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雪薇乍聽聞“談逸飛”的名子,激動得不由呆了一瞬,忙掀簾衝出帳去。
楊漢鼎兀自走馬四下高喊:“逸飛老弟,談逸飛……談逸飛!”但山坡上已無迴音,唯見蒼茫夜空,漢鼎遂下令:“四下搜尋,莫放走一人!”張達等答應一聲,坡上坡下分散搜尋起來。
只見穆雪薇驚喜慌亂地奔來:“楊大哥!楊大哥!你,你剛纔在喊誰?逸飛,逸飛……”
楊漢鼎忙下馬扶穩她:“雪薇雪薇,別急別急,我也只是猜測,只是用一句‘楊膽子’來提醒我,暗夜裡槍法又這麼準的……除了逸飛我還真想不出別人。”
“那我們快去找他,快去快去!”穆雪薇聽了更急。
“已經派人去找了,等下我親自把他押到你面前!”
穆雪薇哪等得片刻:“不,我要親自去!”
“雪薇!”楊漢鼎一把拽住:“你身子還沒好呢可禁不得這麼着急上火的,就在大哥身邊乖乖等着!”
“哼!若真是他,就憑你這些個弟兄怎麼可能攔得住?他是怎樣的身手你還不清楚嗎?”
“全校頭名我怎會不清楚,但若真是他,這麼藏頭避首恐怕另有苦衷……”
“所以我纔要問清楚啊!我找了兩年了楊大哥!”穆雪薇越來越急。
“別急別急,已經找了兩年,不在意多等這一時,這烏漆摸黑的山路別再摔着了,乖,來來,先吃點東西……”
楊漢鼎一邊哄着穆雪薇,心下卻暗自思忖,那啞嗓嘍羅要真是逸飛所扮,那他定是有心躲避,如此一來又有誰能輕易找到呢?果真,半晌,幾路分隊回來通報,均說未見什麼人逃遠。反倒是嶽壑邦突然來了精神,不顧腿傷帶兵把吳驢子山寨來了個連鍋端,興高采烈地請楊漢鼎處置滿地的嘍羅,漢鼎念他們也都是苦出身,願歸隊的統一收編,願回家,也都發了盤纏打發了。這山寨倒也不小,合該是天意吧,罷了!山大王就山大王,先讓兄弟們安穩下來以便操練精兵,等待時機必投明帥。
只是雪薇哪裡坐得住,拉着楊漢鼎三番四次下山打聽,卻均無所獲,和報社聯繫,對方回覆說潘鳳雲編輯隨團到北平採訪,個把月才能回來,眼見雪薇急得一天天見瘦,漢鼎再也不能由着她任性,一定要護送她回雲南穆府,雪薇哪裡肯聽,但怎拗得過鐵塔般的楊大哥,加之心中也牽掛孃親,終於心有不甘地起了回程,楊漢鼎把軍中事務略作交待,隻身親自護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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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沈家戲班,自逃出樹林後便一路向九仙鎮行去,這邊鎮上山防副隊長七虎已派了熊二熊三前來相迎,兩相客套,一同進鎮而來。
一路上所見所聞,沈鳳梅可把九仙鎮看了個裡裡外外,全鎮50萬畝方圓,圍城而居,分東西北三門,頗有些軍事氣概,而南面一座九宮山,山下一池九宮湖,湖光山色也隱着地勢複雜,成了九仙鎮天然的南屏。東門外三裡大片的空地乃是宋府山防操練的場所,從東門進得鎮來,只見滿眼繁榮有序,客棧茶肆,居宅大院均有各自區域。正看着,只聽“咣——”一聲長長的鑼音響徹街巷,魏打更沿街敲鑼奔跑着,口裡嗑嗑巴巴喊道:“大隊長請高僧作法、仙、仙師佈道,喜迎——貴子啊……”
錢老闆出了茶館:“哎哎哎,我說結巴,真不知道繆會長怎麼讓你來敲這更,這有了上句沒下句,害得我們還得支着耳朵等着。”
魏打更不以爲然:“不——不想聽就去找劉二豹。”
童鐵匠正給茶館修大茶壺:“找劉二豹幹啥?”
