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光伢第一次遇見陳嶺南是在抵達龍踞的當天傍晚,地點是伏龍灘鎮崗豐村香蕉地邊上一口魚塘邊的一堆廢品旁。此時的陳嶺南已經混得相當不錯了,有了固定的職業,收入頗豐,儼然隱形富豪一枚。其實,在龍踞這個遍地是機會的新興城市,只要有心,並且肯幹,發財並不是一件多困難的事,拾荒也能發財。陳嶺南從事的就是這個職業,雖然不體面,但能致富。尤其讓陳嶺南對現狀滿意的是,自己即不用像工廠裡的打工仔那樣被資本家剝削,也不必像過去在老家那樣爲出海而擔驚受怕。而且,事實已經證明,只要自己夠勤奮,生活確實能發生改變。
一年前,身上小有積蓄,陳嶺南擴大了生意規模,除了撿廢品,也收購廢品。陳嶺南扶着他那輛二八大槓,揹着一個作業用的鐵鉤,遊走在伏龍灘的街頭巷尾和工廠學校附近以及公路旁,半收半撿,風雨無阻。那個年代國人對廢品概念淡薄,家裡的無用之物往往一扔了之,即使賣,也基本沒有議價權。陳嶺南最喜歡的廢品是廢紙,尤其是廢紙箱。紙箱整齊,便於捆綁,便於裝載。在龍踞這個發展熱火朝天的輕工業城市,廢紙箱也從來不愁銷路。如果缺德一點,往廢紙箱裡塞點其他廢紙,再往裡面灑點水,或者摻點沙子,利潤就更可觀了。但不能摻水泥,往廢紙箱裡摻水泥最缺德,因爲水泥遇水會結板硬化,二次加工的時候會損壞機器,幹這種缺德事的傢伙在廢品界往往混不長久。
兩年來,那輛“永久”爲陳嶺南發家致富立下了汗馬功勞。那個年代很多在伏龍灘的人都看到過這樣一幕——一個無論春夏秋冬都穿着破爛背心的瘦得脫了相的傢伙、用一輛六成新的自行車載着二三百斤甚至更重的堆得像座小山一樣的廢品、身體與地面呈四十五度角前行。厲害的是這個傢伙竟然還能騎上去,還能蹬得動,看上去就跟雜耍一樣。更厲害的是那輛“永久”,很多路人都等着看它在半路上散架,或者看它在半路上車輪扭曲變形。然而所有人都失望了,它無比忠誠,替主人鞠躬盡瘁站好了每一班崗。
由於生意規模的擴大,一年前陳嶺南以月租五元的價格從伏龍灘鎮鎮長林炳輝的夫人羅嫂手裡租下了水塘邊的兩分荒地,用撿來的廢木料和牛毛氈以及鐵皮搭起了一個簡易窩棚。從此這裡即是他的安身之地,也是他事業的起點。兩年來,陳嶺南會按時匯錢回家,但一次也沒有回去過。倒不是怕妻子報復,牀頭打架牀尾和,林子芳早已饒恕他了。不回家純粹是想多賺點錢,然後衣錦還鄉。兩年來陳嶺南經常做同一個夢,夢見自己被堆積如山的廢品埋了。埋在廢品山下的陳嶺南被壓得喘不過氣來,渾身無法動彈,呼救也無濟於事,只能靜靜地等死。然而夢裡的陳嶺南卻感到無比幸福,因爲他看到了堆積如山的廢紙、廢鐵、廢銅、廢鋁、廢塑料、甚至還有廢金子,等等等等,這些東西都是財富。陳嶺南被財富埋了,感覺幸福死了。
簡光伢那天在水塘邊見到陳嶺南的時候,陳嶺南頂着一頭溼噠噠的長髮光着膀子穿着一條白夏布褲衩蹲在窩棚外面一棵往下滴着水的香蕉樹下做飯。正月的氣候依舊寒冷,天上還飄着霧一樣的毛毛細雨。由幾塊磚頭隨便壘起來的竈裡“噼裡啪啦”燒着木柴,竈上炒菜的鍋是一個薰得烏七八黑的鋁製長方形飯盒,兩支筷子代替鍋鏟,鍋裡“咕咚咕咚”煮着一條四指寬的鯽魚,空氣中飄蕩着一股醬油和小蔥的誘人香味。看到這幅景象,簡光伢不知道眼前這個溼漉漉的傢伙究竟是叫花子還是精神病人。打量蹲在地上的這個怪物,簡光伢更是驚詫。在這之前,簡光伢見過最瘦的人是自己,身高一米六的自己體重只有八十斤,胸前的十幾條肋骨觸目驚心。然而,眼前的人跟自己比起來有過之而無不及,一米七左右的個頭,大額頭、深眼窩,高顴骨,渾身上下皮包骨,屁股尖得跟錐子一樣,加上披着一頭至少有半年沒有剪過的長髮,蹲在地上看起來就像是一個民國年間絞了辮子丟了鐵桿莊稼衣食無着的前清遺老,無視他人的異樣目光,悠然自得。
簡光伢會在來到龍踞的第一天跟陳嶺南相遇,緣於沒能順利進到表姐夫鄭家駒的紡織廠。
這要怪何苦。
