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備司令部。
指揮室。
川崎滿頭大汗的站在土肥圓面前,哀求道:“閣下,請您一定要想想辦法救救我的部下……”
面對川崎的哀求,土肥圓用一種麻木且茫然的口吻道:“川崎,請問……我去哪裡給你調援兵?”
此時的川崎極其心焦,但土肥圓同樣也好不到哪去。
城區和法租界被佔後,他其實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情——已經壞成這樣了,再壞它還能壞到哪去?
他基本沒幹預過川崎聯隊之後的指揮,只等將張世豪的這支力量全殲後回到本土跟那幫該死的同僚狠狠的爭鬥一番。
可是,事實告訴他,他錯了。
壞,還能更壞些!
能壞到川崎聯隊陷入被反包圍、聚殲的結局!
面對這種情況,在上海接連遭遇人生滑鐵盧、更滑鐵盧、更更更滑鐵盧的土肥圓,有種“累了毀滅吧”的“無助”。
“閣下,”川崎一咬牙:“請將在城區和法租界的僑民護衛隊調往虹口,策應我部撤離。”
這時候將僑民護衛隊在城區、法租界撤走轉而進虹口,等於放棄了現有的陣地,等於任憑在法租界和城區的軍統肆意妄爲。
川崎知道這樣很無理,可他的川崎聯隊是主力,一旦川崎聯隊戰損慘重,單憑僑民護衛隊,在主力援軍沒有進上海前,又怎麼能擋得住軍統的力量?
他以爲土肥圓會讓川崎聯隊堅持下去,卻不料土肥圓輕而易舉的就答應了:
“嗯,你下令吧。”
川崎愕然的看着土肥圓,土肥圓卻已經擺擺手,示意川崎可以出去了。
川崎壓下心中的狂喜,鞠躬致謝後趕緊走向參謀們所聚集的位置,開始替土肥圓下達僑民護衛隊撤離虹口的命令,只餘下土肥圓漠然的坐在桌後一語不發。
陽謀!
精於算計的土肥圓又怎麼會看不出現在的局勢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陽謀?
可是,陽謀偏偏是最無解的。
不調動僑民護衛隊,失去編制後被反包圍川崎聯隊到天亮以後,必然是十不存三,即便情況好些,川崎聯隊撤入虹口後,也絕對超不過十存三的數量。
屆時,張世豪即便不理會僑民護衛隊,大搖大擺的撤離,他也只能眼睜睜的看着、“恭送”對方撤離上海。
僑民護衛隊和張世豪的武裝,在上海的水泥森林中,可以菜雞互啄,但到了野戰的時候,不管是忠救軍還是英軍、美軍,都可以輕而易舉的將準軍事單位的僑民護衛隊碾壓,所以只能眼睜睜的看着張世豪撤離。
而調動僑民護衛隊策應川崎聯隊突圍,必然會讓法租界、城區的敵人大搖大擺的安然撤離,而在租界,即便成功接應川崎聯隊突圍而出,但川崎聯隊遭遇重創已經是不可避免的事了,遭遇重創後的川崎聯隊,又怎麼可能具備追逐張世豪所部的力量?
不管怎麼選,都是無解的局面——張世豪必然會成功撤離!
這種情況下,土肥圓能如何?
選什麼都沒用。
這也是他麻木的原由。
最初以爲法租界淪陷、城區和南市淪陷是最壞的結局,川崎聯隊這支主力回援後,局勢再壞不到哪去了——相比兩大租界、城區被“壓榨”、“洗劫”一空的現有結局,局勢不可能再壞了。
可誰能想到在這種情況下,張世豪竟然絕地翻盤,讓己方的局勢竟然壞到了眼睜睜看其撤離的地步。
“徹頭徹尾的失敗……”
“刻骨銘心的恥辱啊……”
兩聲咬牙切齒的自語,將土肥圓自己的處境成功的“畫”出。
……
聯指。
“區座,法租界和城區方向的僑民護衛隊撤離了,佐克中校請示是否追擊。”
張安平擺擺手:“不用追擊了,命令法租界和城區各部,準備撤離——凌晨三點前,務必渡過黃浦江,向奉賢縣附近集合。”
“是。”參謀領命後下去傳達命令。
就如土肥圓判斷的那樣,張安平的這波“引狼入室”,目的就是打破被糾纏的僵局,安然且成功的從上海撤離。
既然城區和法租界的僑民護衛隊要跑過來支援傻不拉幾的川崎聯隊了,這時候當然也趕緊跑路了。
聽到張安平下達的命令,聯指內的衆人都不免嘆息,厲同志更是道:
“放到嘴邊的肉就這麼讓他飛走了,太可惜了。”
張安平看了眼厲同志,聲音微冷道:
“公共租界、法租界和城區拿下以後,殺敵多少已經不是我們的主要目的了,離開上海無損的撤向我方區域纔是關鍵。”
厲同志點頭道:“我知道,只不過是覺得可惜。”
張安平毫不猶豫的評價了一句:“貪心不足蛇吞象。”
厲同志對張安平的不給面子已然習慣,並沒有和張安平爭論不休。
“區座,”徐天倒是有心不想看雙方鬧僵,主動出聲道:
“日軍既然已經調僑民護衛隊過來了,我們這邊是不是應該加快速度?”