“求他賞你把豬鬃堵耳朵!”魏打更嘻笑道。
“這個挨刀的結巴!”錢老闆作勢要打。
魏打更笑着跑遠繼續喊:“大隊長請高僧作法、仙師布、佈道……”
錢老闆搖搖頭:“每回都這麼喊,咣咣都喊來倆閨女了。”
童鐵匠道:“誰說不是呢,不過大隊長三代單傳,又丟了個妹子,這人丁是單薄了些。”
經過了說笑的幾人,再往前行,幾個年少的師弟師妹滿眼好奇地打量着這座繁華大鎮,鎮上的人也都盯着沈鳳梅不住眼地看起來。
梨園行的閒話日日風聞,早聽說有個唱京腔的沈鳳梅扮相是豔若桃李,唱得是婉若黃鶯,只是性情剛烈,有冰美人之稱。她從不起藝名,也從不媚炎附世,出道十幾年,早有那富紳軍閥土匪惡覇強要納之爲妾,皆被她以死相抗,且不惜玉石俱焚,加之好事文人小報記者爭相爲之傳頌,那些打她主意的人倒也不敢太過造次,沈家班不知多少次死裡逃生,也因此掙得了清白名聲,漸漸也算是個小有名氣的戲班了。只是鳳梅被傳得如同刺骨的冰山一般,二十出頭依然沒有正經人家敢提親問媒的。她倒也不在意,反倒願意就這麼冰清玉潔地一直唱下去。正如她毫不在意街上不斷朝她看來的各種目光,就這麼淡淡漠漠的隨着熊二熊三住進了早安排好的客棧,從容換下沾着血跡的衣裳,稍事休整,又扮上戲裝排戲練功了。
沈班主心裡緊張啊,早聽說九仙鎮宋府的威名,聽說和守疆的侯司令也沾親帶故的,鎮上雖不設鎮長,但宋府大當家宋宗祥儼然早已是鎮民心中的皇帝,他的稟性尚摸不透,但他帶領山防馬踏周山的血腥刀光誰人不知,這些拿槍的都是殺人不眨眼的主兒,何況是戲子這等下九流呢,唯有好生飼候着,多拿幾個包銀早早出了鎮吧。只是這出《天官送子》排了一日又一日,卻不見宋府堂會的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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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光沈班主不敢多問一聲,就是九仙全鎮也沒幾人敢靠進那座高宅——宋府。
青磚灰瓦,牆高丈八,兵丁三步一崗,盡顯威嚴。琉璃影壁正對着門前兩座青玉雄師,既顯得氣派雄勁,又顯出貴氣十足。
三進兩跨的大院中,家傭穿梭如流,吉慶的童子像掛得處處皆是。中院鍾罄梵樂繚繞,遠近聞名的道長高僧均被請來,聲勢浩大地已做了半月法事。穿過內府花園纔是後院,花園中花香蔥翠,假山旁葡萄架下一隻鞦韆爲威肅的府院平添一分嬌柔。後院正房外擺滿紅棗花生桂園蓮子,女傭老媽子圍了一院待命,關得嚴嚴的臥房中,夫人樑嘉琪正在待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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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府最緊張之地並非產室,而是廂房的宋府祠堂。
夕陽射入雕窗,將幽暗的祠堂照亮,祖先的牌位蓮燈供奉。
一個魁梧之人恭敬地跪在蒲團之上,他相貎堂堂,威風凜凜,濃眉旁兩道深深疤痕展露着他的血氣與威勢。而此刻,這位權傾九仙的宋府大當家竟緊張得有些心跳,執籤的手也微微抖動起來,可見夫人這一胎對他來說有多麼重要。只聽宋宗祥虔誠祈禱:“列祖列宗憐我宋家三代單傳,保佑宗祥此次天降麒麟。”他又磕了一個頭,閉目搖起了籤,“啪”一枝籤掉在地上,被另一雙手拾起。
拾籤的人是宗祥的結拜二弟繆世章,滿腹的學問,深沉的城府,三十出頭的年紀倒彷彿有五十歲的老成。平日裡就是一身普通長衫,不認識的絕看不出他的身份,但九仙鎮無人不知繆世章就是宋府的大管家,將府上的銀號布莊經營得日進斗金,一座酒樓“仙客來”更是傲視全縣,進酒定價無不以它爲標榜。就是這樣喜怒無形的一個人拿起籤來竟也有些緊張,他緩緩揭籤,念道:“當春欠雨喜天晴,玉免金烏曦暉明,舊事消散新事遂,自有圭璋投瑞門……誕子又作弄璋,恭禧大隊長,此次定得貴子。”
宋宗祥大喜叩頭:“多謝天母娘娘恩賜,我宋宗祥苦盼十年,終於天遂人願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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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發白,一聲嬰兒的啼哭驚破了晨霧中的古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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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咣”臥房門被猛地撞開,宋宗祥急衝進來:“兒子?”
樑嘉琪的貼身女傭孫媽清洗着嬰兒,看了一眼宋宗祥,又埋頭清洗,嬰兒啼哭着。宋宗祥衝過去看,“轟”只覺一下跌入谷底,呆住了。牀帳內,樑嘉琪一臉蒼白,仰面無神地緊閉着眼,一行清淚流下。
接生婆擦着手上的血跡,收拾着用過的物件,陪着笑臉剛要上前,孫媽一使眼色拉了她一把,接生婆看看臉色鐵青的宋宗祥,忙知趣地溜了出去。
牀上的樑嘉琪嚶嚶抽泣,扯起被子將臉蓋上。宋宗祥在房裡皺眉踱步,他轉向樑嘉琪,欲言又止,長嘆一口氣出門而去。門關上的瞬間,房中傳來樑嘉琪的大哭聲。
宋宗祥悶悶走到前院,滿腔怒火終於暴發,“砰砰砰砰”舉槍將掛起的所有童子圖都打了個洞:“都給我撤了——”院子“唰”的一下子靜了下來,滿院子的人看着怒不可遏地宋宗祥,都大氣不敢出。
只聽一陣歡快笑聲,二妹宋宗英一身紅衣,領着侄女大娣二娣興沖沖地從大門跑進,她天真俏麗,眉心一顆紅痣在留海中時隱時現,見院中人人緊張,宋宗英不由問道:“哥,你吼什麼呢?嫂子生啦?”
大娣二娣歡快道:“爹爹爹爹,我們要去看小弟弟。”
“去看個鬼!”宋宗祥怒斥。大娣二娣被嚇呆了,眼中立即淚水打轉,又不敢哭出來。
宋宗英不解:“發什麼邪火啊!怎麼了?”
