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仙鎮自二十年前那場大亂之後,原來的鎮民四散逃離,現下的人很少有人嘗過談八仙之味,而老童鐵匠只一飲便脫口而出,可見他與談家交情之深,那麼他必會對自己身份起疑。驀的,兩人目光交接,老童鐵匠濁目如劍般盯了譚逸飛一瞬,又恢復了老態龍鍾的樣子。譚逸飛心頭一凜,神色微變,正欲上前探問,就聽柴日雙刺耳的聲音在身後響起:“譚先生!”
譚逸飛轉身:“柴老闆,酒仙您喝着還行嗎?”
柴日雙避而不答:“譚先生,您的酒坊這麼氣派,不會只爲高官顯貴而設吧?”
譚逸飛一笑:“自然,來者皆是客。”他向院門外朗聲道,“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悅乎?”
只見一輛別克轎車開近,引起孩子們圍觀,納薩爾和幾位洋行同事下車,均是西服革履:“譚先生,祝賀您的酒廠開業,祝您生意興隆。”
譚逸飛笑着一揖迎上,“多謝多謝。”
魏打更奇道:“這洋人說中國話滿、滿地道呀。”
“譚先生交友廣博,連洋人都來道賀。”錢老闆讚歎着。
譚逸飛一個手勢,酒坊旁的大戲臺突然鼓樂齊歇,“錚——”一曲悠揚的《平湖秋月》平空吹出,沈鳳梅反串書生裝束,持玉簫臨風而立,令所有人都靜了下來。主座上的宋宗祥欣賞地看着沈鳳梅,沈鳳梅與他脈脈對視。
納薩爾不禁稱讚:“哦,英俊的公子!”
譚逸飛道:“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納薩爾先生,此曲乃是本宴主旨,賀的是酒仙,作詩之人也是酒仙。”
“太美妙了!譚先生,我是來接你這酒仙第一鍋的,酒器我已按着合同帶來了。”說着示意洋行同事開箱,一箱琥珀酒瓶呈現,如褐色寶石一般,上面透着鮮活的酒仙圖。“哇!”衆人爭相觀看。
“看!夫人的酒仙圖咋、咋變到瓶裡去了?”
“光這瓶子就是通身的寶石,這的花多少錢啊?”
“那可不花海了嗎,洋人就是洋人,個個都是大財主。”
譚逸飛待衆人驚訝夠了,才含笑答禮:“先生既送來金樽,我必贈先生明月。”就見他拿起其中一隻琥珀瓶,轉身走向燒坊,從一個潔淨的小箱子中拿出一件淡綠色的外衫批上,又戴上一雙白色手套,將琥珀瓶放在酒槽口接滿一瓶,蓋好,雙手遞給納薩爾,“啊”納薩爾發出驚喜的叫聲。衆人看去,陽光閃耀,琥珀瓶上的太白似乎波光醉舞起來,前邊的人驚呼,後面的人拼命擠,宋宗英拉着譚稚謙大聲的叫好助威。
譚逸飛一揮手,小工端上一個托盤,上面是一隻小盞,納薩爾舉盞而飲,立即讚不絕口:“美酒美器,卓而不凡!譚先生,我請求將酒仙的海外代理全權交由本行,相信訂單很快就會紛至沓來。”
“謝先生吉言,我爲我們的合作錦上添花。”譚逸飛又一揮手,小工捧來一隻箱子,打開,一箱精緻竹匣,譚逸飛將納薩爾手中的琥珀瓶輕輕拿過來,放入竹匣,緩緩蓋上蓋。衆人驚呼,蓋上仍是那幅酒仙繡圖,寶石般的琥珀放入精緻朦朧的繡匣內,內外兩幅酒仙如同湖中倒影立體而生動。東方神韻和西方的浪漫合二爲一,神奇的魅力令全場驚歎!
“啪啪啪”鎂光閃爍,柴日雙呆得說不出話來。他此來本想用降價擾市給譚逸飛一個下馬威,沒想到譚逸飛並不急於投放市場,降價反讓自己賠錢贈不到吆喝。再看譚逸飛酒坊之氣派,名流之雲集,僅爲上層人物供酒利潤已自非凡,一旦他批量投放市場,產量之巨更爲可觀!一般新興字號都需兩三年才能混得小有名氣,所以柴日雙起初並未放在眼中,如今再看,只半日儼然已成福田升最大威脅。
_
七虎擠了半天才看到酒仙套裝,邊回主座邊大叫:“大哥,是嫂子繡的圖!嘿!真漂亮!”