迄今爲止,在租界戰鬥還在僵持中,雖然川崎聯隊處在了被反包圍的局面,但進攻並不像想象中的摧枯拉朽。
夜戰,對攻方來說其實挺吃虧的。
但以平庸對精銳,夜戰,又往往能將雙方之間的鴻溝填平不少。
可不管怎麼填平鴻溝,雙方的差距是依然是巨大的,所以迄今沒有拿下一處被困之敵。
張安平的目光投向地圖,略思索後,低語道:“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找英國人,把炮兵拉過來!另外,從一道防線上調兵,集中力量,先把1、4、7這三個日寇防禦點拔掉!”
“是!”
法租界和城區可以撤走,但公共租界這邊不能輕易撤——如果不能給川崎聯隊造成刻骨銘心的打擊跟傷亡,川崎聯隊必然跟狗皮膏藥一樣貼上來。
張安平之所以以坑英國人爲代價營造現在的局面,本就是爲了重創川崎聯隊,好在撤離的前期屁股後面沒有狗皮膏藥。
所以,法租界必然要大打。
只有大打,才能顯示己方的決心,讓日寇選擇掩護川崎聯隊撤離,而不是將僑民護衛隊全部投進租界戰鬥中。
……
僑民護衛隊還沒有抵達,川崎就收到了三處部隊被全殲的情報,看着岡田中佐發來的玉碎電報,川崎的嘴角不斷的抽搐。
“川崎君,”此時一名警備司令部軍官來到了前指,見面後直接問道:
“僑民護衛隊馬上要回援過來了,我們想知道你想怎麼打?”
川崎按捺着憤怒:“白川君,警備司令部是什麼意思?”
雖然控制着情緒,但這句質問中的怒意白川還是聽得出,他連忙道:
“川崎君請不要誤會,警備司令部是擔心川崎君會將警備司令部全部投入到租界。”
根據情報,法租界、城區的軍統力量正在撤離,沒有選擇糾纏僑民護衛隊——這意味着張世豪要跑。
正常邏輯來說,這時候一旦僑民護衛隊抵達虹口,就應該全部投入到租界戰場中,如此一來,不僅可以解除川崎聯隊目前的困境,還能將張安平所部萬餘人牽制在公共租界。
但是,但是啊,他們的對手叫做張世豪啊!
警備司令部擔心川崎按照正常邏輯行事、
以張世豪的風格,一旦川崎將僑民護衛隊全部砸進租界的戰鬥,試圖將川崎聯隊解困,那張世豪絕對會將城區和法租界撤走的五千餘人一股腦的投入租界。
甚至警備司令部擔心所謂的撤離,就是爲了讓川崎放心大膽的將僑民護衛隊投入租界。
租界現在是張世豪精心打造的地獄戰場,僑民護衛隊如果投入租界戰場,張世豪將手下的力量梭哈式的全部壓上,屆時就是一個以亂打亂的戰局,已經接連吃虧的警備司令部,對僑民護衛隊的戰鬥力明顯不怎麼相信,生怕出現僑民護衛隊和川崎聯隊被全殲的局面。
一旦這兩支力量被全殲,上海就沒有了日本人的武裝力量,張世豪必然輕易的控制上海。
哪怕是短暫的佔領,也足以成爲日軍揮之不去的恥辱。
已經吃過血虧的川崎,又怎麼可能看不出這種可能?