繆世章上前將宋宗祥拉去前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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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從鏤窗的縫隙透進來,形成無數斑駁的光影,豪華的大廳中,宋宗祥一聲不響地坐着,衝着光影發呆。繆世章緩緩倒滿一杯酒,遞到宋宗祥面前。宋宗祥回過神來,一伸手,一仰頭,一杯酒飲盡。繆世章又倒滿一杯,宋宗祥又一口飲下,又倒一杯,又飲下再舉杯,卻不見繆世章再倒,乾脆伸手自己拿起壺,繆世章一把止住。
宋宗祥紅着雙眼盯着繆世章:“世章,你告訴我,九仙鎮最有頭臉的是誰?”
“當然是您。”
宋宗祥嘲嘆道:“我最有頭臉,連個續香火的都生不出來!“他突然變了臉色,”是不是那場大火犯了天譴,要絕我宋家的後啊?”
繆世章趕快起身:“大隊長可千萬別這麼說,事情已然過去二十年啦,況且都是因爲談……”宋宗祥“咣”地一下重重放下酒杯。繆世章立時惶然,“是,此乃本鎮禁忌,是世章失言。”
宋宗祥手一揮,搖頭道:“法事也做了,戲臺也搭了,現在全鎮的人都在看我宋宗祥的笑話!你告訴我,我怎麼纔能有兒子,誰能替我生出個兒子來!”
“咣”門被猛地撞開,宋宗英衝進來:“兒子兒子兒子,閨女不是宋家的根呀!”
繆世章忙起身行禮:“大小姐。”
宋宗英一把揪住宋宗祥:“走!快給嫂子賠不是去。”
全鎮大概只有宋宗英敢對宋宗祥呼來喝去。宗祥雖雄霸全鎮,但對這個妹妹卻是百般寵愛,只因宗祥母親早逝,宗祥系二孃帶大,父親常年在新軍參戰,家中全靠二孃操持,十多年後,二孃先後生下一對姐妹,宗祥對妹妹們喜愛至極,家中正喜添丁加口,不想鎮上卻生出了那場可怕的血案!一時血光沖天,鎮民四散奔逃,三歲的大妹宗梅也失散無蹤,待父親耗進心血平定全鎮後,也因常年戰疾復發病逝,二孃更因思念大妹鬱郁病塌,臨終前千叮萬囑託宗祥好生呵護宗英。經過那場大亂,宋府只剩兄妹二人至親骨肉,宗祥怎能不對宗英視之如命!從小便錦衣玉食百依百順,宗英便在兄長的嬌寵中快樂成長,家風始然,漸漸出落成不愛紅妝愛武裝的颯爽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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樑嘉琪愣愣地看着窗外的豔陽天,心頭卻陰沉至極。只見宋宗英一步邁進:“嫂子,哥來了!哥,你快點快點!”
“這妹子,九仙鎮我最惹不起的就是你了……”宋宗祥被拖進來。
孫媽上前道:老爺,您可來了,您快看看,夫人就是不吃東西。”
宋宗祥走到牀前:“嘉琪,剛纔是我發瘋害你吃心了,我這回不是太,太……”樑嘉琪怔怔不語,宋宗祥俯身抱起嬰兒,“三娣,來,讓爹抱抱!”
樑嘉琪突然開口:“宗祥,你討房妾吧。”
宋宗祥一愣,看了看角落中怯怯的大娣二娣,又看看懷中的三娣,心中忽的一動,轉頭迎上孫媽疑惑的目光,他趕快收斂心神,故做輕鬆道:“明兒讓世章給起個名兒。”
宋宗英道:“還是找譚教席起吧。”
“嗬!這兩年跟着譚教席認了幾個字,口口聲聲不離人家的好啦?”
“本來嘛,譚教席就是比繆世
章學問大。哥,馬上讓沈家班開鑼,唱到三娣滿月,一定要唱得熱熱鬧鬧的。”
“行行行,哥這就讓世章擺宴!。”宋宗祥親了一口三娣:“爹親自給咱三娣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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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時分,正是酒樓食肆最熱鬧之時。
“咣——”鑼槌打在銅鑼上,魏打更吆喝着又跑過街:“大喜大喜——大隊長請落生酒,沈、沈家班唱大戲嘍——”
大大的紅燈籠照亮了“仙客來”的招牌,燈籠上齊唰唰大大的“仙”字,一座大方古樸的客棧便在眼前。黑漆金字的迴文聯“來客仙者宿,宿者仙客來”。
一襲青衫駐足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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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棧對街相望,便是名震全縣的豪華大酒樓“仙客來”。
宋府堂會已準備起來,酒樓戲鼓聲聲,歡聲笑語傳到了客棧前櫃。繆世章忽然匆匆而入:“小二,快拿筆墨來,什麼都齊了,反倒把三娣的落生聯給忘了。”
店小二忙鋪紙研墨:“掌櫃的,那沈鳳梅亮相了嗎?唱的是哪出啊?”
