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山人海,午時三刻到了,行刑的犯人一身紅色囚衣,披散頭髮,五花大綁,後背插着標被推到臺上。下面掌聲雷動,老百姓你推我搡。我暈暈乎乎只聽三聲鼓響,有人高喊一聲:“行刑。”
陽光刺眼,我眯縫着看上去,迷迷糊糊看到鬼頭刀在陽光下陡然一燦,隨即一大蓬黑乎乎的人頭落地,腔子裡的血“呼”一下噴出去。臺子下面擺着一堆白色的饅頭,下面是白練子,讓紅血噴得淋漓驚豔。
老百姓可過癮了,歡呼叫好,聲音嗡嗡響,像是嘈雜的飛機場。
我雙膝一軟,差點跪在地上,這時已經有好幾個死囚昏厥過去了。面對死亡,沒幾個人能鎮定自若,害怕是理所當然的事。我全身燥熱,那些衙役和劊子手也不管我們,死囚此時大都坐在地上,或跪着。
我坐在臺子上,看着下面密密麻麻的人羣,心想如果老爸沒毀滅,他會不會也在裡面看着我?
比死更難熬的是等死。臺子上陸陸續續殺了十幾個,劊子手比較講究,沒用鈍刀,一把刀砍出齒了馬上就換,基本上一刀一個人,多痛苦也不至於,一恍惚就死了。
一開始害怕,後來坦然了,死就死吧,反正活着也沒太大意思。
就這樣,約莫到了下午三四點鐘,日頭偏斜,監察的刑部官員早走了,只留下小官盯着刑場。他們沒再砍,而是算人頭數,今天天黑得早,再殺一批就不殺了,剩下留着明天。
我可不想再熬一晚上,簡直生生折磨死個人,還不如臨了來個痛快,早死早脫生。
他們商量的時候,我喊着:“先殺我,先殺我。”
官員拿着名冊過來:“呦,着急了這是,行啊,看你這麼積極的份上就先砍你。兄弟,下輩子好好做人,別落到現在這一步。”
我不好罵他,小命攥在人家手裡。只好唯唯諾諾稱是。
我是今天最後一波,一共三個人,押上臺子,跪在地上。我最後看了一眼天空,夕陽已出,滿天殘紅,下面人羣鴉雀無聲,所有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
我很想喊一嗓子,二十年後老子又是一條好漢。張張嘴,覺得太傻叉,還是這麼悄無聲息死了得了。
“撲哧”一聲,第一個頭砍了。劊子手擦刀,緊接着第二個。最後來到我的身後。他摘去我身後的標,把脖子後面的頭髮掃乾淨,低聲說:“兄弟,頭壓低點,脖子伸長,這樣我下刀準,你少遭點罪。”
我想回頭看他,沒想到那人急速喊一聲:“別看!我不想死人最後一眼看的是我。”
我只好按他說的,把脖子盡力伸長。眼神的旁光看到鬼頭刀淋了酒,一隻粗手拿着油污污的抹布把刀刃擦乾淨。我看向臺子下面的人羣,離得近的老百姓都閃開,怕被我的眼神掃到,很晦氣。
“兄弟,來了啊,你一路走好啊。”話音一落,刀光閃耀,我還沒反應怎麼回事,就覺得脖子一疼,疼得厲害!下一秒鐘,失去知覺。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以爲自己死了,忽然意識到死人能意識到自己死亡嗎?這麼一想,我忽然又高興起來,我沒死,一切不過是一場夢。可是脖子上挨的那一刀,疼得非常真切,根本不是夢。
這時聽到有女孩說話的聲音,非常好聽:“馬叔叔,連科動了,他醒了。”
我打了個激靈,緩緩睜開眼睛,眼前是一間大概四十多平米的閣樓,天花板還是三角形的,擺設很簡單,一張單人牀,一個沙發,寫字檯上放着老舊的筆記本電腦,開着窗,能看到外面陰沉沉的天空。
我躺在牀上,頭上敷着熱毛巾,旁邊有一個很漂亮的女孩熱切地看着我。這女孩長得很有親和力,留着劉海,萌萌的眼睛,眼波流轉,看得我渾身燥熱。
這時,我看到老爸從寫字檯前站起來,戴上黑框眼鏡:“青青,讓我們爺倆說說話。”
這個叫青青的女孩,調皮吐吐舌頭,站起來說:“你們聊,小弟快放學了,我還要給他煮粥。”衝我擠擠眼,走了。我用胳膊肘撐着上半身,傻愣愣看着女孩窈窕的背影,老爸在我面前打了個響指:“眼珠子都快掉人家屁股後面了。”
我弄個大紅臉,看着他:“爸,這……這是怎麼回事?”