“大隊長,譚逸飛這是借宋府的地勢揚名呀,記者一旦報道,譚宋兩家合作酒業就會無中生有,我勸您趕快讓表妹停了繡園吧。”繆世章眉頭更深。
“怎麼了,譚先生那麼義氣,和他合夥有啥不好?”
繆世章頗嚴肅:“虎子,你忘了我們相遇那天大隊長和我穿的是什麼了?”
七虎只覺頭“轟——”的一聲,張口結舌:“是,我記得,只是,只是……”
“只是什麼?大隊長是去祭奠老太爺,老太爺又是如何仙逝的?”繆世章聲色俱厲令七虎愣住,宋宗祥亦覺心中猛的一震:“世章…我知你忠心可鑑,只是這件事是否多慮了,此譚非彼談啊。”
“雖說如此,也需防患於未然纔是,這繡園……。”繆世章仍心憂戚戚。
宋宗祥點點頭:“嗯,這件事再說。眼下最要緊的是讓侯世伯息怒啊,這關係全鎮的安危,比宋府一家的生意要重的多,這事你才應該多上點心。”
_
納薩爾道:“譚先生,按照合同,您訂的紫水晶送到了另一個地址,那麼您怎麼給我帶來同樣的Surprise呢,What?”
魏打更聽不懂:“撕破褥子?洋人說、說的個啥?”
柴日雙上前一步:“譚先生,我略識幾句英文,如果需要,我可以爲您代勞。”
譚逸飛一笑:“多謝。納薩爾先生,您的Surprise已經到了!”隨着納薩爾轉身,衆人發現一輛篷車不知何時已侯在外圍,一人嶄新長衫,鶴髮喜顏下車,正是姚大叔。譚逸飛快步迎上,“姚叔。”
“這不是姚老爺子嗎?”魏打更立即敲了一下大鑼:“姚六合駕到——。”
“姚老闆……”柴日雙不由驚詫。
老童鐵匠擠上前:“姚老弟是專程來給譚先生道賀的吧,來來,咱老哥倆可有年頭沒好好喝上兩碗了!”“哈哈”衆人大笑,本有些緊張的姚大叔一下放鬆了很多。
譚逸飛笑道:“姚叔,我都說了吧,哪兒還用得着逸飛引見,大名鼎鼎的百年姚記誰不認識啊!納薩爾先生,就請姚老闆爲您送上這份紫晶之喜。”
姚大叔忠厚地笑着點頭:“逸飛,你這後生就是腦子活,圖個新鮮,這法子可是嚇了大叔一大跳。”說着衝篷車上喊道,“嫦娥下凡嘍——”
譚逸飛微笑着,至姚大叔喊了這聲後,不知所云,就見衆人均“哇”地驚叫起來。他隨聲望去,驀然露出極震驚的目光。只見湖邊金風輕拂,丹桂飄飛,只見一佳人從篷車上款款而下,她手捧一隻精緻的紫水晶瓶,陽光瑩瑩閃爍在她身上,上身穿一件水月唐裝,下身竟配了一條紫金的禮服紗裙,這中西合璧的着裝非但未覺不倫不類,反令她更添了一份異乎尋常的魅力。
這位萬衆矚目的絕代佳人,正是穆雪薇!
_
宋宗祥眼中現出驚豔,一掃方纔的憂慮。七虎“哇——”地大叫一聲:“太漂亮了!可讓咱九仙開了眼啦。”
聶探長不由道:“大人,那個女孩子真是絕色,比沈老闆還美過三分。”繆世章聞聲斜眼望去,縣長雖不失態,卻也禁不住頷首讚許。
宋宗祥喃喃吟道:“綠蕙不香饒桂酒,紅櫻無色讓花鈿……”
“別又是酒不醉人人自醉纔好……”繆世章暗暗搖頭。
_
穆雪薇微笑着走來,目中只有譚逸飛,而譚逸飛已完全呆住了,衆人的轟動令他回過了神,正看到潘鳳雲暗暗向穆雪薇豎大姆指,雪薇頑皮地向她眨了眨眼。譚逸飛只覺電光一閃,低聲問道:“敢問潘編輯可曾在慕貞女校讀過書?”