繆世章沒理店小二,喃喃自語:“又是女孩,寫什麼好呢?要是男孩怎麼都好寫……。”越急越想不出來,筆尖的墨汁滴在紙上,“換紙換紙,哎呀寫什麼好呀,這戲眼見就要開了……。”
只聽二樓傳來朗朗吟聲:“繞亭已喜臨風玉,照室還看入掌珠。”
“好聯!”繆世章豁然一喜,擡頭看去:“這位是……”
只見樓梯上緩緩度下一青衫公子,一柄摺扇,瀟灑俊朗,令人見之忘俗。店小二指了指登簿:“這位是剛宿下的譚先生。譚先生,這是我們繆掌櫃。”
繆世章看了一眼登簿,只見客人欄剛添了一個新名子“譚逸飛”,不知爲何,繆世章盯着這個名子心中莫名一抖。再一擡頭,譚逸飛近前一揖道:“繆掌櫃,幸會幸會,我可是衝着您仙客來的仙字來的,圖個吉利。”
繆世章忙遞上筆:“多謝先生美言。哦,譚先生請!”譚逸飛一笑接筆,揮毫一聯。繆世章不由驚讚,“好字!”譚逸飛謙道“過獎”,下筆處,紙上再落一橫批“婺煥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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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客來”酒樓,全縣最大,當真是雕樑畫棟,燈火輝煌。
大爺宋宗祥千杯不醉,二爺繆世章品酒精深,三爺七虎更是海量豪飲。這裡的酒匯聚四海,名品雲集,衆家酒坊均以能上得仙客來櫃上而欣喜自豪,從此便能在酒市覓得一席之地。有繆世章把關,只認酒質不講情面,那些進不來的酒便只能自認遜色,縱全力宣揚也只能在二三流徘徊,價格更別想提上分毫。仙客來只有好酒,且只售中華字號,這一身風骨,縱價格居高依然客似雲來。
此刻,大堂上滿是觥鑄交錯的賓客,戲臺上沈家班板鼓熱身,全場熱鬧非凡,繆世章手託對聯和譚逸飛一起走進,吩咐道:“快掛上快掛上!”扭頭又對譚逸飛道,“來者即客,敬請隨意。”
譚逸飛笑揖:“信手一聯而已,多謝繆掌櫃賜席。”小二將譚逸飛引入客座,譚逸飛凝神看了看“仙客來”的牌匾,不知想着什麼。
忽見一人氣沖沖而入,原來是臨鎮五柳鎮的郭記老闆:“嗬,夠熱鬧啊!您這添丁添財,卻斷我郭記的財路!”
仙客來的賬房忙迎上:“郭老闆息怒息怒,今天前廳擺宴,有話咱裡面講……”
“哼,仙客來店大欺客,裡面講我怕你們宋大隊長聽不見!”郭老闆氣道:“我問你,這合同白紙黑字,憑什麼又斷了我郭記的供貨?”
繆世章面沉似水,上前道:“繆某來給郭老闆解釋。”
“哦?繆掌櫃,繆會長——郭某洗耳恭聽!”
繆世章不緊不慢地從櫃檯底下搬出四隻小酒罈,倒入四隻碗中:“郭老闆請看,這是你郭記老窖十年前爲我仙客來送的酒,可謂窖香優雅、綿甜爽淨。這是五年前的,其色已不似前者剔透,但也算柔和協調。呵呵,之後郭老闆沉迷於賭坊之中,爲償債拆東補西,對造酒嘛自然也就偷工減料起來,請看,這是兩年前的郭記老窖,已是色澤黃濁,味淡無香。”
郭老闆有些心虛:“這是……是我一時監管不力,可是我嚴督秘方又恢復了昔日質地,您看看這碗,與十年前無異呀,繆掌櫃您也驗過了,那怎麼還被停了呢?”
繆世章淡淡一笑:“不錯,酒色依舊,可名號易幟,已非昔日郭記老窖了!”
郭老闆臉色一變:“什麼意思?你把話講清楚。”
“當初誘你入局之人本是陰險已極,用這歹毒的法子已收了五六家酒坊,多少郭家世交苦口良言,但郭老闆甘步後塵,將股子轉賣十之七八。”繆世章近前一步:“請問,這郭記老窖它還姓郭嗎?”郭老闆下意識地一退,繆世章聲音更重,“想必已是姓柴了吧!”
“轟——”郭老闆一驚,爭辯道:“只要色質無異,還是我郭記老窖的旗號!”
“郭老闆與我仙客來多年的交往,不會不知道我們九仙鎮的規矩。九仙鎮沒有一家會買賣日貨!這是否夠明白了!”
郭老闆被震得險些晃倒椅子:“你!你!自打談家開了仙客來,我郭記老窖就沒下過櫃,怎麼一到你們手裡就全變了!”
只聽一聲厲喝“住口!”宋宗祥大步進門,人們全都恭敬站起,自動讓開一條道。他咄咄走向郭老闆:“郭老闆講話小心些,仙客來它姓宋,我二弟就是仙客來的當家!”
郭老闆心中一顫:“大隊長,您誤會了誤會了……”
“要不是世章攔着,我早將存貨砸在你門前!全縣無人不知,我宋宗祥平生最恨和日本人打交道,怎麼,獨獨你郭老闆不知道嗎?”宋宗祥聲色俱厲,說話間已將郭老闆逼出大院門。郭老闆的夥計上前圍住宋宗祥,紛紛解襟挽袖一擁而上,只見一個二十多歲的勇猛漢子一躍上前,一陣飛拳將夥計們打得倒地呼痛。
這漢子便是宋宗祥結拜三弟七虎,十年前投親九仙,路上被吳驢子的匪人劫掠,幾乎被打死路邊,幸被祭祖經過的宋宗祥救起,傷好後納頭便拜,願爲宋府做牛做馬。宗祥生性豪義,只覺與這個小兄弟有緣,便收到山防從跟班做起,七虎勤兵勇武,忠義不二,多年後宗祥便將走鏢護商的生意全交給他,七虎甚是得力,威震十里三山從未出過閃失,江湖人人均尊他一聲“七爺”。
七虎喝道:“姓郭的,大喜的日子竟敢找上門來耍橫,找打啊!”