果不其然,在老家的時候何苦又他媽吹牛皮了。最初何苦寫信跟姐姐何齊說要來龍踞,何齊確實也同意了。只是何齊以爲弟弟是一個人來,殊不知一下來了五個。何齊的丈夫鄭家駒的確是香港人,如假包換。夫妻二人在龍踞的確開了一家紡織廠,這也是事實。問題是鄭家駒並不是有錢的香港人,紡織廠也沒有何苦想象的那麼輝煌。
紡織廠只是一個二百來平米的簡陋鐵皮屋違章建築,車間裡擺着十幾臺大工廠更新換代淘汰下來的油跡斑斑的二手紡織機,加工出來的產品也只是半成品。說白一點,紡織廠其實只是一個三無作坊。老闆鄭家駒年紀也不大,五九年生人,比妻子何齊小兩歲,比小舅子何苦大一歲,身材矮小,齜牙咧嘴,在香港估計都找不到老婆。
鄭家駒負責在外面聯繫業務,所謂的聯繫業務,就是陪大老闆吃喝玩樂,把大老闆哄高興了,業務就有了。何齊負責管理,其實也沒什麼可管的,工廠就那麼十來個人。工人吃飯管飽,每個月還有五十塊錢工資,比在老家強千萬倍,所以工作起來自然是爭先恐後,根本不用管理。老闆娘何齊多數時候也在機器前幹活,兼給十來個工人做飯,還要帶孩子,說起來其實比工人還辛苦。
何齊七七年來的龍踞,來龍踞前她在瓜洲軍分區醫院做護士。那年何繼梅病重,他在龍踞的老班長去瓜洲探望他,見到出落得亭亭玉立的侄女何齊,有心招爲兒媳,就把何齊的檔案調到了龍踞。老班長是龍踞警備區醫院院長,何齊也就這樣成了警備區醫院的護士。可兩個年輕人有緣無分,老班長的兒子直到七九年戰死在前線,也沒能見上未婚妻一面,結果便宜了香港佬鄭家駒。
夫妻倆小小的事業剛剛起步,這已經傾盡了兩人的所有。如今一下來了五個,確實難倒了他們。全部安排工作?多出一筆不小的開支,何況也用不上。安排一兩個,那麼其他人怎麼辦?讓他們回老家?那麼誰留下誰回老家?夫妻倆經過商議,最後決定,自己的工廠頂多安置兩個。至於剩下的三個,夫妻倆分頭去附近的工廠打聽,看看有沒有工廠招工。打聽到了,當然最好。沒打聽到,愛莫能助。
結果還是鄭家駒路子廣,當天就打聽到了,而且三個都要,是鄭家駒認識的一個香港朋友新開的油漆廠,就坐落在伏龍灘鎮崗豐村外的水塘邊上。鄭家駒的朋友叫郭宏生。郭宏生一開始看中了何苦何雨生以及何文。油漆廠屬於高強度體力勞動,這三個人已經成年,而且身強體壯,正好適合。何必身材單薄,簡光伢身材矮小,郭宏生沒看上。可鄭家駒也沒看上何必和簡光伢。何必來到龍踞的第一時間就用身上僅剩的錢給自己買了一罐“健力寶”,舉在手裡從火車站一路喝到工廠,這給前來接站的鄭家駒留下了極不好的印象。而簡光伢身材瘦小,面色菜青,嚴重地營養不良,看起來也不像是能幹活的料。鄭家駒和郭宏生爭執了半天,鄭家駒能說會道,留下了何苦和何雨生,郭宏生則收留了其他三個廢柴。就是在跟郭宏生回油漆廠的路上,簡光伢見到了陳嶺南。
陳嶺南注意到簡光伢卻是在一年多後。那天傍晚陳嶺南光顧着埋頭燒菜了,一行人打跟前經過的時候根本沒擡頭。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陳嶺南也沒有注意到簡光伢。坐落在水塘對面的油漆廠儘管近在咫尺,陳嶺南卻一次也沒有進去過,因爲沒有業務往來。直至次年初夏的一個上午,一身臭烘烘油漆味的簡光伢來到陳嶺南臭烘烘的廢品站,問陳嶺南收不收原料桶。
陳嶺南當然收,不過還是感到詫異,因爲油漆廠的原料桶一直以來都有原料廠家回收,怎麼這次會當廢品賣呢。
簡光伢說原料廠收走的是好桶,可以循環使用,而叫陳嶺南收的是廢桶,只能當廢品。
聽到這裡,陳嶺南心裡頓時涼了半截。報廢的化工原料桶在廢品當中也屬雞肋,先不說賣不起價錢,處理起來還有危險。化工殘餘在桶裡發生化學反應形成可燃氣體,處理不當會爆炸。同在伏龍灘鎮上的“水仙花”油漆廠去年就發生過一起原料桶爆炸事故,把廠裡的一個傻帽工程師整條手臂切了下來,送醫路上陳嶺南親眼目睹,自然不敢大意。
陳嶺南原本不想接這單生意,因爲確實賺不了兩個錢,沒必要冒風險。不過轉念一想,人家第一次上門,還是接了罷,或許以後還有生意,於是就跟簡光伢去了廠裡。但這次簡光伢依舊沒有給陳嶺南留下什麼印象。幾年下來,陳嶺南已是閱人無數的老江湖,一個工廠打工仔能給他留下什麼印象呢!