“譚公子的確聰明。”潘鳳雲低低一笑,譚逸飛心中立明,原來她是雪薇同學。
穆雪薇的華美令柴日雙已經看呆了,情不自禁:“幺西!”聲音雖低,卻令譚逸飛驀然一驚,劍一般盯向柴日雙,柴日雙卻渾然不覺。
穆雪薇已走近,譚逸飛定了定神,迎上,雪薇朝他甜美一笑,四目交融處萬千心語流動。
納薩爾只覺賞心悅目,立即行了紳士禮:“哦,美麗的小姐,歡迎您。”
穆雪薇近前挽住譚逸飛的右臂,在衆人的驚訝中走到納薩爾面前:“Mr.納薩爾,我替姚老伯爲您送上這份特殊的禮物,Look_plese。”她後面的夥計將箱子打開,紫色流光飛溢,衆人瞪大眼睛看去。穆雪薇舉高手中的一瓶,精美的紫水晶纖巧酒瓶,瓶上的嫦娥月下吟簫,仙袂飄飄。只聽雪薇又道,“《漢書》有云,尊桂酒,賓八鄉,桂花酒古來就是宴賓待客的上品。Mr.納薩爾,這款正是此地獨一無二的百年桂酒,名曰嫦娥桂,是酒仙酒坊和姚記酒坊特爲世間女子所釀。”衆人一聽更爲鬨然,專爲女子所釀,真是聞所未聞。由雪薇款款道來,更將女子的冰潔和此酒的尊貴完全顯現了出來,真真是清雅脫俗。
“哦,好美的酒,好美的嫦娥!”納薩爾大爲驚讚:“譚先生,姚老先生,這樣的出場實在精彩!”穆雪薇倒了一小盞,優雅地奉上,納薩爾先是仔細欣賞了片刻,飲下後立現驚喜:“Nice!”
穆雪薇笑道:“謝謝,我們中國有句古詩,The_finest_wine_from_evening_radiance_cups(葡萄美酒夜光杯)說的正是此物,Mr.納薩爾,您是否聽過Rise_bright_moon_at_the_sea,the_limits_of_the_earth_is_totally_at_this_time(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時)。”
“Yes,我聽過,非常美的詩句。”
“這就是說,當姐妹們端起這杯嫦娥桂,無論是中國還是波蘭,還是世界各地,都會欣賞到天涯共明月的美妙。”
“So_wonderful!這真是一份太美妙太美妙的禮物,譚先生、姚老先生,我再請求做嫦娥桂的獨家海外代理。”納薩爾十分興奮。
“這是姚老闆和逸飛的榮幸啊。各位,姚六合以桂入酒,獨樹一幟,相信大夥都記憶猶新。”譚逸飛高聲宣佈:“今日桂酒重現,姚記重張,來!諸位同慶!”“轟——”姚大叔驀然大喜,激動得熱淚盈眶。
這便是六合陣最後一道“北陣”!北斗七星,其狀如勺,自古便被喻爲酒器,《楚辭》有云“援北斗兮酌桂漿”,《春蕪記》亦載“尊傾北斗宴昇平”,姚記便是六合陣中唯一的酒陣,成全姚記重張,聯手國酒揚威!
果真,憑百年六合的美譽和姚大叔的正直人品,六合復出瞬時便引起全場沸騰,魏
打更“咣”敲了一下鑼,衆人舉起碗“祝姚老闆重張大吉”的祝辭不絕於耳。
柴日雙變了臉色。譚逸飛的酒仙飲過之後已覺瓊漿潤喉,如果姚記再要重張,他的桂酒更是獨樹一幟,要知道福田升雖控股全縣七成酒坊,但方子大同小異,被他暗算硬購入的幾家國酒老字號也是因前輩去逝後輩無能才得手,後輩本就是敗家子又怎懂得釀酒之術,故福田升現在產量雖大,衝的也是市場,並不能在口味上拔得一籌,如若酒仙和六合出世,他旗下的酒便更無味可言,他不心驚纔怪。
_
趁衆人歡騰,譚逸飛悄拉穆雪薇走出人堆,低聲道:“居然和楊兄裡應外合,好一個二龍出水。”以他的才智,已瞬時推算出,定是潘鳳雲將自己在《國風報》登廣告之事告訴了雪薇,雪薇急於見到自己,便央求楊漢鼎暗中相助,三人假演一出出洋瞞過師孃和自己,然後三人同回龍安縣,巧言混入姚記酒坊,自己此時已全力籌備出酒大典,自然被雪薇逮個正着。
就見雪薇故意搖頭晃腦道:“兵分兩路,陰陽相調,隱於陣中,攻敵不備。哎,我可是你恩師的嫡傳哦。”
“嗯,是我失算。更想不到潘編輯與你竟是同窗,她和納薩爾又是朋友,就把紫晶瓶的事都告訴你了。這一步一步算計得真好。哎,姚大叔居然就信了你。”面對天仙般美麗的未婚妻,譚逸飛想生氣都氣不起來。
穆雪薇笑得得意:“穆雪薇的人緣一向很好哦,哎,人家費了好大的心思要給你個驚喜嘛!”
