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小波將一袋子東西一股腦地往地上一拋,回身將顧明一扯,說道:“看啥呢?”
顧明一個踉蹌,差點摔了個狗吃屎。她才穩住身形,將手機往口袋裡一塞,略微有些不爽地說:“幹嘛呢!”
然後纔好聲好氣地解釋道:“路逸來短信了,閔於忱她醒過來了。”
說着這些,顧明這會才發自心底地露出了笑容。葉小波站在她的對面,看着她笑的如此舒心,皎白的月光把她的蓬鬆蜷曲的長髮照的發亮,一張小臉就好像被遮到看不見了一樣。
葉小波說:“那恭喜你啊,心裡一塊大石終於落下,是不是就可以好好喝酒了?”
顧明坐到那堆吃的旁邊,仰頭看向葉小波,輕聲問道:“那你呢?總編大人,你是在煩什麼想借酒澆愁呢?”
葉小波坐下來,掏出燒酒,順便拿出兩隻不知道何時藏進去的方便杯。他咬開酒蓋,給兩個杯子裡都斟上一點。
但杯子放在凹凸不平的草地上,斟上了酒,便差點直接倒了下去。
顧明把被子拿起來,說道:“不吃點東西點墊了肚子再喝嗎?”
葉小波說:“你吃吧,我不餓。”
說罷,又說:“我喝醉了纔好說話呢。”
顧明皺皺眉,將兩個杯子往自己身後一放,將裝着吃的的打包盒一個個拿出來,擺到地上,又揀出裝着飯糰的打包盒,直接用手拿出來一個,遞給葉小波,說:“你吃一個,吃完了我才陪你喝。”
葉小波癟癟嘴,還是接了過來,又往自己嘴裡塞。
顧明白了他一眼,去挑了一個裝着米飯和菜的打包盒,捧着吃了起來,一邊吃一邊說:“你吃慢點,別噎死了酒就浪費了。”
葉小波笑起來,眼眶卻忽然溼潤了。
他用力地咀嚼着嘴巴里的米飯,裝作毫不在意地說道:“我爸爸要去世了。”
顧明愣了一下,問道:“要去世?”
葉小波狼吞虎嚥地吃完了剛纔那一個飯糰,又埋頭在飯盒裡找別的吃的。他也跳出了一碗米飯,像顧明一樣,盤腿坐在草坪上,一邊吃着一邊說道:“今天下午的時候,醫生和我們家人說,要做好心理準備了,我爸……估計就今晚或者明早了。”
“那你怎麼跑出來了!”顧明吃了一驚,如果是這樣的情況,他不應該陪伴着他的父親,直到最後一刻麼?
葉小波無奈地笑了笑,說道:“不要緊,我想出來吹吹風,昨天晚上一直熬到剛纔來找你,醫院的味道實在太臭了,再在裡面待下去,我覺得我都要窒息而死了。”
“可是……”顧明一口飯半天沒有嚼,只是看着葉小波,她想說難道他不要見他父親最後一面了麼,並且,他父親看不到他難道不會傷心麼。
葉小波大概猜到了顧明想要表達什麼,還是一筷子一筷子地扒着飯,看不出苦笑還是真笑地說:“沒事的,我姐姐們都陪在他的身邊,他不會感到寂寞的……”
說完這句,葉小波的眼淚居然一個沒忍住,直接從眼眶中溢了出來。
他連忙別過臉,擡手去擦,低笑着對顧明說:“我有三個姐姐,旁人如果知道,肯定以爲我是家裡最受寵的,但是事實不是這樣的……”
葉小波的眼淚怎麼擦也擦不完,他看着那一滴滴晶瑩的液體滴落在打包盒裡,融入米飯中。他便一筷子將那飯粒撈起,放到嘴巴里,鹹鹹的澀澀的。
他倒沒想到,父親去世時,他流下的淚水,竟然會是苦澀的。
顧明將自己的飯盒放了下來,像撫慰嬰兒一般,輕輕地拍打着葉小波的後背。
葉小波回過頭看了顧明一眼,繼續說道:“我從小便是作爲家庭繼承人培養的,但父親養我這麼個兒子的目的,卻是爲了防止在他死後,沒有人好好供養我的三個姐姐。”
原來,葉小波並不像普通家庭那樣,葉小波的三個姐姐是三胞胎,是葉母九死一生產下的三顆明珠,而他們家,並不喜歡男孩。
本來,葉氏夫婦生出了三個女兒後,便不打算再要小孩。可由於他們溺愛,三個女兒被寵壞了,越大越沒有個繼承人的樣子。
這樣一來,如果葉父去世了,他葉家辛苦建立的春雨集團便會拱手讓給他人。於是葉氏夫婦高齡代孕,借別人的肚子,生下了葉小波。
