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冷刺骨,我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想的,就明白一點,如果在這裡和歐陽林分別,可能此生再也見不到他了。這意味着,我和父親將永遠困死在這個世界,隨波逐流,直到終老死去。
我迎着湍急水流往岸邊遊,兩艘筏子上的人都看傻了。眼鏡男站在筏頭看着我,我清楚聽到他說了一句話,瘋子。
我還聽到青青的哭聲,水流太急,衝的睜不開眼,水花在四周飛濺,等我掙扎着擡起頭時,兩艘筏子已經順流而下,消失在黑暗的夜色,僅留下模糊的影子。
青青,我的愛人,此生恐怕再無機會與你相伴。
子彈在身邊呼嘯,水花不斷濺起,我終於游到岸邊,被人拉起來。歐陽林看着我,嘴脣哆嗦,眼神中散發光芒:“連科,你,你……”
“歐陽叔叔,我放心不下你。”我低着頭說。
歐陽林感動得熱淚盈眶,其他幾個同志催促說:“別留在這,趕緊進山,日本人殺來了。”
臨江的山崖因爲降雨和光照,幾乎呈現織網式的植物覆蓋,樹木灌木藤蔓植物無一不是掙扎着屈伸進每一寸可以生長的空間。
我們幾人對地形不熟,不過除了我,個個都是身經百戰的老同志,他們拿着槍,專門挑險路難行之地,在臨崖溼漉漉的高處,扶着植物一寸寸挪動。
這裡唯一一點的好處是,太險了。尤其懸崖邊的石頭橫七豎八,上面都是鋒利的棱角,這要是不小心墜崖,不用淹死,直接就會被鋒角撞得骨斷筋碎。
我們正爬着,不遠處燈火通明,大號探照燈的光芒掠過我們,緊跟是密集的槍聲。
我們攀附在懸崖的石頭。前面那個同志突然身體晃了晃,我還沒反應,他突然墜崖。整個過程僅僅發生在一兩秒時間,直到後面有人催我趕緊走,我才震驚道:“他……他……”
後面的同志沉聲道:“他中槍了,死了。我們還要前進。”
他們太過冷靜和理智,此種情形下,我知道這種態度是對的。可畢竟是一條人命,死的是和他們朝夕相處的同志,這死了也就死了?
以前看抗日劇,我方戰士一掛,他的戰友們不顧周圍槍林彈雨戰場危機,扔了槍摟着戰友就嚎啕大哭。主角捱了一百多槍還沒死利索,哆哆嗦嗦交待遺言,鄉親們怎麼樣了,糧食轉移沒有,告訴彩妮俺稀罕她,絮絮叨叨沒半個小時都對不起他。
在這裡,我見識到了真正的戰鬥,死人很正常,昨天還朝夕相處的朋友,今天就可能悄無聲息死在身邊。
我們其餘的人繼續攀爬,身後是不斷的槍聲。我就納悶了,非常想不通。這裡本來是當地抗日組織潰敗潛逃的秘密通道,爲什麼日本人會來得這麼快這麼寸?早不來晚不來,就等我們要上筏子的時候來。
這種事不是第一次發生了,在碼頭的時候我就覺得奇怪,那麼一羣人藏在碼頭都沒事,可等我們來接應的時候,偏偏會遇到日本人的巡邏隊,發生激戰後,導致了後面一連串的潰逃。
我像是隱隱觸摸到了一樣東西的邊緣,可又說不清楚,好像冥冥之中真的存在一隻看不見的手,在撥弄所有人包括我,甚至包括整個世界的命運。
此刻槍聲不斷,大家沒有說話,等到爬過這段殘崖,最後只剩下四個人。在剛纔的過程中,又墜崖了兩個。
現在沒有時間停下來哀思,歐陽林分給我一支槍,演示給我看怎麼開槍。大家清點了一下子彈和隨身攜帶的物品。
我們現在除了槍,什麼也沒有。其他東西都放到了竹筏上,如今兩手空空,別說個人安危,就連吃飯喝水都成困難。
歐陽林佈置了一個針對性的計劃,接下來所行的路線,是順着江水流的方向,一直到下游,想辦法和筏子上的同伴匯合。
制訂了計劃,大家默不作聲,在歐陽林的帶領下,一頭鑽進了深山老林。
我們面臨最大的問題就是地形不熟,幾次都沒有擺脫掉日本人,身後的追兵越來越近。那兩個同志商量了一下,告訴歐陽林,讓他和我先走,他們留下來掩護。
