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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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慶成終於安定下來了,他有一百六十兩銀,百名親兵,三員將領——張慕、唐鴻、方青餘,一間宅子。

這點家底十分不穩定,誰也不知道北疆未來的戰況會如何發展,生兵不服管,唐鴻手生,無論是誰都無法獨當一面,唯一可靠的家僕張慕也只會做不會說。

李慶成分下住處,唐鴻與下人們住西廂,張慕與自己住東廂,方青餘睡大屋對面的柴房。

大屋內一切打點完,張慕睡外間,李慶成睡內間,依舊以一張屏風隔着,無事時李慶成伏案寫寫畫畫,張慕便在一旁看着,像根木樁。

“做甚麼。”木樁忽然開口,把李慶成嚇了一跳。

李慶成解釋道:“算數,咱們帶來的禦寒油有半車倒成了銀兩,交予唐鴻,讓他派一隊人,帶着回西川去運糧過來。”

張慕俊臉微紅,在油燈下有種難言的親切感,李慶成笑道:“怎麼突然問這個?”

張慕搖了搖頭,李慶成遞過物單:“看。”

李慶成始終不向張慕刨根問底地挖自己身世,張慕反而隱約覺得有點不安,看過後,簡略一點頭,取過一張紙,拾筆潤硯,彷彿在沉吟,打算寫點什麼。

李慶成嘆了口氣,方青餘的聲音響起:“主公想掙錢,須得從楓城入手,不該着眼郎桓。”

張慕起身,李慶成一見之下便知道他想出門揍人,忙喝止道:“坐下!”

張慕眉眼間充滿戾氣,冷冷道:“放肆。”

李慶成道:“進來。”

方青餘入內,一腳屈曲坐下,抱着膝蓋,問:“主公打算倒騰點銀兩花用,是不?”

李慶成略一點頭:“我也知道該進楓關裡去,奈何出塞時不知邊疆戰況,現也走不得了……”

方青餘哂道:“該走時便走,管這許多作甚?”

李慶成眉頭微蹙,方青餘道:“非是臣愚鈍,觀如今局勢,楓關是北疆最後的補給線,京城運來的物資在楓城中轉,戰地糧食緊缺,倒錢最是容易……”

李慶成道:“等等。”

“你方纔,自稱什麼?”李慶成喃喃道,雙眼如置身夢中,緊盯着方青餘。

室內一片安靜,落針可聞。

方青餘:“說……成,慕成。”說着擡起下巴,朝張慕示意。

張慕在一張紙上緩緩寫着什麼,不承認,也不否認。

“屬下以爲,如今大虞與匈奴交戰主公大可不必擔憂。”方青餘續道:“若死守郎桓,不僅對他日毫無裨益,反倒困守北疆,是爲不智。”

“照你說呢?”李慶成口中問道,卻不與方青餘對面,看着張慕紙上的字。

“我們應當轉戰楓關。”方青餘說:“此戰開春前必結,屆時不定朝廷將割土裂疆,奉貢議和,此時陡爭一時意氣,又有何用?”

李慶成:“你怎知朝廷會議和?”

方青餘哂道:“方家曾在東北沿線萬里,自玉璧關至泣血泉,擔任鎮東將軍一職,代代世襲,累數代之積,遂成一方勢力,其中便有匈奴王阿律司的助力在。”

“當年先後早薨,先帝爲拉攏北疆方家,立方氏爲後,便是因爲這層關係。”

“邊疆傳出戰報時,太后本與匈奴人勾結,如今先帝已死,匈奴王依足原議進犯西疆域。太后與匈奴人達成協議,擬定了最後一步棋,佯戰後割楓關外五城,關內楓城予匈奴人。行議和之舉,主公願戰,能敵朝廷一紙文書?”

李慶成蹙眉道:“早就計劃好的?”

方青餘莞爾點頭:“朝中早知邊疆大將不聽太后懿旨,遂把東軍調到西,又將西軍調到東,殺了遼遠,再把王義宸兵權收回來,人趕回去告老。如此一來,朝中武將世家唐大將軍家族派系已倒,當朝武將餘我方家。”

李慶成沉吟不語。

方青餘淡淡一笑:“遼遠前腳剛出兵,朝廷後腳便擬好了議和文書,準備向匈奴割地了。然而,他們還少計了其中一批人,這批人在暗處,足夠令太后與阿律司一起栽個大跟斗。”

李慶成:“別賣關子,直說就是,哪批人?”

