,坐在操場邊的迴廊中。樑驍從口袋裡摸出一個創可貼,指了指褚昀左腳的腳後跟,“球鞋不合腳嗎?都磨破了。”
褚昀這才感覺到從腳後跟傳來的疼痛,他墊着腳,露出脫皮發紅的地方,隨手將創可貼貼上去。
“謝謝。”褚昀說。
“沒事,我拍戲經常遇到這樣的情況,所以都隨身備着。”樑驍解釋道。
兩人一陣沉默,聽到了身後蟬鳴。
褚昀沒有想到,他竟然在跟一個小孩拍戲時,忽然擁有了哆啦A夢的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