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十五年(五)

幾日之後嬴政見了王翦的書信,心中大喜,嘴角也不自覺的上揚着。

站在永安宮門口的燕姝端着米酒,看着這樣的嬴政,竟有些愣神,這麼多年來,自己還是第一次見嬴政笑,原來他笑起來這般好看···

好一會燕姝纔回過神來,笑盈盈的走進來說道:“陛下今日何以如此高興啊?”

聽見燕姝這一聲,嬴政才自覺有些不妥,連忙收了笑,回身坐到案几旁,拿起筆說道:“無甚事。”

看到嬴政這般,燕姝只是淺淺一笑,隨後便給嬴政倒了米酒,放好點心,輕聲說道:“陛下,燕姝就不打擾陛下了···”

嬴政提着筆,連頭都沒擡,只是悶聲應了一句:“嗯。”

出了永安宮的燕姝回頭看了看,這幾年,自己早已習慣了平日裡他的冷淡,也早已習慣了親熱時他在自己耳邊不斷地喚着‘笙兒’,燕姝無奈的笑了笑,這輩子還長,只要能在他身邊就足矣···

幾日後,王賁蒙毅和楊端和率軍前往韓國,王翦和梓笙送完秦軍便回到秦軍大營,一到大營便收到了嬴政的回書,信中嬴政沒有以一國之君自稱,字字句句皆是兄弟之情,嬴政念及王翦身上有傷,念卿又在趙國大牢裡受了多日牢獄之苦,便特意命其二人趕回咸陽,調養生息。

接到書信以後,王翦和梓笙第二日便動身趕回咸陽,由於二人都有傷在身,短短几日的路程,二人卻走了一個月有餘,到達咸陽城時已經是初夏,咸陽城外的海棠正開的嬌俏,梓笙一路上也是滿心寬慰,那段在趙國的日子裡,自己真的以爲再也見不到這咸陽城了,如今看到這偌大的城門,梓笙的臉上又露出了明朗的笑容。

一旁的王翦看着這樣的梓笙,好看的仰月脣也微微揚起,許久沒看到梓笙這樣笑了,如果她能一直這樣笑下去該多好···

二人騎着馬有說有笑,再有一里地便能進城了,可王翦卻老遠的就看見一輛馬車向他們二人駛來,定睛一看,那駕車的人不是別人,正是趙高,梓笙看着王翦發呆也覺奇怪,便向着王翦的視線看了去,直到那輛馬車駛近跟前,梓笙才終於看清那駕車之人是趙高,如此說來,那這車裡人···想到這的梓笙大腦頓時轟然一下,整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王翦看到梓笙發愣,連忙將梓笙拽下了馬,使勁握了握梓笙的手,王翦只覺梓笙手心滿是冷汗,擔憂的看向梓笙,小聲叫道:“念卿···”

梓笙這才反應過來,定了定心神,向王翦點點頭示意自己沒事。

可王翦卻看得明白,梓笙這樣的眼神只爲過一個人,難道這麼多年了,她還是沒辦法放下他麼···

霎時間,那輛馬車便穩穩地停在了二人眼前,趙高率先下了車,向王翦和念卿行了禮,還沒等他掀了簾子,嬴政便一把掀開車簾,從車上跳了下來。

看見嬴政的那一刻,梓笙只覺得天地失色,滿心滿眼都是他,他的一舉一動還似當初那般熟悉,卻又好似恍若隔世,這些年,他變了,褪去了最後一絲青澀,眉宇間已然填滿了王者之氣,那一日大殿上的決絕轉身,竟沒想到今日卻以這種方式再見他···

王翦用手肘懟了一下發呆的梓笙,下意識的往前一跨步將梓笙擋在身後,雙手抱拳向嬴政行了禮,大聲說道:“王翦不知陛下來此,失禮。”

嬴政兩步就跨到王翦跟前,臉上一陣喜色,連忙扶起王翦說道:“王翦,不用這麼多禮,你有傷在身,寡人實在是惦念,聽聞你二人今日就能回到咸陽,便索性在這等着了。”