“的確是驚天動地,喜出望外,我簡直已驚喜得無話可說。”
雪薇“咯咯”地笑起來,開心又頑皮,已全然不似上次見面時的憔悴悲悽。正待細說,衆人已熱烈地圍了上來,爭相讚譽着。魏打更搶着道:“譚老弟你咋在這兒,哎呀我說這位小姐簡直是嫦娥下凡,還、還會說洋文呢!”
“能讓姚六合起死回生你可真神了,這人傑地靈全讓你佔了。”錢老闆讚道。
宋宗英興奮高揚:“哎大傢伙說說,譚先生的生意能不火嗎?”
譚稚謙忙道:“正是正是。”
譚逸飛一邊感謝一邊說:“雪薇,快請納薩爾先生入座。”雪薇聽了,優雅地陪納薩爾走向臺上專座。
“譚先生你可不是個金腦子嗎?你咋想的,這寶石瓶子這繡出來的匣子這嫦娥仙子,別說是洋人,就是咱,哪一樣咱見識過?”童鐵匠又稀奇又佩服。
“還有專門給女人喝的酒,嘿,可真是破題頭一遭!”
_
湖蕩金波,香凝紫萸,琥珀酒仙和紫晶嫦娥桂耀花了衆人的眼睛,只圍得裡三層外三層的。戲臺一下冷落了不少,沈鳳梅不由看向主座上的宋宗祥,宋宗祥卻一眨不眨地看着穆雪薇。沈鳳梅咬了咬脣,有些不悅。
繆世章心起波瀾,已得天威地勢,這東西南北也被他掌於帷幄,好精妙的一出六合陣!此人年紀不大卻狡黠過人,要是生了異心,必爲宋府大患。憂慮中忽看到沈鳳梅的不悅,再一看,宋宗祥正欣賞地看着不遠處的穆雪薇,繆世章目光一轉:“大隊長,這位小姐看來是譚先生的朋友,她初到本鎮,咱們是不是該表示一下歡迎?”
宋宗祥起身:“正有此意。”繆世章隨着宋宗祥向穆雪薇走去,餘光看到沈鳳梅正看着宋宗祥,臺步已微亂。
_
穆雪薇和潘鳳雲在一桌吃着糕點,潘鳳雲笑道:“終於開心了吧。”
穆雪薇甜甜一笑:“當然,VeryVery開心!”忽的,她仰天一笑,只覺目中泛淚,“不管我找得多麼辛苦,不管他怎麼改頭換面,我終於是找到他了!”潘鳳雲緊緊握住雪薇的手,亦替好友開心。正向這桌走來的繆世章聽到此話,不覺心中一動。
納薩爾上前敬酒:“Cheers!兩位美麗的小姐!今天這樣難得的場面,誰可以爲我引見一下縣長大人?
潘鳳雲:“這邊請,納薩爾先生。”
納薩爾:“Thank_you。”
兩人向縣長那桌走雲,穆雪薇自飲一杯,這才發現許多孩子在臺下好奇地看着她,她抓起一把把彩色糖果灑下:“小朋友們,吃糖吧!有蘋果味的、桔子的、香蕉的,可好吃啦!”玻璃紙糖果五彩繽紛地灑落,孩子們歡呼着,陽光下穆雪薇的笑容有如仙子
宋宗祥看呆了,繆世章“咳”地一聲,宋宗祥回過神,抱拳上前:“這位小姐請了,在下宋宗祥,是本鎮山防大隊長。這位是宋某二弟,九仙商會會長繆世章,歡迎芳駕光臨九仙。”
穆雪薇起身道:“謝謝,我叫穆雪薇,很高興認識兩位。”她大方地伸手過來,宋宗祥與之相握,不覺竟微微臉紅心跳,心中也說不上爲何會這樣。
繆世章一揖道:“穆小姐的到來真令慶典生輝!敢問小姐與譚先生可是熟識嗎?”
“當然!”穆雪薇脫口而出。
“哦,我剛纔聽到您說譚先生改頭換面了,不知譚先生改了些什麼,是不是,改了姓氏?”