所以他道:“白川君請放心,我不是一個不知道輕重的人,不會冒險的。”
白川暗暗鬆了一口氣,如此……甚好。
……
“區座,日寇僑民護衛隊已經集結,預計在短時間內會向第一道防線發起進攻。”
張安平聞言看了眼時間,1:14。
“看樣子又到收過路費的時候了。”
張安平笑了笑,下令道:
“一旦川崎聯隊開始突圍,按照既定的方案,依次放開缺口,沿途層層削皮。”
“是。”
有個成語叫困獸猶鬥。
意思就是被身處絕境了野獸還是會抵抗的。
現在的川崎聯隊就是這個情況,儘管被分割了十幾處,可想將他們全部吞下,在手下戰鬥能力有限的情況下,必然是要付出慘重的傷亡。
而他即將帶着手下進行數百公里甚至上千公里的轉移(直線距離沒這麼長),如果部下中的傷員數量過多,會嚴重拖累行軍速度。
這種情況下,張安平決意以守待攻。
他先是用覆沒1、4、7這三處日軍防禦點來表現了自己的決心,逼迫日本人以撤離爲主,接下來,他將“收取過路費”。
日軍存心突圍,必然不會死戰,利用他們突圍的心理,不斷在突圍路線的兩側進行收割,這既不會激發日軍背水死戰的決心,還能給予他們希望,讓他們爲了突圍而寧可付出相應的代價。
和圍三闕一是一個性質。
他也不怕日本人順勢而爲,因爲此時此刻,他終究是佔據優勢的一方,手下萬餘士兵在這裡,浦東那邊隨時還能調兵過來,日本人要是作死想全壓上,那就讓日本人嚐嚐上海被光復的味道。
此時棋局已經佈置完畢,就剩最後的“劇本”了,張安平剛想舒口氣,憤怒的咆哮從外面傳來了:
“張,你這個可恥的小人,你竟然出賣大英陸軍!”
徐天站出來:“區座,是費黎明,要不要我攔下他?”
張安平擺擺手:“不用,讓他進來吧。”
隨着令下,衛兵放行後,臉色鐵青的費黎明出現在了指揮部內。
“張世豪,你就是個無恥的小人!”
“我要向你們的【計生委員會(咳咳)】控訴你無恥的行徑!”
“我要向全世界揭露你的無恥。”
費黎明一進來就憤怒的咆哮,要不是看張安平年輕,他甚至跟張安平決鬥。
“你們先出去。”張安平向指揮部內的吃瓜黨們示意,在吃瓜羣衆們離開後,張安平看着怒火滔天的費黎明,神色冷冽下來,道:
“費黎明准將,你要控告我什麼?”
“你無恥!你拋棄友軍……不對,你就是玩弄陰謀詭計、算計人心,你是故意玩弄大英陸軍!”
費黎明本想拿張安平“逃跑”說事,但話到嘴邊卻想起現在的局面,只能改口。
“你猜如果你們抵抗,我會不會調兵支援?”
張安平冷笑:“但結果是什麼?”
結果當然是英軍不僅沒有抵抗,反而主動扭頭就跑,彼時日本人連進攻都沒有展開呢。
“你是在狡辯,如果不是你的部隊消失的無影無蹤,我怎麼可能會下令撤離?”
“撤離麼?”
張安平不由失笑,隨後掏出了一張照片丟給了費黎明。
費黎明看到照片後整個人的臉都白了。
照片上,是英軍舉起白旗的樣子——他知道這是事實,彼時他命人掛着白旗想跟日本人交涉投降,結果纔出陣地就聽到了四處的喊殺聲,投降之事當然成爲了過去式。
雖然西方軍隊不會以投降爲恥,但絕對不至於因爲投降而得意,現在戰局扭轉,投降之事,就是費黎明的污點。
他氣呼呼的來找張安平,另一個原因也是因爲自己曾投降過,面對這樣的恥辱,這時候找始作俑者來發泄。
可怎麼也沒想到,張安平竟然會有他投降的照片!
費黎明慫了,中氣不足的道:“你、你想怎麼樣?”
張安平淡然道:“是你想怎麼樣?”
“張,這是個誤會。”
“我知道,這就是個誤會。”
“我們是盟友,對不對?”
張安平笑了:“盟不盟友我不知道,不過我希望接下來費黎明先生不要給我搗亂。”
“張,你是一個軍事天才,我很榮幸能在你的麾下效命。”
“費黎明先生,很高興你能到我手下效命——”張安平笑了笑,將費黎明拉到地圖跟前:
“這裡、這裡、這裡,有貴軍的人馬被日本人圍困,費黎明先生,你知道該怎麼做吧?”
“張,他們都是我大英帝國的小夥子,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去拯救他們。”
“費黎明准將可真是一個讓人尊敬的紳士啊——我豈能讓您這樣的紳士失望?”
