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城中亂象 二
日頭漸漸暖了,枯敗的郊野上長出點點草芽,城中柳樹枯枝,也好像抽出了芽穗。家裡的臘梅樹落盡了花,終日縈繞院中的刺骨寒香漸漸消失,讓人禁不住懷念起來。
金鈴睜開眼睛,拂掉頭上落的花瓣,問道:“摩勒,你可有姐妹嗎?”
“沒有。小郡主有嗎?”
金鈴本想說有個師妹,但最終搖了搖頭。
“小郡主,房中的桂花糕都放幹了,我見你也沒怎麼吃……明日還要放新的嗎?”
金鈴想着銀鎖不知什麼時候會來,便道:“放。”
頓了一頓,又問:“你愛吃甜食嗎?”
摩勒猶豫了一下,道:“還可以。”
金鈴又合上眼睛。
銀鎖循着以兩片金葉子買來的消息,到城中的大武器鋪中探虛實。那鋪中委實有不少有錢人,只可惜大多不識貨,只管樣子漂亮。
她一踏進去,便有店中夥計笑臉相迎,見她裝束奇怪,頓了一頓,又見她兜帽之下仍有面具,竟不見眼睛,只看見一個黑色的大面罩,更是奇特,不由得結巴起來:“客、客官……是看刀看劍還是磨刀?”
銀鎖衝着他展演一笑,道:“我看看刀。”
“客官這邊坐着,我去替你拿來……客官想要什麼樣的刀?”
“大環刀。”
“要什麼樣的鋼?”
銀鎖笑道:“我也不大清楚,你瞧,我看不見,我聽聽才知道。”
夥計爲她笑容所惑,結巴道:“那,那我各拿一把來,你,你聽聽?”
“如此甚好,多謝你啦。”
那夥計樂顛顛地走了,銀鎖聽他一把一把地挑出來,旁邊另有夥計乙問他:“哎,路成,笑成這樣,撿錢了?”
那叫路成的夥計道:“沒有沒有。那個小娘子,笑得,哎,笑得真甜。”
夥計狐疑地扭過頭來,只看見銀鎖的黑色面罩,他又狐疑地扭過頭去,問道:“看得到什麼?臉嗎?”
路成笑而不語,抱着好幾把刀走過來,在她面前一字排開,道:“客官,請。”
路成本想牽着她的手,引着她去摸刀,順便能牽一牽她那雙柔軟的小手,可惜天未能遂人願,銀鎖彷彿能看到一般。她伸出手去,準確無誤地捏住一把刀的刀柄,輕輕拔出來,不由道:“這是好刀,是哪裡的鐵?”
刀落在桌面上有聲,聽聲辯位,對銀鎖來說不成問題,只不過嚇到了路成。但此處乃城中最大一家武器鋪,夥計們也是見過世面的,路成一想,這麼一個小丫頭,孤身一人到這裡來買刀,必定是有些真本事的,隨即釋然,躬身答道:“龍淵鐵。”
“嗯。”銀鎖拔刀出鞘,伸指一彈,刀身錚然,嗡嗡作響,“不錯。”
她耍了個花,將刀插回鞘中,放回桌上。路成嚇了一跳,不曾想一個瞎子也能這麼準。
銀鎖悶笑一聲,又拔出另一把刀,照樣彈在刀身上。
“這也是龍淵鐵?”
“不錯,是龍淵鐵。”
銀鎖笑道:“這是你家自己打的嗎?”
“是的是的,我家自己打的刀,都是龍淵鐵。”
銀鎖拔出第三把,聽了一下,放了下來,她又依次聽過,聽到第七把,停了下來。
“嗯……?”
夥計見她停下,不由得問道:“客官,怎麼了?”
銀鎖道:“這也是你家的?”
夥計路成道:“非是我家自產的,乃是別家寄賣的。”
銀鎖隨即笑道:“哦~不是你家的,你就不給我拿,欺負我是瞎子嗎?”
夥計道:“豈敢豈敢,多了我拿不動嘛,小娘子若是想看,我再去拿一批。”
這個叫路成的夥計,找來個桶子,把銀鎖看過的刀都放在桶子裡,豎在一旁,又去拿了一批刀,碼在桌上,“客官,請。”
兵器鋪裡出出入入的,多是江湖豪客,路成多多少少也有所耳聞,人都道行走江湖,千萬別惹瞎子和女人,這兩種人敢孤身闖江湖,手底下必定是有兩下子的,這小娘子是個小瞎子,更加萬萬惹不起,因此態度越發恭敬。
銀鎖一把刀一把刀地聽着,顯得十分玄乎。路成在旁邊,心裡不停琢磨這是什麼原理,卻怎麼也琢磨不出來。
銀鎖把刀一轉,擱在路成的肩膀上,微微一笑。
“客官、客官,這是要幹啥?”
銀鎖道:“抱歉抱歉,一不小心習慣了。”
她這麼說着,刀卻沒有要拿下來的意思,“這刀是誰家在這寄賣的?”
“朱、朱家。”
“哦——”銀鎖收起刀隨手插進桶裡,“叫那兩個人下去。”
路成一轉身,見廳中兩個保鏢已經起疑,走了過來。
“路成,怎麼回事?”
路成忙道:“沒事沒事,莫擾了客人。”
這兩保鏢聽他這麼說,不疑有他,又回到了門口。
“朱家?朱家是什麼來頭?”