王翦笑着說道:“王翦謝陛下惦念,傷已經好多了。”

聽到王翦這麼說,嬴政放心的點點頭:“那便好,那便好,等回宮啊,寡人就叫老太醫再給你看看,多開些藥,補補身子。”

“王翦謝過陛下,只是王翦傷勢真的已經無大礙了,不用勞煩老太醫了。”

“既然你如此說,寡人也不好再說什麼了,如今,你二人安然回來便好,哈哈···”嬴政說着,這才注意到一直在王翦身後默默低着頭的梓笙。

嬴政今日也是第一次見念卿,雖說念卿爲將已經好幾年,嬴政卻一直沒見過他,此時嬴政也是好奇,便對王翦身後的梓笙說道:“你就是念卿?”

聽到嬴政這一聲,梓笙的心頓時顫了三顫,腦中一片空白,梓笙艱難的嚥了一口唾沫,好一會才極低的應了一聲:“是。”

“擡起頭來,讓寡人好好瞧瞧你。”嬴政心中疑惑,這是那個奇謀頻出的帳前參謀麼,怎這般瘦弱?又這般膽小?

一旁的王翦連忙說道:“陛下莫要見怪,念卿定是見到陛下有些緊張,不如陛下我們趕緊進城吧。”

嬴政擺了擺手,繞過王翦走到梓笙跟前,梓笙越是這樣,嬴政心中就越是好奇,上下打量了一番梓笙,越看越覺得這個念卿不同尋常,嬴政嘴角揚了揚又輕聲說道:“莫要緊張,寡人又不會吃了你,擡起頭。”

梓笙整個身子僵直在那裡,嬴政離自己這樣近,就連呼吸聲都能聽得一清二楚,梓笙這時候才知道,本以爲不會再見的人,沒想到再見還是這般讓人無措。

嬴政見這念卿竟還是沒有反應,佯怒道:“寡人命你擡起頭。”

低着頭的梓笙,額上已然有些細小的汗珠,看來這一次是怎麼也躲不過了,梓笙索性眼睛一閉,心下一沉,猛地一擡頭,卻正對上嬴政那雙深若湖水的黑色雙眸。

那一瞬間,海棠花香瀰漫着兩人的鼻息,嬴政心裡霎時一緊,這雙眼睛怎會這般熟悉,這雙眼睛自己曾無數次在深夜時想起,嬴政那雙隱藏在袖袍裡的雙手有些顫抖,剛想張口說什麼,卻只聽梓笙粗聲說道:“念卿見過陛下,方纔多有失禮,還請陛下恕罪。”

嬴政這才晃過神來,定睛又一看,梓笙已經離了自己五步遠,低着頭雙手抱拳,嬴政的嗓子突然有些沙啞,低聲說道:“不礙事。”

一旁的王翦已是一身冷汗,看到梓笙和嬴政這樣也偷偷長舒了一口氣,走到嬴政跟前,輕聲說道:“陛下,還是儘快回宮吧,此番出行沒有侍衛跟着,多有不便啊。”

嬴政有些心不在焉的點點頭,眼睛卻一直沒離開過梓笙,良久,嬴政才又看向王翦說道:“也好,你二人身上有傷,和寡人一同乘車回去吧。”

王翦連忙說道:“陛下,這萬萬不可啊。”

“王翦!這是王命,你必須得聽。”嬴政沉了臉,厲聲說完,便轉身上了車。

趙高在車旁拱拱手,輕聲說道:“王翦將軍,念卿將軍,快請吧,別讓陛下久等了。”

王翦一臉爲難的看向梓笙,又看看車裡的嬴政和站在車門口的趙高,猶豫了好一會,實在沒辦法才擡腳上了車。上到車裡以後,王翦回過身想要將梓笙拉上車,卻不料梓笙站在車窗旁,一拱手說道:“陛下,念卿身份低微,多謝陛下厚愛,念卿還是騎馬吧。”

還沒等嬴政開口,梓笙就一溜煙的上了馬,走到了前面,對趙高說道:“大人,駕車回宮吧。”

