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諾, 你沒事吧?”半盞茶後,凌九陌小心蹲坐在椅子上,手裡捧着杯熱茶, 裹着條被單可憐兮兮望着許諾作無辜狀。
沒事……能沒事麼?!!許諾只覺得太陽穴突突直跳, 當着那麼多人的面……衣冠不整的從廢墟中爬出來, 說多狼狽就有多狼狽, 還要頂着那麼多人探究的目光, 天知道他用了多少勇氣才能旁若無人的從一堆廢墟里走出來。
“咦,是房間裡這兩人位罷?”
“是啊,府上許久都不曾有客人啦……兩個男人大白天的, 居然、居然……唉,世風日下, 禮儀廉恥也越來越不值幾個錢了。”
“聽說是因爲做那種事將牀都做斷了, 才使房子也壞了, 究竟是不是真的啊?”
“當然是真的!我親眼看到的……那個時候我正拿着饅頭在院兒裡逗狗,就聽‘啪’的一聲, 房倒屋塌啊……過了許久,兩人才從下面爬起來,都是裹着棉被出來的,連衣服都沒穿!”
“你讓開些,將門撥開點嘛, 聽說都講得人模人樣的, 讓我見識見識傳說中的斷袖到底長啥樣子……”
“讓俺也看看……”
……
許諾臉‘刷’的一聲便紅到了耳根, 頭暈的更加厲害了……伸手撫着額頭, 順便掩住了臉, 他敢發誓,自己這輩子從來沒有那麼尷尬過!不……是這幾輩子都沒有過!
凌九陌倒是不在乎的, 看他此刻默不作聲便知道了,倘若是在平日,早狂暴的踢出門了……許諾暗想,這人說不定此刻還有些巴不得所有人都知道他們的關係呢……
果然……
“這種事不用太在意吧?”凌九陌試探着勸許諾道,脣角翹着不自覺的笑意,嘴上卻理直氣壯道:“我們又沒真的做出什麼事,清者自清,濁者自濁!都怪那張破牀……還有那破屋子!”
凌九陌越說越起勁,聲音也大了起來,眼睛眯着開始打量着此時所處的房間,疑心暗生:“我說那常非怎會那麼好心將我們居住在他家中……原來是想蓄意報復啊。”
他一人自言自語中已將常非的罪和動機都確定了,許諾卻對他置之不理,滿耳迴響的都是方纔那人說過的話“聽說是因爲做那種事將牀都做斷了……”……
聽說……天,到底有多少人知道他們這件事了?……
常非居然親自帶了衣服來,許諾看了心便又是一沉,門外齊刷刷擺着各式各樣怪異的臉……
“都閒到如此了麼?快些滾回去做事!”常非擺足了架子,喝斥一幫下人散開,將衣服放在桌子上隨手關門道:“兩位公子……受驚了……,這些衣服是方纔命人買來的……”,“哼,”凌九陌冷笑着打斷了他的話:“讓我們住那種破爛不堪的房子,便是你們的待客之道麼?幸好是稻草的,倘若是磚瓦,你是不是順便一塊收屍了?”