不過很快陳嶺南就發現自己膚淺了。
那天簡光伢帶着陳嶺南進到油漆廠,讓陳嶺南看了一下碼在院子裡的報廢鐵皮桶,讓陳嶺南報了收購價格,卻沒有讓陳嶺南把鐵皮桶收走,而是找了個藉口把陳嶺南打發走了。生意沒談成,陳嶺南也不遺憾,甚至巴不得如此。因爲確實是雞肋,幾十個二百升的鐵皮桶,重量輕,體積卻很大,倒騰一回還得專門租輛車搬運,賺不了幾個錢,基本上等於是搬運工。
可過了三天,簡光伢又找上門來,叫陳嶺南去廠裡收桶。
陳嶺南說你他媽找別人罷,我不收了。
簡光伢說爲什麼呢。
陳嶺南說我沒車啊。
簡光伢說你租車啊。
陳嶺南說本來就沒錢賺,租個車還不虧死。
簡光伢說你他媽放狗屁。
陳嶺南說不信你去問問其他收廢品的,看看他們願不願收。
簡光伢說那麼好桶你收不收。
陳嶺南說好桶我當然收。
簡光伢說好桶你收什麼價。
陳嶺南說十二塊錢一個。
簡光伢說你他媽放狗屁,都是十四。
陳嶺南說十四就十四罷,你有多少。
簡光伢說有八個,不過你要連報廢的桶一起收走。
陳嶺南說這完全可以,我租個車下午就去廠里拉。
簡光伢說八個好桶一百一十二,三十一個報廢桶九十三,總共兩百零五——你先把錢給我。
陳嶺南說爲什麼。
簡光伢說我把好桶跟廢桶混在一起,你去到廠裡什麼都不要說,直接搬上車就是。
陳嶺南一聽就明白是怎麼回事。奧妙是,簡光伢把好桶當廢品賣,中間存在十一塊錢差價,八個桶的差價是八十八塊。如果老闆沒發現,這八十八就進了他簡光伢個人的腰包。
4
通過表姐夫鄭家駒的介紹進了廠,簡光伢首先遭遇的一個困境就是皮膚過敏。這是多數人第一次接觸油漆要經歷的一關,何必和何文也未能倖免,只是過敏程度比簡光伢輕一點而已。最開始是皮膚變得無比干燥,渾身奇癢難耐,越撓越癢,越癢越撓。撓出一身疹子,然後渾身腫得跟個剛出籠的饅頭一樣,灼熱、疼痛、無法睡覺、咽喉腫痛、食慾不振、睜不開眼睛。這樣的痛苦持續數天或者十數天甚至更長,直至腫脹漸漸消退,死皮脫落,最後成功脫敏,鳳凰涅槃。
儘管油漆廠的工作堪比苦力,環境也無比惡劣,三個人對這份工作依舊無比珍惜。剛到龍踞就順利進了廠,這就夠幸運了,何況每個月六十塊錢的工資也大大超出了他們的預期。三人遇到了一個好老闆,除了第一個月的工資作爲押金沒有發下來,之後每個月的工資老闆郭宏生都不會惡意拖欠剋扣,能做到這一點的老闆已經非常難得。不跟遠的比較,就跟鄭家駒比,鄭家駒本質也不壞,積極向上,勤奮肯幹,可一旦涉及到錢的問題,也沒有半點人情味,包括對小舅子何苦。何苦在老家的時候天真地認爲來到龍踞會得到姐夫的特殊關照,然而卻沒有。鄭家駒給他的工資跟其他工人差不多,僅僅多十塊而已,每個月六十,吃住也一樣。
“你是來學東西的,不能一上來就想拿高薪。我要一開始就給你高薪,那是害你。”鄭家駒吝嗇的振振有辭。