葉小波的出生並沒能在葉家造成多大影響,甚至連小波這個名字,都是代孕母親那時隨口取來叫的。而他造成最大的影響,可能就是在他出生後,葉家三個千金小姐一致抵制他的入門,一直到葉父葉母不斷給她們說,葉小波是她們未來生活的保障,她們才勉強讓葉小波入了家門。
等葉小波被接回了葉家,雖然他沒有受到三個姐姐那樣的寵愛,但到底是親身父母,對他也還算是不錯的。
但一切從他開始學會走路講話以後就變了。葉家雖然還是在各方面都滿足葉小波,卻強迫他過着和機器人一樣的生活。每天除了學習,吃飯,睡覺,便還是學習,吃飯,睡覺。
葉氏夫婦給葉小波安排好了每一條他要走的道路。並且時時刻刻教育他,長大以後一定要好好保護姐姐,不能讓解解們受到一點傷害。
就這樣,葉氏夫婦,爲了這個目的,佈下精密的部署,加上葉小波天生還不錯的底子,他終於成長爲一個父母所期冀的可造之材。
但他的一生都是被選擇的。他的一生只是他三個姐姐的附屬品。
而唯一一次葉小波感受到來自父母的愛,便是他幼年時患白癜風的那一年。
他的父母不僅僅爲這個意料之外的病魔而瘋狂着急,爲他奔東走西。他的母親更是時刻陪伴在他的身邊,給了他從未體驗過的關懷。
所以,後來葉小波的白癜風擴散到全身,他父母放棄尋找治療之後,他還是有幾分遺憾的。
也因此,葉小波沒有像其他患了這個病的人那樣消極,他反而感激這個意外而來的病,讓他體會到了每日按規定走時,所沒有感受到的愛與驚喜。
當然這些都是不會和外人說的。
在外邊人的眼裡,葉小波是一個受盡寵愛的小少爺,年紀輕輕便做上了春雨集團總編輯的位置。別人只當他是董事長的兒子理所當然,卻沒有想到他其實付出了他所有的童年與少年,全都花在了這樣那樣的數據與學習。
而他的父親要死了。
這就意味着,葉小波再也沒有第二次被寵愛和關注的機會了。
不過葉小波對這些事情也只是知道一些大概,他懵懵懂懂察覺的自己與三個姐姐不一樣的時候才上小學,他隱隱約約知道自己和其餘的小孩不同的時候便已經是初中了。
而直到如今,葉小波也並非對自己所處的境遇是完全瞭解的。就像他並不知道,他那年突然患上白癜風,他的父母因爲自己沒有這樣的病史,甚至懷疑他並非親生,產生了想要拋棄他的念頭。
再者,白癜風這種病,一個不好,形象便會十分可怖,令人憎惡。葉小波的父親對於將春雨的未來交給這樣的一個人身上,也是十分猶豫。
好在,這場病並沒有毀掉葉小波,反而讓他變得更加白皙俊逸。
所以一直到今天,葉小波都不知道,曾經自己幾乎已經淪落成了一枚棄子。
葉小波絮絮叨叨地將自己的經歷和顧明說了,有時候說到難以忘懷的傷心事,他便一帶而過,說到那段他最幸福的歷程,他便婆婆媽媽說個不停。
顧明聽完他的經歷,剎那間便覺得自己的經歷也算不得什麼稀奇得沒處可尋的了。
兩人一邊吃着東西,一邊互吐苦水。
顧明也將自己和陳璐蘭的瓜葛一股腦地吐了出來。提及自己母親和父親,心中的恨早已模糊,更多的不勝嗟嘆的唏噓。
而說到李啓晨,她更是難過得恨不得將這菜皮上的草,一根根全部拔出來再插回去。等到終於說起路逸,顧明又哭又笑,卻始終沒有說出一個具體的事情。
兩個人一直哭鬧到半夜,只將這一片觀景草坪糟蹋了個遍。
一地的打包盒子,亂七八糟的包裝紙,還有他們各自散落的零星迴憶。
葉小波和顧明說得累了,便一塊躺到草坪上數星星。
天上的星星那樣多,模糊了又清晰,像一顆顆被人強行嵌入天幕的寶石,日復一日地閃爍着沒有人懂的光芒。
顧明和葉小波數着,數出來的,是他們彼此心中高處不勝寒的顧忌。
後來,顧明在草坪上被凍醒的時候才發現,她和葉小波兩個人,竟然就這麼在草坪上睡過去了。
她沒有叫醒葉小波,而是聞了聞這夜幕之下凜冽清晰的寒氣。
垃圾撒了一地。
顧明便拖着痠痛的身子在草皮上一處處看,藉着月光,將那一地的垃圾撿起來,塞進最大的袋子裡,就好像把回憶也整理好了,一股腦塞進看不見的角落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