“是啊……”穆雪薇毫無心機地正要說,忽被一聲輕喚打斷。原來譚逸飛一見宋宗祥和繆世章向雪薇這桌走去,便急忙也走過來,一聲“雪薇”剛好阻止雪薇泄露天機,心中一個驚瀾越過,臉上仍微笑道,“哦,舍妹來得冒昧,未及向二位引介。雪薇,表哥的酒坊幸得大隊長和繆會長相助,來,你我敬二位一杯。”遂不動聲色將穆雪薇拉至一旁,裝作倒酒,“趕快去我辦公室休息,儘量少和人搭話。”
穆雪薇笑道:“幹嘛,你吃醋呀?”
譚逸飛正色道:“現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一會兒我倒出空就給師孃打電話,讓她派人接你回去。”
“不要!”雪薇頓時慌亂:“我不要回去,我求了楊大哥好久好久他才被我說動的,我又求了姚大叔好久這才終於見到你,剛剛見面,你、你就又要趕我走嗎?”只見她滿目嬌憐,譚逸飛心中立時心疼不已,將一把鑰匙遞過去:“那就乖乖去休息,誰敲門都別開。”雪薇稍稍定心,匆匆向宋宗祥繆世章點了一下頭,就跑下臺,繆世章正待叫住她,譚逸飛一杯酒已敬到眼前,“繆兄請,舍妹急事失陪,失禮之處還請海涵。”
繆世章只好接過:“哦?穆小姐剛好說起一件趣事卻被先生打斷,先生入鎮之前特意改了姓氏……”他劍一般盯過來,“請問,先生原本貴姓?爲何要改?”
譚逸飛一笑:“哦,這件事啊。在下與雪薇本是同宗,失怙之後即隨家母遷往祖父故居,因家母是家中獨女,所以就給我改隨母姓以延宗嗣。雪薇留洋之後我二人已多年不見了,她回國之後突然得知我改了姓,難免驚訝一番。”
宋宗祥恍然:“原來是譚先生的宗妹。”繆世章卻是似信非信,隨着穆雪薇的身影一眨不眨
譚逸飛目光一轉,忽道:“啊,沈老闆好似突然不適,在下去看看。”
宋宗祥隨之看去,遠遠的,沈鳳梅皺眉收拾着道具,沈班主急急攔着,但似是攔不住。宋宗祥立時向臺下走去,譚逸飛正欲隨之脫身,卻被繆世章攔住:“僅爲兄妹之交,譚先生爲何要急於支走穆小姐?”
“支走?”譚逸飛失笑道:“繆兄誤會了,雪薇剛纔說納薩爾對酒仙繡很欣賞,想要參觀一下繡園,可是逸飛已邀請記者朋友們對夫人採訪,只怕納薩爾此刻前去有點不方便,就讓雪薇先去拿幾件夫人的精繡請他品鑑。”
“記者去了繡園?”繆世章一驚,瞬時明白了譚逸飛的用意,不由沉沉道:“先生明暗兼顧,好一局樹上開花!”他急急下臺,招了包車遠去,雖未回頭,譚逸飛卻可感到繆世章背後似生出一雙凌厲多疑的眼睛正緊盯着他,不由令他回想起宋宗祥曾說過的狠話“凡談姓之人一律趕出鎮外,若是談祖同脈則見之立斃!”譚逸飛心中打了個冷顫,絕不能讓人知道我和雪薇的關係,絕不能給她帶來任何危險,我要讓她快樂,永遠快樂。
_
沈鳳梅的包車已走遠,宋宗祥快步走到戲臺:“沈班主,沈老闆這是……”
沈班主趕快陪笑過來:“也不知怎麼了,突然說胸口悶的慌,非要回客棧不可……”
宋宗祥點頭:“哦,可能累着了,您忙您的,我去看看。”沈班主哎哎應着,就見宋宗祥一躍上馬,追沈鳳梅而去。
_
支開繆世章,譚逸飛正好行一件大事。只見蹄飛塵揚,張達和王小順躍馬馳來,雖是平民打扮,卻難掩軍人氣度,譚逸飛忙上前道:“楊兄都交待清楚了?”
“是,大哥說眼下營部擴軍急需槍彈,我們這會兒來談正是時機。”
“大哥吩咐一切按譚先生計劃行事。”
譚逸飛點頭,將二人讓於一桌,低聲密語一番,遠遠看到柴日雙向姚大叔走去。賓客們熱熱鬧鬧,有些舊識紛紛向姚大叔祝賀,柴日雙氣憤擠進來:“姚老闆,我那麼優厚的條件你不接受,怎麼反倒被譚逸飛收了。”
“不是被在下收了,而是繼續經營六合酒,正正宗宗的姚記六合酒!”譚逸飛從後面走上前。
柴日雙臉色一變:“那,這嫦娥桂又是怎麼回事?”