他們的理由是,歐陽林是領導,身擔重任,並且掌握了很多組織的秘密,絕不能落入日本人手裡。而我是身外人,並不是戰鬥人員,保護我這樣人的安全,正是他們付出生命的意義所在。
這兩個同志,我到現在也不知道他們的姓名,但我知道,他們是真正具備信仰的戰士。
此時也沒有時間說太多,歐陽林把身上的子彈除了必用外,其它都給了他們。互相告別之後,兩個人埋伏在樹後,準備攔截後面的日本搜查隊。
經歷了這一切,我的心已經不知道痛了,渾渾噩噩跟着歐陽林繼續在山中進發。
走出去不久,就聽到身後是啪啪啪如同雨點般的槍聲,歐陽林催促我繼續向前。也就十幾分鍾,槍聲斷了,再無聲音。
我明白意味着什麼,兩個人恐怕犧牲了。
此時只有我們兩個人,周圍是遮天蔽日的高樹,空氣潮溼,隱約能聽到不遠處潺潺的江水聲音。
“小馬,你怕不怕?”歐陽林問我。
我搖搖頭,剛開始怕,現在已經麻木了。歐陽林道:“生在我們這個時代是不幸的,我們能做的,就是盡微薄之力爲兒孫們留下一片寬鬆的環境。小馬,你讀過《另一個七十年》這本書嗎?”
“沒讀過。”我說。
歐陽林靠着樹幹,扶着腿大喘:“我真羨慕書裡那個世界。雖然有很多不盡如意的地方,但那裡有着這裡所祈求不到的一樣東西,那就是和平。”
我五味雜陳,突然驚叫:“歐陽叔叔,你的胳膊……”
歐陽林的胳膊本來就帶傷,現在傷口崩裂,洇紅了整個手臂。他身體一滑,軟軟坐在樹根上。
我用手摸摸他的額頭,熱得發燙。
這時候要殺他簡直輕而易舉,一直糾結的我此時卻放下心理包袱,趁人之危不是我的性格。
我扶起歐陽林,一步步在深山中,深一腳淺一腳走着。歐陽林一直在喃喃兩個名字,一個是青青,一個是小復。別看他對小復恨鐵不成鋼,還打了耳光,那畢竟是他的兒子。
走了沒多遠,我發現一處山洞。山洞臨近懸崖,呈裂縫狀,洞口長滿了濃密的植物,橫陳着一根橫倒的巨大枯木,地上鋪滿落葉,不仔細看幾乎觀察不到。
現在最好的選擇就是一路向前,直至脫險,但歐陽林這樣,我的體力也逼近極限,根本走不動了。繼續往前還不如冒險博一次,藏身洞裡,說不定日本人找不到。
我扶着他進了洞,洞很黑,能感覺兩側洞壁距離非常狹窄,有點類似垂直洞,細狹如縫。我攙扶歐陽林,一步步在洞裡艱難跋涉,往裡走了大概十幾米,黑到伸手不見五指。
我再也支持不住,把他放在地。我大口喘着氣,坐在旁邊。
洞裡沉悶潮溼,四周能聽到滴滴答答的水落,聲音在空曠的洞窟裡放大,再就沒有一絲聲響。我靠在洞壁上,全身發冷,肌肉痠痛不得了。
我太累了,不知什麼時候睡着。正迷迷糊糊,突然打了激靈,凍醒了。我下意識掃了一眼旁邊,歐陽林不見了。
我摸索着站起來,懵懵懂懂往外走。突然一束光射來,我下意識擋住雙眼。
耳邊傳來咒罵聲,我一激靈,這不是漢語,是日語。
我慢慢放下手,看到眼前的一幕,後背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面前是一個小隊的日本兵,個個端着刺刀拿着槍,身旁還有兩隻吐着紅舌頭的大狼狗,恨不得咬我一塊肉。
歐陽林已經落入他們的手裡,垂着頭無精打采的押在旁邊。
日本兵用槍比劃着,把我們押到洞外。此時天色已矇矇亮,山林中充滿了朝氣,能聽到遠處的鳥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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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兵圍成了一個圈,把我和歐陽林推到圈子中間。
他們席地而坐,拿出攜帶的酒水乾糧吃起來。一個日本軍官用軍刀指着我們:“你們*人,互相打,只能活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