“宋宗祥,生財貴在有道,你不要把事兒做得太絕!”郭老闆切齒嚷着。
“哼,姓宋的做事就這麼絕!”宋宗祥聲如洪鐘:“回去告訴姓柴的,這酒坊他買一家我就斷他一家!”郭老闆被震得慌手無措地上了馬車,夥計們爬起來跟着跑遠,魏打更敲鑼鬨笑。
“哥,攆得好!”宋宗英坐着包車行到門前,正趕上這齣好戲。
“嗯,你嫂子怎麼樣了?”
“還起不了身,在家給三娣餵奶呢。”宋宗英突然眼睛一亮:“譚教習!”
只見不遠處,小學堂教習譚稚謙緩緩行來,他文質彬彬,戴一副眼鏡,近前一揖:“大隊長好,大小姐好,七爺好!給大隊長道喜了。”
宋宗英道:“喜喜喜,走,和我們一塊到包廂看戲去。”說着她一把拉住稚謙衣袖,譚稚謙很不好意思。
宋宗祥說了句“譚教席,一起坐。”便大步重回仙客來,衆人紛紛跟上。衆賓客方纔均看到郭老闆被攆走,不由熱鬧歡呼,宋宗祥一行威風地上了二層包廂。
角落一桌的譚逸飛一直靜靜看着。戲臺帳幔後的沈鳳梅也一直靜靜看着,沈班主悄聲上前:“鳳梅,誰都看得出宋大隊長怒他那龍變了鳳,他正不痛快,你可得唱圓滿嘍,咱班子可都指着你吃飯呢。”沈鳳梅點點頭,回身走向幕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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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待宋宗祥坐定,七虎便興奮道:“嘿,大哥你可算出關了!早想和你說個新鮮事,這沈老闆真叫我開回眼!吳驢子要搶她上山,沈姑娘唰一劍就給吳驢子破了腸子!哈哈,那叫一干脆!”
“哦?還真沒聽過戲子這麼烈性的。”宋宗祥也覺意外。
繆世章道:“大隊長,我剛收到消息,劉二豹從縣裡搞了幾十條長槍,新上任的縣長是他遠親,這槍就是縣長開的條兒。咱們,要不要過問一下?”
七虎瞪着眼:“他敢!只要大哥一句話,我帶弟兄……”
正說着,樓下傳來魏打更的銅鑼響:“劉團總、總、總到!”
劉二豹帶一幫團丁大刺刺走進:“結巴,瞎嚷個啥,我剛來,什麼總到。”
這劉二豹家原是三代殺豬爲生,日積月累也趁得百畝薄財,二豹爹被人叫了一輩子屠夫,總覺矮人一頭,便咬牙花了大錢給二豹捐了個“團防”的偏職,劉家總算是穿上了身官衣,死也閉眼了。但劉二豹哪經過正規軍訓,幾年下來,團防仍然是那幾十人的隊伍,不但沒壯大,反倒月月有人退出,原因不外乎拿那幾個死軍餉,做個買賣都比當團丁過得自在,二豹除了幹吼幾句也管不住,加上骨子裡還是覺得殺豬順手,便在團營裡還兼着原先的屠場,亂七八糟地維持着。可是劉二豹從不覺得是自己能力差,一門子怨氣全恨在宋宗祥身上。他恨宋宗祥幾百人的山防隊伍,根本不把他的“正規軍”放在眼裡,他恨宋宗祥和七虎把持着護商的生意,大塊的肥肉只能他宋家吃獨食!說來也該換換風水了,今年遠房老舅竟任了龍安縣的縣長,有了這層撐腰的,也該我劉二豹抖抖威風啦。這不,剛從縣上大搖大擺地領了新槍回來,又聽說宋家第三胎還是生了個丫頭,哈哈哈,把劉二豹樂得是心花怒放,活該他宋家生不出個小子,叫你狠,叫你逞威風,你就算是九仙鎮的皇上,天王老子也斷你的後!
劉二豹心裡美着,腳步也跟着飄起來,“噔噔噔”震得樓梯直顫:“大隊長,道喜道喜。”
宋宗祥淡淡掃了他一眼:“多謝。我是添丁,劉團總可是添兵呀。”
劉二豹有些得意:“大隊長消息蠻靈啊,這不,給您通報來啦。”
“嗯,算你眼裡還有我這個大隊長。”
七虎冷冷問道:“二豹子,你怕是有別的花花腸子吧?”