譚逸飛和姚大叔會心一笑:“嫦娥桂乃是六合的支脈,保持着六合獨有的桂香,用它來拔六合重張的頭籌,大夥說,這彩頭怎麼樣?”
“好!嫦娥桂嫦娥桂,蟾宮折桂啊!”衆人齊聲喝彩。
“嗡——”柴日雙有如被重重一擊,咬牙道:“姚老闆你可是忘了當初商約上是怎麼寫的?你要是再敢燒祖窯我就能立馬砸平它,哼,正好今天縣長在座,就由他來評評是非如何?”姚大叔一驚,衆人均禁了聲,姚大叔被說中了心事,不由緊張異常,柴日雙更是逼前一步,“哼,柴某現在已經是五柳商會會長了,是不是要我找出當年的商約來公佈於衆啊?”
“柴會長生意練達咱們怎麼會信不過呢?”譚逸飛故意誘導道:“哦?商約上真寫的是姚記祖窯嗎?”
柴日雙更大聲道:“千真萬確,姚家百年祖窯!”
“那就是了。”譚逸飛立即接道:“姚家百年銅鍋已破何談再燃,柴會長要是不信,隨時可以去檢驗。”
柴日雙:“那,那這嫦娥桂……”
譚逸飛笑了:“這是姚叔那兩口小鍋釀的,並非柴會長口口聲聲所說的百年祖窯啊。”“譁——”衆人大譁,如此峰迴路轉姚大叔更是想不到。譚逸飛就是故意要引柴日雙在大庭廣衆下說出“姚記祖窯”四字,令他作繭自縛再難改口
!
柴日雙臉色青白交加:“譚先生是在呈口舌之利嗎?”
“豈敢。”譚逸飛仍是淡淡微笑:“同在商界,在下只是在向柴會長學習誠信之道,合約重諾,字句清晰,嫦娥桂是否出自姚記祖窯誰看了都是一清二楚,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又豈是在下隨口可以改的。”
魏打更奚落道:“咱這老祖宗的學問深、深了去了,他一個小鬼子懂啥呀?”
宋宗英高聲助威:“就是,較得什麼真呀?怎麼,人家用旁的鍋燒不成嗎?你福田升還有膽子砸去?”衆人都鬨笑了起來,柴日雙氣壞了,見對方人多勢衆,只好咬牙切齒上了篷車而走,他只來此半日,已被譚逸飛接二連三的陣式震得心神紛亂,這六合齊發,陣陣難以應對,多留自無益。
劉二豹已換了一身新衣來到:“哎,你不是那個日…日什麼…哎,這就走啦?”
譚逸飛迎上:“劉團總,這麼大的事怎麼纔來啊,縣長大人公事繁忙都要回去了。”
劉二豹一腔怒火被勾起:“還不是那個七虎子,老弟我和你說啊……”他激動地比劃着大罵,譚逸飛不動聲色將他往張達王小順座位上引,一邊和二人對了下眼色:“這通諜和金匾都是龍大人所賜,如今金匾高懸,通諜怎麼還沒現神威啊?”
劉二豹兀自說着:“可不是嘛,這是軍火的通關諜呀,軍火——”
“軍火?”張達虎目一瞟。劉二豹一凜,纔看到座上兩個男子正冷冷看着他。
譚逸飛忙道:“哦,我來引見,這位張兄,這位李兄,都在軍中高就,這回是衝着龍大人的墨寶而來,要訂咱一百壇酒仙給軍中兄弟們呢。”
王小順道:“正是。我們旅長與龍府很有交情,聽說龍大人親賜名號,就特意讓我們過來。”
譚逸飛引薦道:“兩位大哥,這位就是和譚某同開酒坊的劉團總。”雙方抱拳見禮。
張達問道:“劉團總剛纔是在說軍火嗎?怎麼,團總有這方面的門路?”
劉二豹有些警覺:“劉某多問一句,兩位朋友既然認得龍府,這槍不是要多少有多少嗎?”