兩個虛僞的人這一刻像異父異母的親兄弟。
英國人又被張安平忽悠進了戰場,不,應該說英國人爲了拯救他們的戰友,在激戰之後不顧自身的疲憊,重新投入到了戰鬥,只爲拯救還在水深火熱的戰友。
這種類似拯救大兵瑞恩的精神,實在是令人欽佩啊。(中國自古代起,基本不會有這種“高尚的事”,因爲中國古代的統一王朝中,基本不會有把人家全部兒子送上戰場的事。)
……
夜晚的戰鬥一直沒有停息。
僑民護衛隊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冒着炮擊爲被困的川崎聯隊開闢了多個撤離的通道,川崎聯隊所部的日軍,一支又一支的在重圍中殺出,在僑民護衛隊的接應下,在不斷的攻擊、炮擊中,撤出了戰場。
戰鬥一直持續到了早上的九點,接近11個小時的戰鬥中,累計有兩千餘名川崎聯隊的士兵衝出了重圍。
而隨着最後一箇中隊的全軍覆沒,租界內的川崎聯隊算是衝出了重圍——爲此,僑民護衛隊和川崎聯隊,付出了超過三千人的代價。
細算一筆賬,這其實等同於川崎聯隊被全殲。
除了這近半的陣亡代價外,川崎聯隊還丟失了所有的重裝備,包括但不限於重機槍、火炮等等。
此時的張安平,面對着巨量的繳獲,不忍的嘆了一口氣:
“可惜用不上了,炸了吧。”
眼前的這堆繳獲,大都是各種口徑的火炮,除了日軍聯隊級標配的各種口徑火炮外,還有英軍的火炮。
英軍的火炮,張安平一直藏着掖着,直到日軍的海軍艦隊跑過來“溜達”的時候他才亮出來,然後就是一路的轟。
昨晚更是用光了所有的炮彈。
日軍的火炮也是在昨晚繳獲的。
現在都堆在一起,只等着被一窩燴。
從忠救軍過來的軍官不忍看接下來的畫面,紛紛轉過頭去,在連環的爆炸後,面對各種扭曲破碎的炮管連連嘆息。
但炸是必須炸的,因爲沒有炮彈的火炮,唯一的用處就是拖累己方。
而炸這些火炮只是開始,接下來,英美的兩艘軍艦也在水兵們告別之後,由他們的長官下達了沉船的命令,隨着爆炸聲起,兩艘軍艦冒着濃濃的白煙沉入了黃浦江。
這是最後的收尾工作,隨着這些物資的爆破,在租界血戰了近十日的起義軍,在張安平的命令中,開始乘坐早就準備好的江輪,渡過黃浦江。
租界之戰,到此爲止。
接下來便是並不太長卻註定要漫長的回家之旅了。
不過士兵們都很有信心。
租界的局勢,從一開始就是己方不佔優勢,結果他們在張長官的帶領下,不僅數次差點佔據了上海,還累計給日軍造成了過萬的損失。
他們相信接下來,張長官會帶着他們,穿破日軍層層的封鎖,回到國統區。
……
虹口。
軍統在撤,日本人在看。
不是沒有日本軍官想衝出去大殺一通,但這樣的野心卻無法由一支殘兵敗將的軍隊支撐。
只能眼睜睜的看着。
有的人在看,是因爲心中意難平。
就比如說川崎。
千里送人頭的他,意難平啊。
可有的人,卻不止是意難平。
比方說警備司令部的兩名負責人,司令和參謀長。
租界之戰,打到了這種程度,光一個東野毅太,顯然是沒法交差的。
作爲警備司令部的1號和2號,他們倆,一定是要爲這一次的恥辱而負責。
“真的是……不甘心啊!”
司令官看着已經脫去了外套只留下白色襯衣的參謀長,帶着怨憤說道:
“明明土肥圓纔是最大的責任者。”
參謀長笑了笑,沒有理會司令官的話,隨後將短刀插入了腹中,用力的橫拉。
沒有介錯人,參謀長忍受着劇痛,等待死亡的降臨。
在意識逐漸消失的時候,他言語混亂的道:
“可能,這就是一個錯誤。”
司令官看着參謀長的生機慢慢的消逝,最後將南部式手槍含進了嘴中。
閉眼。
咔
該死的卡殼。
司令官哆嗦的重新上膛,再一次含住槍口。
下一秒。
砰
紅色綻放。
槍聲,傳了很遠很遠。
土肥圓聽到槍聲後,慢慢的閉上了眼睛。
“到此爲止吧。”
他輕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