方青餘道:“咱們。”

李慶成眯起眼,只覺面前這人大是不簡單。

“當務之急,我們要人,以後,咱們要錢,要地。”方青餘淡淡道:“若不是這次副將爲遼遠,當時我便想將徵北軍接手過來,輾轉關外,取一城奉你爲主,但有遼遠在,我無論說什麼他也不聽,浪費這三萬大軍,太也可惜。”

李慶成:“阿諛之言且先收收,滿嘴吹得快沒邊了,帶兵時,你便知道自己即將落魄潦倒,要託庇於我?”

方青餘笑了起來,目中充滿溫暖神色:“主公既不信,餘下的話也不須屬下多說了,屬下告退。”說畢拱手出房。

方青餘走了,張慕收筆,紙上墨跡未乾,龍飛鳳舞的三行草字:

尋汀洲孫家,以玉璜贅如下物事:

鐵一萬斤,銀萬兩。

着孫檠探聽朝中動向,預來年方太后議和之事。

李慶成一手支額,蹙眉思索,問:“鷹哥,你認識孫家?”

張慕折起信紙,緩緩點頭,想了片刻,又遲疑搖頭。

李慶成道:“派個人去送就是,玉璜能……典這麼多東西?一萬斤鐵,一萬兩白銀?”

張慕看着李慶成,李慶成摸不着頭緒,忽笑道:“你的字真漂亮。”

李慶成:“鷹哥,你喚什麼名字?”

張慕扯過一張紙,筆走龍蛇,揮灑而就,狂草筆法“成”字氣吞山河,躍然紙上。

“太漂亮了。”李慶成讚道,這字足可當臨帖。

李慶成道:“你叫成。”

張慕答道:“你叫成。”

李慶成莫名其妙,與張慕這等人交流,素來是十中略知一二,不片刻便將此事拋到腦後,心想來日再打聽。

李慶成道:“鷹哥,我方纔在想……”

張慕隨手將紙扔在火盆上燒了,李慶成忙道:“別燒。”

張慕:“再給你寫。”

李慶成道:“先說我想的事兒,方青餘說得不錯,王義宸這人雖是邊塞守將,但多半也不敢抵抗朝廷命令,朝廷一紙文書下來,他只會撤軍,也只能撤軍。”

張慕點了點頭,目中頗有欣賞神色。

李慶成沉默許久,而後說:“我要守住北疆,要兵,不管朝中誰當權,楓關決不可失,否則匈奴**,要南下攻城掠地,不過是幾年間的事。王參知有權無名,決計不敢違拗朝廷意向,等到割土議和文書下來,唯一的結果也是撤軍,不如將手上兵員都交給我,讓我帶着入楓關,想辦法守關。”

張慕:“你說,我便去做。”

李慶成心中砰砰跳,知道張慕已看出自己另有想法。

“我們得想辦法,強行接手郎桓,否則這上萬軍民,與匈奴拉鋸戰下去,白白當了議和的犧牲品。但王參知不知其中就裡,縱使知道,也多半無法接受割地之事,一死報國了之,唯一的方法只有……”

張慕沉默起身,李慶成道:“做什麼?再等等,今夜過後再說,我須得仔細想想,這信……我交給唐鴻,讓他帶去,交給誰?”

張慕翻過紙封,上面是個李慶成不認識的姓名,又寫着地址。

李慶成吩咐人喚來唐鴻,着他入關去送信。

當夜李慶成輾轉反側,一夜未眠。

殿外傳來三聲梆子響,許凌雲合上書,低聲道:“陛下?”

龍牀未拉上帷幔,卻不聽李效應答,顯已睡着了。

許凌雲走上前,爲李效拉好金被,李效熟睡的模樣不似白日間威嚴十足,令人望而生畏,反倒像個玩累了的大男孩。

虞國的皇帝每一任都是清眉皓目,唯獨到了李效身上,與歷代先帝全然不同,既不像當朝太后,也不像早崩的先帝——李效兩道斷劍般的眉毛鋒銳濃黑,顴骨高聳,左頰側還有一片蝴蝶型的緋紅胎記。

許凌雲跪在榻旁,忍不住伸手去觸,卻怕驚醒了李效,伸手小心地將皇帝被角掖好,便趴在牀沿,側頭安靜看着他。

又過片刻,大司監帶領六名太監,站在殿外等候,太監們各捧帝鎧,天子劍,金靴。

八月十五,時辰到,虞國皇帝李效該成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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