王小順道:“軍中派系林立,互爲掣肘,又都與龍府交情不錯,龍府爲避厚此薄彼,故一槍不發。”
“軍中的事,講給外人幹什麼?”張達不以爲然道:“劉團總既然開酒坊,又怎麼會販軍火呢,是我們聽錯了。”
“也是,九仙鎮的鋪面倒是不少,哪家也不象能造千百支槍的樣子啊。”
“千百支?”劉二豹立時眼睛一亮:“兩位在軍中做的是這槍上的生意?”
王小順斥道:“我們是正正規規的九軍,什麼生意?我們買的槍都是兄弟們訓練用的!”
劉二豹趕忙陪笑道:“是是,劉某說錯話了,這麼說,兩位要買槍?”
張達冷冷點頭:“當然,國民政府軍械緊張,多招的營隊就一直從外路進貨,給我們供貨的老諸被人端了,一時斷了貨,想找個可靠的接上。”
劉二豹一下來了精神:“我,我……”
譚逸飛將劉二豹拉遠幾步:“團總,如今兵禍橫行,您沒聽大隊長常說軍匪軍匪嗎?還是別沾這些當兵的吧。”
劉二豹不以爲然:“譚老弟和兵匪打過交道,肯定是嚇着了,姓宋的爲保他山防的武力,當然什麼怕人就說什麼,哎哎哎,老弟你去招呼客人吧,這兩位兄弟我替你招待。”譚逸飛還想相勸,已被劉二豹推走,回身忙不迭地給張達和王小順敬酒,“兩位可別把我當外人啊,朋友要的貨我有,劉某今晚在團防設宴,還請兩位賞光。”
譚逸飛轉身時眼中已滿是笑意,他當日故意將通諜之事泄露給宋宗祥和七虎,便是要借他們的威力限制劉二豹的槍械出手,包括柴日雙在內,萬不可令九仙鎮重陷槍火之危,反過來,便促成了劉二豹急於出手,價錢上便處於劣勢,正好引薦給楊漢鼎隊伍增加軍備。
_
宋宗祥直追到仙客來客棧,推開沈鳳梅房門,沈鳳梅正臨窗吹簫,仍是方纔大典上那首《平湖秋月》,此刻聽來卻顯得甚爲清靜,宋宗祥靜靜地聽。收住尾音,沈鳳梅還要接着吹,被宋宗祥一把攔住:“好好的,怎麼說走就走了,沈班主說還有一出沒唱完呢?”
沈鳳梅“哼”了一聲:“大隊長還關心沈家班在唱什麼呀?我以爲那九天嫦娥一下凡,大隊長就聽不慣這人間的俗曲了呢?”
宋宗祥大笑:“原來是吃醋了!那嫦娥遠遠的欣賞就成了,宋某凡夫俗子,又怎麼會不食人間煙火呢?”沈鳳梅面色稍和,被說中心事,不由神情扭捏,宗祥見了更喜,“我要不是放不下你,怎麼你一走我就趕來了,來來來,我陪你補上這第三齣如何?”
沈鳳梅這才笑了,從櫃中取出一個包袱,打開,是一件嶄新的許仙戲裝。宋宗祥驚喜:“呀,好巧的心思。”
沈鳳梅故意道:“只怕鳳梅粗布土衫,比不得尊夫人的金針銀線。”
宋宗祥已披在身上,柔情中一語雙關:“只要是夫人親手做的,我都喜歡。”在他熱烈的目光中,沈鳳梅又羞又喜地垂下頭去,輕柔地幫宋宗祥系襻。
_
繆世章匆忙回到客棧,小二報說宋宗祥進了沈鳳梅的房間,繆世章聽了越發憂心,嘆了口氣走回自己辦公室,開門一詫:“表妹?”
樑嘉琪正端坐在房中,春風滿面:“表哥,我是不請自來,沒有打擾你吧?”說着將一張銀票放到繆世章眼前。
“這是?”
“是繡園做成的第一筆生意,我說直接入布莊的賬就行了,可是賬房說他可不敢做主,這宋府三大生意都得過您繆掌櫃的眼才行啊。”
繆世章搖頭:“表妹取笑了,這都是你和大隊長的家業,我不過是食君之祿罷了。”
“宗祥早就說把仙客來過到你名下,可你就總是推,表哥,自打接下談家這仙客來,二十年了全是你忙裡忙外,這不都是你的心血嗎。”
“多謝表妹好意。哦,說到繡園,我已經爲你另選了個地方,我帶你去看看如何?”
樑嘉琪卻道:“這倒不必。繡工剛剛上手,前店後廠又特別方便。更何況記者們已經給寫了文章,電臺也說是要播呢,要有客商看着報上地址找來,我就更不能換地方了。”
繆世章一驚:“記者?我剛從繡園過來,沒看見記者啊?”