趙高點點頭,揮了車鞭就駕了車往前走,車裡的嬴政由於慣性,身子往後聳了一聳,往外一看,就見馬車已經往咸陽城裡駛去,念卿在前面騎着馬,默默跟在趙高身側。

車裡的嬴政越想越生氣,這個念卿今日一見竟敢多處頂撞自己,枉費自己當初放血救他,還下令退兵保他性命,今日之舉簡直是不知好歹。

王翦看着陰着一張臉的嬴政,又透過車簾的縫隙看着走在前面的梓笙,眉心不自覺得攢在一起,心中總是有些隱隱的擔心和害怕···

聽着馬車慢慢駛進了咸陽城,嬴政顧不得和車裡的王翦說話,滿腦子都是念卿的那雙眼睛,那個眼神實在太像她。

嬴政掀了車窗的簾子,看着打馬走在前面的梓笙,微風輕輕拂過她的頭髮,初夏的暖陽灑在梓笙那身利落的黛紫色男裝上,肩頭稀稀散散的落了海棠花,嬴政徹底驚住了,眼前的人像極了那年和自己一起去打獵,一身紫色短袍的她;像極了那個當初因爲不經意的一吻,羞紅了臉背過身去的她;像極了那個因爲給自己籌辦宮宴,穿着男裝偷偷跑出去的她。那一幕幕往事不斷地襲上心頭,襲上腦海,猛烈的撞擊着自己的思緒。

一路上走在前面的梓笙,表面上雖然看起來平靜,一雙眸子淡然平和,可是自從看見嬴政那一刻,這隱藏在心底多年的思念卻一下子猶如火山噴發在心底迸裂開來,思念猶如岩漿將自己的身心燙的體無完膚,背後嬴政的視線像兩把鋒利的匕首,插進內心深處最柔軟的地方,梓笙多想回頭看他一眼,再看他哪怕一眼,可是自己卻強忍着,一雙手死死攥着繮繩,她怕自己一回頭,便會崩潰···

走了許久,梓笙終於看見國尉府熟悉的大門,心中頓時明朗了起來,一到門口梓笙便下了馬,站在離嬴政車窗老遠的位置,抱拳低聲說道:“陛下,念卿離家多日,家師也甚是擔憂,念卿就在此恭送陛下,還望陛下恩准。”

嬴政看着梓笙這副架勢,又擡頭看了看國尉府的牌匾,低聲說道:“嗯,回去吧。”

“念卿謝過陛下!”

嬴政又呆呆的看了梓笙兩眼,心中又是一緊,卻擡手放了簾子,沉聲說道:“趙高,我們走。”

“諾。”趙高開口應完,便又駕着車往前走去。

梓笙看着漸行漸遠的馬車,心口仍然有些隱隱作痛,卻只是無奈的笑了笑,轉身進了國尉府。

車裡的氣氛有些凝重,嬴政的一舉一動,一眼一念都被王翦看在眼裡,王翦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也不知道能說些什麼。

正當王翦想的出神,卻聽嬴政輕聲問道:“那念卿到底什麼人?”

王翦一身冷汗,沒想到嬴政竟會這麼問,王翦打着馬虎眼,笑了笑說道:“陛下,念卿乃是國尉之徒,本是秦國人士,早些年跟着尉繚老先生遊歷各國,後來由老先生舉薦到我帳下,這隨後發生的事陛下就都知道了。”

嬴政若有所思的點點頭,自言自語的小聲唸叨着‘秦國人士’‘國尉之徒’,王翦在一旁也不敢打斷嬴政,只好噤了聲。

不多時,趙高就駕着馬車來到王府,苒熙牽着王賁的兒子,小王離在門口候着,一見是嬴政的王車,連忙屈身行了禮,王翦掀開簾子下了車,衝嬴政拱了拱手說道:“王翦謝過陛下。”

“你我兄弟不必如此多禮,近日你便好好在府裡養傷吧,軍中還有李信等一干人,你且放心,快去看看你那侄兒吧。”嬴政在車裡笑着說道。

“諾。”王翦又是一拱手,話音剛落就見嬴政又放了簾子,對趙高說道:“趙高,回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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