“我一個殺豬的,只知道豬大腸,不知道還有啥花花腸!這次領槍招人,可不是白領,也着實花了我好大一筆錢呢,心疼呀。可話又說回來,這些日子匪患鬧得兇,吳驢子不就剛被端了嗎,團防也得幫襯山防呀,大家一塊兒防。”
“劉團總,新任的縣長是您的貴戚?”繆世章不輕不重的一句。
劉二豹更有些得意:“要不說您是大隊長的軍師呢,啥都能算出來。那是我老孃家的表舅,各位日後縣裡有什麼需要照應的儘管張口,我劉某一句話啊,哈……當然,怎麼能和您侯府的靠山比啊。”
“明白就好。”宋宗祥聲音沉冷。
劉二豹口中的侯府乃是省衛戍大軍侯司令府上,侯司令和宋宗祥的父親當年在新軍是摯交,九仙鎮的大亂便是侯世伯帶兵協助才得以平復,宗祥自幼便生得一腔報國雄心,早有投軍之意,不想父親卻壯年早逝,宗祥只有頂替父親接過宋府的掌門大權,也肩復起繁榮九仙的重任,這轉眼便是二十年匆匆,如今九仙鎮早已是繁華如昔,侯世伯卻勸他仍然坐鎮九仙,只因國事風雲變幻,日寇山雨欲來,九仙鎮正處關隘,自古兵家必爭,宋府山防二十年經營,已可獨當一面,爲衛戍軍分憂。大局爲重,宋宗祥便暫去了投軍之念,繼續穩坐九仙,侯司令也派兒子元欽時不時代表他來視察一番,給山防增威添勢,兵械軍援。
劉二豹舉了舉禮籃:“哦對,我送來點豬蹄給夫人進補。”說着又忍不住又語帶嘲諷,“又多個女娃,大隊長心裡想必不好過吧。”
宋宗英瞪起杏眼:“有什麼不好過,楊門女將哪個比男的差了?”
“大小姐說的那是戲文,再說了,楊門女將有幾人姓楊啊,不都是楊家的寡婦嗎?”
宋宗英“噌”地站起:“你說什麼?敢咒我們宋家?”譚稚謙忙起身拉住宋宗英。
七虎一步上前:“二豹子,沒喝酒就撒瘋,要不要我給你醒醒?”
“怎麼着?話都不讓說啦?”劉二豹也不知哪兒來的膽:“也怪呀,我那婆娘一碰就是一個小子……”
宋宗祥怒氣漸起,“啪”地一拍桌案,七虎“卡嚓”拔槍
:“你再敢說一句?”雙方呈劍拔駑張之勢,戲臺琴鼓驟停,酒樓瞬時嚇得一片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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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堂有年邁的賓戚悄聲議論:“落生酒可見不得刀光,不吉啊不吉。”
“可說的是啊,這一爭起來難保不有個刀光劍影的,沾上這個‘斬’字,根系就更弱了,啥時候再盼個男娃呢。”同桌阿婆迴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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竊議聲傳入宋宗祥耳中,不由心中一緊,但已成針鋒之勢,又怎能讓劉二豹稱快。劉二豹斜眼看着,心中想着終於大庭廣衆佔了回上風,這便是要壓過宋家的兆頭啊。七虎眼見着一拳就要打出,大哥卻遲遲不發話。
一時間,包廂成了僵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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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聽譚逸飛一聲朗笑,起身抱拳:“今日有幸受邀,未及備禮,即興一首以賀雛鳳之喜,諸位見笑了。”
衆人稍稍緩了緩精神,紛紛道:“請,請!”
譚逸飛朗聲吟道:“明珠入帳下凡塵,蘭蕙吐芳瑞懸門,柳詩荀賦折桂影,福業紅樓藏玉珍!”
“好!”衆人大聲喝彩。
譚逸飛揖謝道:“獻醜獻醜!”
宋宗祥面色稍和,探身包廂往下看,譚逸飛也正仰視,一時間,二人均爲對方超凡的氣質所吸引。宋宗祥問道:這位先生是……
“是初到本鎮的譚先生,今日賀聯即拜譚先生惠贈。”繆世章引薦着。
宋宗英甚覺新鮮:“哈,又來了個有學問的!”
宋宗祥抱拳:“幸會!譚先生真是文采風流,玉樹臨風啊。”
“多謝多謝。”譚逸飛一揖:“久聞宋隊長威震九仙長治久安,興辦新學不拘一格,今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新學力申男女平權,加之宋隊長虎父之威,令千金日後定會象大小姐一樣膽識過人不讓鬚眉。”
宋宗祥聽來十分受用:“先生說的是,所謂龍生龍鳳生鳳,我龍王的女兒她就是能呼風喚雨,屠夫的小子還不是殺豬!”說完他不屑地瞥了劉二豹一眼。
繆世章做了個請姿:“啊,多謝劉團總厚禮,堂下已爲團總安排了雅座,請!”
“還不快走!”七虎瞪眼怒喝。劉二豹忍下一口氣,也算借這個臺階,灰溜溜地下樓而去。
宋宗英一捅譚稚謙:“嘿,是你本家呢。”
譚稚謙目中滿是欽賞:“這位兄臺不但出口成章,且息事於無形,稚謙佩服。”
宋宗祥對樓下舉杯:“今日宋府良辰,譚先生就請移步與宋某對酒當歌,同賞紅伶如何?”
譚逸飛:“如此真令譚某受寵若驚。”
繆世章:“譚先生請!”
宋宗祥一聲令下:“開戲!”