樑嘉琪笑道:“都採訪完了,譚先生早給他們定了席,就在前邊酒樓呢。表哥,你可沒看見今天這陣勢,要不是譚先生把那些場面話事先教了我一遍,這麼多記者我可真應付不來?”
“好,好,好!”繆世章咬牙起身:“聲東擊西,令我顧此失彼,不但宋譚合作酒仙板上釘釘,這會兒再去找那個穆雪薇也失了先機了。”
樑嘉琪沒去酒仙大典,自然不解:“你說什麼呢?你不是和宗祥去了出酒大典嗎?怎麼先回來了?”
繆世章腦子尚沒轉過來,隨口道:“大隊長爲了沈老闆……”突然覺得不對,但話已出口。樑嘉琪疑惑間,窗外已飄來沈鳳梅的簫音,接着一曲《斷橋》傳來,間或着宋宗祥的許仙聲聲。嘉琪心情瞬時逆轉,定定地坐着,眼中怒氣漸顯。繆世章勸道:“表妹,大隊長他……你……”
樑嘉琪沉了片刻,冷冷道:“表哥,這事你一定得管,你要能斷了那蛇妖的念想,我就聽你的,繡園改地。”
“好!”繆世章一喜:“其實我已有一石二鳥之計……”說着他用茶杯在桌上移來移去,密語着他的計劃,樑嘉琪沉思着點頭。
_
是夜團防燈火通明,桌上的龍府通諜端正地放着,張達王小順立生肅敬。見此,劉二豹先放了一半心:“怎麼樣二位,劉某沒扯謊吧。”
張達點頭道:“劉團總夠意思,沒想到你這團防不大,卻手握重權。”
劉二豹忙道:“是是是,兄弟爲這也幾乎賭上了全部家當啊。二位,您說這訓練用的槍,就給兄弟我做吧。”
張達想了想:“倒也不是不行,只不過得我們營長點頭。”他和王小順對了下眼色,王小順又想了想,道:“這樣吧,通關諜我們也看了,就先訂五十支試試,不知這價錢上……”
劉二豹喜道:“好說好說,劉某頭一次做,二位給開個價?”
“只要是真貨,價錢好說,就是我們營長這關難過,誰都知道軍火交易乃是肥差,多少個商販就是頭一次沒把營長伺侯好才丟了這份美差,劉團總想做得長遠,可不能縮手縮腳啊。”
“劉某當然想長長久久地爲軍爺您效勞,咋才能讓貴營長高興,還請二位提個醒。”
王小順提醒他道:“我們營長最喜歡和大方的人打交道,上回那個老諸就是送了營長30支才做了這幾年的,劉團總,營長我們可以替你引見,怎麼做就看你的了。”
張達也道:“如今軍火商到處都是,要不是看在龍府的金面,我們也不做萍水買賣。”
“是是是……”劉二豹片刻一咬牙道,“好,劉某誠心交這個朋友,頭批我進了100枝,我願意買50送50,就當我劉某敬送營長的見面禮。”
“好,夠爽快!”三人舉杯,劉二豹心中極爲痛快,大碗飲下。
_
新月如鉤,好多人都圍在仙客來客棧院外。
“看,譚先生和穆小姐進去了,白天看她就象是仙女下凡,現下月亮一出來,更象是天上的嫦娥了。”
“穆小姐要是仙女,那譚先生不就是金童了嗎,真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啊。”
“咣——”魏打更一鑼敲響:“走,都走,譚老弟出了一天酒讓你們放開了喝,咋的,還沒喝夠啊,還追到人家客棧來了,還讓不讓人消停了?
衆人嘻罵着魏打更:“結巴,你哪象個打更的,倒象是專給譚先生鳴鑼開道的啊。”
_
急急地開門,譚逸飛一把將穆雪薇拉進自己客房,“砰”地緊鎖門,“唰”地關嚴窗簾,油燈點亮,二人深深對視,此刻,他們終於可以仔仔細細地端詳!穆雪薇淚流滿面,卻是滿懷喜悅,微顫地一時說不出話來,譚逸飛無比心疼,癡癡地看着她,漸漸,目中也泛起淚光,忽的將雪薇緊摟入懷。她是他的仙子,他今生今世的至愛!兩年前他一信絕情已然痛到心碎,千百相思只在夢中裛淚,今日,今日當真是天意安排,他終於又將她摟入懷中,緊緊地摟入懷中!
(第十四章結束,待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