在大家的想象裡,好像從香港過來的人都是霍英東包玉剛。其實不然,這個時期來大陸投資的香港人裡,除了極少數真正的愛國資本家,大都是投機分子,實力真正雄厚的不多。這不難理解,因爲國家剛剛開放,政策不明朗,加上產業鏈不完整,真正有實力的老闆用不着冒險。敢冒險的往往是低端製造業裡的中小企業老闆,吸引他們的是比香港廉價得多的勞動力和土地租金。而最多的是鄭家駒郭宏生這類純粹的冒險家,年輕,一文不名。他們在香港其實也是社會底層,出身卑微,沒有文化,沒有生路,有的是出人頭地的野心和敢打敢拼的勇氣以及比大陸人開闊的視野。最初他們跟着從香港過來的老闆幹幾年,手頭積攢了一點點資本,也有了一點經驗和技術,便自立門戶。租個簡陋車間,買點二手設備,招幾個廉價勞動力,搖身一變就成了老闆。在這個以賣方爲市場主導的時代,你只要有做老闆的勇氣,你就能發財。他們衣着時尚光鮮,肩上挎着人造革公文包,似乎都是腰纏萬貫的大富豪,其實囊中羞澀,虛張聲勢。有經驗的人從來不信他們嘴上說的,因爲他們滿嘴跑火車。有經驗的人看一眼他們走路的神態就能清楚判斷出他們實力幾何。如果他們走路的時候弓着背縮着肩,像憋着尿找廁所一樣東張西望,同時又步履匆匆,那肯定是還在尋找機遇,肯定是還沒混好。混得好的,往往是下巴走在前面,眼睛四十五度角仰望藍天,走路也一定走馬路中間,即使擋了後面的車,也要等對方按了半天喇叭纔會慢條斯理讓路,讓路前還不忘回過頭來桀驁不馴地嚷一句:丟雷老某,趕佐去投胎咩。
郭宏生屬於後者。郭宏生二十八歲,未婚,家在九龍深水埗,曾有過短暫的黑社會經歷,因爲貪生怕死被黑社會掃地出門才輾轉來到內地。他就是之前“水仙花”油漆廠那名傻帽工程師,一年前因爲工作中操作不當切斷一條手臂,被廠裡辭退後,拿着前東家支付的高昂賠償金自己做了老闆。簡光伢何文何必是他招的第一批工人。工廠條件簡陋,一個一百平米的鐵皮屋車間,一臺基本報廢的人力升降叉車,幾個鐵皮攪拌桶,以及十數種原料,就構成了工廠的全部。郭宏生慷慨大方講義氣,加上第一次做老闆,沒有成本概念,除了不會惡意拖欠剋扣工人工資,平日裡心情好的時候還會給工人小恩小惠,美其名曰“特殊工種津貼”。何文何必和簡光伢應該是龍踞最早拿到“特殊工種津貼”的內地打工仔,在這之前以及之後很多年,所有津貼都只針對外籍員工,內地打工仔腦子裡想一下都會被炒魷魚。
油漆生產全部是手工操作。工人的崗位也沒有分工,都是通才。每天的工作就是郭宏生在一旁手把手指導,三個工人把各種化工原料按比例兌入攪拌桶,然後用一根一米來長的鋼管在桶裡持續不斷的攪拌,直至攪勻。如果說搬運原料是苦力活,攪拌原料就是苦力中的苦力。由於各種原料的密度和粘度不同,把它們攪拌均勻絕對是一件即檢驗體力又考驗耐心的事,同時還要忍受各種刺鼻的氣味,而且中間不能停歇,不然會影響油漆品質。即使三個人輪流攪拌,一桶原料變成合格的油漆,人也基本上已經汗流浹背頭暈眼花了。
郭宏生的油漆廠一開業便生意興隆。工人的工作時長不定,以前一天的訂單數爲準。有時候一天工作一上午,有時候工作到深夜甚至凌晨,訂單完成即下班。第二天一大早,起牀後第一件事就是把成品油漆裝上人力三輪平板車。郭宏生把油漆拉出去,分發到各地的客戶手裡。郭宏生做老闆沒出兩個月,一天早晨拉着一車油漆出門送貨,出去不到一個小時,滿臉鮮血回到廠裡,說油漆被人搶了。
郭宏生說丟,你們大陸真是窮瘋了,我在香港只聽說過搶金搶銀搶鈔票,沒想到在你們大陸連油漆也有人搶。
大家每天過得都很充實,因爲再也餓不着了,而且每天還能吃到葷腥,另外每個人的願望在從郭宏生手裡領到工資那天都能得到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