路成道:“是個新進的鑄劍人家,貨還不錯,可惜自己開不起檔口,求着我們老闆替他們賣貨。”
“他們家的鐵,是什麼鐵?”
路成道:“大冶鐵。”
大冶鐵山在鄂州,當年銀鎖與6亢龍在旬陽之時,曾在譚老大眼皮子底下大搖大擺運走一船鐵礦,這鐵礦正是大冶鐵山採出。
“朱家在什麼地方?”
“在……在城西,城西作坊很多,他家整日冒着黑煙,好認得很,好認得很……”
銀鎖笑道:“這就對啦,小兄弟,煩請你替我拿十把飛刀來。”
路成苦着臉去拿飛刀,囁嚅道:“客官若是想在大廳裡揍人,可要掂量掂量,打不打得過門口兩個保鏢……”
銀鎖接過飛刀,敲了敲,奇道:“我在這揍人幹什麼?我買了飛刀就回家了。”
“客官,十把飛刀七十錢……”
“區區七十錢,也值得你愁眉苦臉?來來給你錢,多的留下買糖。”
路成果真愁眉苦臉地接下了,銀鎖結清款項,一拍桌子,騰空而起,頃刻間就失去了蹤影。
路成好奇,追出去張望,門口除了兩個保鏢呆愣愣地站着,一個人都沒有,他渾身一陣哆嗦,退了回來,摸着脖子,拉着旁邊的夥計道:“我碰上硬點子了,幸虧我沒得罪她,沒得罪她……”
銀鎖出了兵器鋪大廳,直接上了牆頭,阿曼正伏在屋頂上,見她來了,喜道:“少主!我已摸了一遍。”
銀鎖點頭誇讚:“阿曼靠得住。如何?”
阿曼道:“同鎏金旗早先提的地圖一樣,這一片都是鄧家的房產,後面有個大作坊,院子裡專門有個藏劍閣,可是……”
“可是?”
阿曼道:“這大夏龍雀,到底長什麼樣子啊?”
銀鎖奇道:“大夏龍雀世傳上有銘文,‘古之利器,吳楚湛盧,大夏龍雀,名冠神都’,不寫的當然是假的啦。”
阿曼道:“唔,我不識得……你自己看。”
她從身上掏出一個小本子,本子色做深紅,以麻線裝訂,左下角不甚顯眼的地方寫着她的名字“阿曼”和注音的龜茲文“阿曼月薩凡”。
本子裡新畫下幾把刀,畫了刀鞘刀柄和銘文。阿曼不識得篆體,全部硬抄下來,倒也像是那麼回事。
銀鎖細細翻閱,嘖嘖稱奇:“‘麟嘉’?諸侯之刀,竟然到了這人手上……‘神勝萬里伏’?真的假的?這是王莽的刀……‘太乙’這麼小的刀,乃是乞伏國仁親造,乞伏秦爲大夏所滅,唔……‘幼平’?這是周幼平佩刀……若這都是真的,這家人來頭真不小……”
阿曼亮閃閃問道:“怎麼樣少主?有沒有?”
“沒有。”
“那前面如何?”
銀鎖道:“打聽到個鑄劍的朱家,我們去看看。”
“朱家?我知道我知道……”
銀鎖正要往上跳,聞言扭過頭,奇道:“你怎麼會知道?”
阿曼委屈道:“朱家是我們鐵礦的買家,我和康旗主坐船過來,坐的正是小安運鐵礦的船。下船之後,小安就去和朱家交接了。”
“這麼巧?”
阿曼道:“豈止這麼巧,我們用的飛刀弩箭都是從朱家買的,宇文那個蠢貨還想偷懶把刀拿去磨,被康旗主揍了一頓。”
彎刀乃是明教制式武器,大多產自西域,有濃重的異域風情,鄂州水路打通之後,巨木旗又產了一批彎刀,看着才稍稍像是中原人的兵器,除開少數帶藝入門的弟子用的是入門之前趁手的兵器之外,明教弟子均配雙彎刀,等若說是明教弟子的特徵。若叫有心人發現了,就再難掩蓋身份。就連銀鎖這麼明目張膽的人,還要把彎刀掛在斗篷裡面擋上一擋。
“啊——那好辦,走,我們去友軍家看上幾眼,你來帶路。”銀鎖一扯阿曼。
阿曼踉蹌一下,跳上屋脊奔跑起來。
朱家在長江畔,建業城東冶城舊址處,此地在碼頭附近,十分方便礦料運輸,又是許多大作坊的聚集地,找個配件比找個小娘子還容易。
碼頭附近,自然是亂的可以,屋頂上家家都有大煙囪,兩人在屋頂上走着,不時被一陣黑煙薰過,幾次之後,白袍隱隱呈現煤灰色,銀鎖十分不開心,又動了要去大師姐家洗澡的心思。
到了朱家的鋪子門口,說是鋪子,其實破敗不堪,和呼樂家有一拼,裡面隱隱有錘聲。銀鎖命阿曼去敲門,阿曼一步一回頭地去了,敲了好幾下也沒人應門,阿曼擡頭看銀鎖,以眼神詢問是不是能不敲了,銀鎖惡狠狠地以眼示意,她只好硬着頭皮去敲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