“沒想到這麼長時間。”老爸舒口氣:“我等你半年了。”
“啊?怎麼回事?”我愣了。
“咱們殺了馮君梅之後,我就來到了這個世界。”老爸說:“你知道這是什麼世界嗎?”
我揉揉腦袋,其實很多問題我已經在死囚牢裡想明白了,馬上脫口而出:“這是第三層妄境?”
“對!”老爸點點頭:“你很聰明,悟性也強,我們現在成功地從第四層畫裡,來到了第三層。”
“爲什麼我會比你差六個月?”我問。
老爸沉吟片刻,緩緩說道:“連科,如果只是殺一個人,我自己來就可以了,你知道爲什麼我必須要你的幫助嗎?”
我搖搖頭。
老爸道:“我說了原因,你別怪我。”
我想起自己的砍頭命運,心中惴惴,似乎想到了什麼。
老爸道:“世界的構成是非常複雜的,它運作的機理也玄奧到無法想象。我只能借用佛經的說法,生命輪迴像是一條生死鏈,這個鏈無始無終。輪迴不會終止,一切都按照因緣和業力不停地運轉。你這麼理解,一果生必有一因起,一果滅必有一業消。”他誠懇地看着我,一字一頓說:“連科,我需要你消業。”
我聽不太明白,可還是被這句話搞的全身發涼。
老爸道:“我在這些世界裡要殺的人,其實都是我自己。每當我要消除它們,隨即就會在世界裡產生極大的業,把這個業力消除掉,才能繼續往下進展。沒有你消業,我什麼也幹不了,只能在這裡苦苦等着你。”
“那……怎麼才能消業?”我磕磕巴巴地問。
他歉疚地看着我,嘆口氣,猶豫說:“你必須要死一次。”
我大概聽明白了,世界有世界的運行機制,要消滅老爸在不同世界裡的自己,還要進行消業。所謂消業就是一命抵一命。第四層世界裡馮君梅死了,那麼我們這邊必須死一個人,誰呢,只能是我了。用我的命去抵馮君梅的命。
老爸看着我,動情地說:“連科,我知道你很難接受這個現實,但這是世界運行的規律。我不能死,我死了就和馮君梅死亡一樣,意識湮滅,就再也沒有我了。只能讓你死。但是,”他口氣加重:“這個死並不是真正的死亡,只是消業的一種形式。完成了消業,你就能進入到下一層的妄境世界裡。”
我嘆口氣:“爸,是不是在眼下這個世界,我也終歸要死去?”
老爸點點頭:“連科,你是我最親最近的人,我的希望全部都依託在你的身上。我尊重你的意見,如果你不想進行下去,不想幫你老爸回家,我沒有二話,現在就送你回去……”
我疲憊地擺擺手:“沒事,爸,誰讓我是你兒子呢。不管是怎麼個關係,咱們畢竟是父子,兒子爲老子抵命天經地義。再說上個世界的砍頭,我不是沒事嗎,平安來到這個世界,又不是真死,怕什麼呢。”
我從牀上下來:“爸,這裡是怎麼回事,那個女孩是誰,這裡又是什麼世界?”
老爸指指窗外:“你先自己看吧。”
我來到窗邊,探頭出去看,這一看頓時矇住。此時已經入夜,黑沉沉夜幕下是空蕩蕩的街道,大街上亮着路燈,氣氛森然,能看到路上拉着鐵絲網,不遠處的路口停着黃色的軍車,車上塗抹着白底紅圈的旗子。我一驚,是日本旗。
軍車旁是一排排日本兵,刀槍林立,他們穿着軍黃色的大衣,黑色軍靴,隔着老遠就能感覺到那股肅穆的殺氣。
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嚥着口水回頭看老爸:“這……這是怎麼回事?”
老爸從書架上拿起一本書扔給我,我看了一眼封皮,《真珠灣的世界級決策》作者:日美津雄二郎。
“什麼意思?”我看老爸。
老爸道:“這裡是另一個平行世界,幾十年前二戰期間,日本取消了攻擊珍珠港的戰略部署,沒有給美國參戰口實,歷史從這個拐點開始導向另一個方向。德軍攻陷斯大林格勒,俄國戰敗。軸心國和美國瓜分了世界,日本繼而佔領亞洲。這本書就是日本現代歷史學家美津雄二郎寫的關於珍珠港策略的紀實小說。”
我全身冒涼氣,想起我和解鈴找出來的那本關於抗日時期的日記。上面寫南京事件後,日記主人一家要遷往內地。沒想到,我現在活生生存在這個世界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