譚逸飛擡步上樓,雖只一身青衫,在這花團錦簇滿座綾羅之中反倒顯得異常素靜清雅,加上他身姿挺秀丰神俊朗,只幾步路的功夫,座上已不知多少大姑娘小碧玉向他投來賞慕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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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聽臺上開場的鑼鼓點響起,幾個龍套翻着小翻出來,沈鳳梅扮的旦角踩着鼓點翩翩而出,一個絕美的亮相。
宋宗祥情不自禁讚道:“好!”目光正與臺上的沈鳳梅交匯,沈鳳梅忙移開。
“好!”臺下的喊聲隨之而起,一齣戲熱鬧開鑼。
譚逸飛上得樓來,早被譚稚謙讓座見禮,同姓之誼令二人均有一見如故之感,他給衆人揖禮:“各位,譚某有禮了。”
“譚先生,坐!”宋宗祥拍拍身旁座位:“先生的賀詩真給我長了不少面子。老弟若想遊山玩水只管開口,我讓虎子找幾個穩當的轎伕爲先生引路。”
“多謝大隊長!”
繆世章道:“譚先生初至九仙,印象如何?”
譚逸飛讚道:“到處兵荒馬亂,九仙鎮倒真似世外桃源。”
宋宗英聽了高興:“那當然,有我哥鎮着,九仙平安着呢!你多待上一陣就知道了。”
譚逸飛笑道:“大小姐爽快!實不相瞞,逸飛倒真有在此安身立業的打算。”
宋宗祥不由問道:“哦?好啊,不知譚先生做的是哪一行?”
譚逸飛隨口道:“燒坊。”
“什麼燒坊?”繆世章下意識地警覺。
“酒燒坊。”譚逸飛淡淡微笑。
“酒燒坊!”宋宗祥卻一驚而起。
“你好大的膽子!”七虎大喝一聲!臺上鑼鼓點又停,一瞬間衆人皆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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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坊就是九仙鎮的死忌!”郭老闆尤自心悸地向柴日雙言道。
且說被趕跑的郭記老闆,又慌又恨地匆匆趕回了五柳鎮,卻不回自家酒坊,而是讓馬車直奔福田升商行而來。“福田升”乃是日本商人柴日雙所開,初來此地,本想開在九仙鎮,但不與日商通貿乃是宋府鐵律,柴日雙只得在五柳鎮設下字號,隱去日本原姓,做起了酒商的買賣。龍安縣酒業興隆,柴日雙高進低賣,很快搶得市場,待得地位漸長,便漸露猙獰,設下賭娼煙毒的陷阱誘那些有此一好的掌櫃入套,強勢收購有些名氣的國酒字號,有拒絕合作的,便直接帶人砸坊傷人,這樣竟將全縣字號收編了十之七八。近幾年日本軍國主義陰雲漸近,五柳鎮倒也不敢拿他怎樣,柴日雙便越發成了勢力,混上了鎮商會會長,更明目張膽將商會遷入福田升二樓,掌控在自己手中。
此刻他正坐在榻邊喝着清酒,眼前兩個和服藝伎舞蹈着,幽暗的房間中伴響起日本民樂,光線明滅得有些詭異。郭老闆可不懂什麼輕歌漫舞,正急急向“主子”告着狀:“柴老闆,仙客來不但斷了我的貨,我還險些捱了宋宗祥一頓呢。”
柴日雙“啪!”一拍案子,藝伎嚇得停了舞樂。柴日雙氣道:“我福田升的酒遍佈全縣,獨獨缺了他九仙鎮!我知道宋家嚴禁菸館,好,我不開,我開酒坊,誰知宋宗祥還是不答應,那麼好,我再退一步,我收你們的酒坊賣到那裡,慢慢再談合作的事。我一退再退,難道這九仙鎮還是沒有我的立足之地嗎?”
“別動氣別動氣柴老闆。這事呀,芝麻掉針眼兒,它寸啦!當年談家被宋老爺子一把火滅了門呀!起因就是因爲談家的酒坊。如今宋家是九仙的土皇帝,酒坊是他家的死忌,全鎮誰敢說個不字。”郭老闆頓了下又道:“何況,就是您想開別的買賣怕是也……”
“爲什麼?”柴日雙轉身。
“宋宗祥今天親口說了狠話,他最恨和日本人打交道,日本商號要是敢去九仙……”
“怎麼樣?”柴日雙咬牙。
“他是來一家斷一家!”
“咣!”柴日雙將手中的酒瓶狠狠摔碎,他陰沉沉地眯着眼睛,從喉嚨中吐出一句話:“姓宋的,你有本事就禁了九仙鎮的酒,否則,我倒要看看是誰斷了誰?”
柴日雙打九仙鎮的主意可不只一年兩年了,破了九仙的局不只是壟斷全縣酒業這麼簡單,柴日雙心中還揹着一份深恨,只有突破九仙鎮,一場更陰狠的龐大計劃才能全面展開,而在他看來,酒坊正是打開九仙最鋒利的鑰匙。當然,這些隱秘陰謀是不可能和郭老闆這種蠢人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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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上的沈鳳梅不知爲何又停了,往包廂看來,正看到宋宗祥也正在看她,不由目光一避。
包廂中人均沉默不語,譚逸飛不明所以地看着衆人。宋宗祥用眼神示意七虎出去,他緩緩坐下:“宋某疏於督導,我三弟失禮了。”
譚逸飛頗爲不解:“是在下有何失言之處嗎?”
宋宗祥平靜了一下:“譚先生,你初來本鎮不知者不怪。若能留下來繁榮九仙宋某十分歡迎,但話我必須說在前頭,酒坊是九仙大忌,速斷此念!”譚逸飛正要相詢,宋宗祥一擡手止住他,衝戲臺上喊,“開唱!”
鼓板又起。沈鳳梅身段婀娜,唱腔婉轉:“雨過天晴湖山如洗,春風習習透裳衣……”
宋宗祥以手擊節,漸入戲中:“接唱真乃是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這出白蛇傳我聽了幾百遍,就數她唱得最入韻。”
繆世章有些不安地看了看宋宗祥,又緊緊盯了盯譚逸飛。譚逸飛自然識趣,頗禮貌地靜陪一旁,與譚稚謙偶有交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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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二豹自坐一張桌,邊喝酒邊色迷迷地盯着臺上的沈鳳梅,冷不丁大叫了一聲,順手將一把銅錢扔上臺去:“這小花旦真叫一個俊,好!”臺上的沈鳳梅險險地旋身避過銅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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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二豹!好好看戲你撒的什麼瘋?”宋宗祥立即探出包廂外。
劉二豹仰頭:“沈老闆唱得好,不興我捧個場嗎?”
宋宗祥斥道:“這是我宋府請的,你老實看戲,別攪了大夥的興致!”
沈鳳梅的目光向包廂探尋着,宋宗祥也在盯着沈鳳梅看,二人目光再次相遇。板鼓聲聲,胡琴陣陣,沈鳳梅唱唸越發精彩,豔光四射。樑嘉琪鬱郁的嘆息忽的在心中響起“宗祥,你討房妾吧……”宋宗祥只覺心中一動,再看向沈鳳梅時,越發凝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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簾外月光如水,全鎮都已沉睡。
譚逸飛孤燈獨坐案前,這是他初入九仙鎮的第一夜,自然有些難眠。燈下,一幀牙白素箋,上面是范仲淹的一首詞:
紛紛墜葉飄香砌。夜寂靜,寒聲碎。真珠簾卷玉樓空,天淡銀河垂地。年年今夜,月華如練,長是人千里。
愁腸已斷無由醉,酒未到,先成淚。殘燈明滅枕頭欹,諳盡孤眠滋味。都來此事,眉間心上,無計相迴避。
上闕字體娟秀清雅,顯是女子所書,貼近些,似還留有那胭脂淡香。下闕字小而密,似是擠在了不多的空白處,字體雖俊逸,字裡行間卻點劃蕭疏,正如譚逸飛當下的思緒。
他正是穆雪薇苦苦追尋的那個負情郎,那個和雪薇天造地設的談逸飛!他是穆教官最得意的門生,是講武堂的頭名才子,更是不知多少女孩子夢中的白馬郎君。但他只和雪薇鍾情不渝,花前月下海誓山盟,一切春光明媚,文定大喜已定佳期,只等他將老家的養母接到,便可許雪薇一世姻緣,龍鳳相守。誰知就是這趟老家之行,他再也沒能回到雪薇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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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着一腔喜悅,談逸飛一路躍馬疾行,他好想早一日回得家鄉,將德財嬸早一日接去雲南,分享他成家的喜樂,也終於有能力奉養老人家終生。這麼想着,一路便少有停歇,回得村中已是入夜,他興沖沖拴馬入院,整了整威儀的講武校服,拿上禮物踏入家門,即被眼前景象驚住。
只見燭光幽幽,似隨時都要將案上的燭火吹熄。德財嬸在病塌上奄奄一息,仍艱難地睜開眼睛,期盼地看着門口。禮物掉在地上,談逸飛奔向前跪摔榻邊,一把握住德財嬸的手:“嬸兒!”
“飛兒……”德財嬸瞬時極度的喜悅,儘管已虛弱的說不出話來。
“是我,是我,飛兒回來了!”談逸飛關切之極:“嬸兒,您病成這樣怎麼不告訴我啊,每回信上都是好好好。”
德財嬸:“我答應過你娘,是要讓你成大器的,你在學堂讀得好好的,這眼看着又要娶親了,我說什麼也不能拖累你呀。可現下又一想,這事兒要是不說,怕是要被俺帶進棺材了……”她用枯瘦的手艱難地指了指枕邊的布包,談逸飛打開,訝然看到裡面是一冊發黃的圖冊和一對銀耳墜兒。
德財嬸氣若游絲:“這是你娘用命換的呀……囑咐我一定要等你立了業再交給你……飛兒,你娘顯靈,總算讓我閉眼前等到了你。好,好,俺這就去和你娘就伴去了……”說完,了了大願,德財嬸撒手人寰。
“卟”桌上的燭光一閃而滅,黑暗中傳來談逸飛的痛呼:“嬸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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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逸飛只覺目中泛淚,輕拭下收回思緒。
那冊發黃的圖冊現在就放在案上,封面是八仙過海圖,《八仙秘製》的名字十分醒目。展開中頁的一張圖紙,那是一張手繪的燒坊圖,紙質已經發黃。
正是這張燒坊圖承載着一個釀酒望族的基業沉浮,正是這冊《八仙秘製》隱藏着一場滔天血案!德財嬸臨終前的秘密改變了逸飛的一生,令他棄武從藝隱姓埋名,令他痛斬和雪薇的一世柔情,也令他在兩年後的今天終於來到這血案發生之地!他要來一查當年血案的罪魁,他要來複興一門望族的煌煌鉅業!
(第一章結束,待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