常非愕然而立,一臉窘態歉意道:“九公子誤會了……我確實是有心答謝許公子出手相救之舉才邀你們至家中做客的,出了這種事,我也十分抱歉,那牀禁不起……”,話說了一半見凌九陌滿臉怒容和許諾不自然的神情忙轉移話題道:“我家本來不是這樣子的……”
他沉默了許久才緩緩繼續道:“我家大哥本來性格是很溫和的人……或許是造了什麼孽的緣故”,他想起自己那個只有一日之情的娘子,脣邊浮出一絲苦笑:“父母叔父皆早早過世,若不是靠着大哥照顧,早死去了。在我七歲那年的冬天,朝中有人奏了一本父親大人的舊賬,無故被抄了家,常府上下四十餘口皆發配邊疆。每日車馬顛簸,忍飢挨餓,嬌生慣養的我們哪裡吃得了這種苦頭,可大哥他偏撐下來了……途中我生了肺炎,那些官兵怕被傳染,便將我偷偷丟到野外,任由自生自滅。”
常非垂了頭,眼睛裡含滿了淚水,那個冬天對他來說是個噩夢,就像結痔的傷疤,雖已經痊癒,下面卻早已腐爛不治,隨時揭開,隨時都會流血。
那年的雪真的好大啊……他閉上眼,一滴淚砸到鞋面上,耳邊彷彿傳來北風呼號大雪撲簌撲簌的聲音……
“大哥知道了,不知道受了多少罪才拼命逃出來找到我……他當時被打得全身血肉模糊,無一處完好的皮膚,兩眼卻像暗夜裡的火苗樣灼灼燃燒,他怕我睡過去便不再醒來,邊揹着我便和我說話。”
“小非你不要睡啊……你可能會看到爹,還有娘……不要信他們啊,全是假的……千萬不能跟他們走啊……要摟進我的脖子纔不會掉下去,你的手怎麼這麼冰啊?把我手袖也給你,還有圍巾,把你包的嚴嚴的,這樣風就不會吹到你啦!什麼?勒的慌?不要解,不要解!好不容易纔綁好的……扎的越緊越暖和,大哥不會騙你的!你這是做什麼?把你的帽子給我?嚇,算了吧,那麼小,戴在我指頭上還差不多!我纔不冷呢,真的,你這麼胖,背的我都出汗啦,不信你看看……。”
常非彷彿看到七歲的自己被包紮的像個糉子似的緊緊貼在常嶺身上,他伸出胖乎乎的胳膊去幫常嶺擦拭額頭:“哥,你歇會兒吧……我這麼胖,你肯定累壞了。哥,我的胸口疼……你說,我會不會死啊?”
“呸呸!什麼死不死的,你不要亂說,烏鴉嘴!只有那些壞蛋纔會早死的,小非這麼乖這麼聽話,那些鬼才不敢來呢。不要聽他們那些人胡說八道,什麼癆病,嚇你的,知道吧?就是着涼了,等下我們找到有人的地方,飽飽的吃一頓飯便好啦!咦,當然是真的,大哥什麼時候騙過你?”
常非擦擦淚水,家被平反後他特地去找人丈量過,二百三十里,荒無人煙的雪地。他終是猜不出,只長他一歲的常嶺到底是靠什麼支持,才能將比自己還胖的常非一路拖到鎮上去的……
後來的記憶便跟著大雪模糊起來,腦海裡大斷都是蒼涼的白色,一串凌亂的腳印無限延長,當時常非便想,倘若就這麼死了,也不用怕的,有大哥陪着呢……
凌九陌不屑的扯扯嘴角:“那麼多年過去了,如若沒有丁點改變纔是奇怪的很。”他沒有勇氣說出的是,自己其實有多羨慕他有一個護他憐他揹着他彷彿背了整個世界的手足兄長!身在帝王家,手足相殘實屬平常,倘能互相留個全屍便是上天罩着了……哪裡會有這些至真至誠的親情!
“不是的!”常非突然出聲否定凌九陌的話,“他不是一點點轉變成現如今這樣子的,而是……一夜之間……。”
是的,一夜之間。
自己醒來便看到兩張慈祥的臉,後來便成了養父母,卻如何也找不到常非的影子……苦苦哀求之後,他們才猶豫着道他已經去了,這要自己如何相信?明明自己纔是重病的那個,爲何倒下的卻是一向健康的常嶺……
當下哭着隨他們跑去找了常嶺,小小的身體被置在牛棚裡的稻草堆上,平素斯文俊秀的五冠變得冰冷似鐵,撲上去拉扯他僵硬如石的手腳,森森白骨如魚刺突兀而出,居然無一根完指。
耳邊不住聽到養父母皆拭着淚道:“閉眼前還一個勁的跪在雪窩裡哭着要給弟弟討戶好人家,可憐的孩子,手腳都凍爛了……。”
伸手撫摸他的臉頰,果然還有凍成冰的淚珠,手腳慘狀更是讓人不敢正視……常嶺,這便是常嶺,長他一歲的常嶺,凡事均讓着他順着他的大哥。
養母道:“若是不忍便放兩日吧,天寒的厲害,屍體不會腐爛,家裡也是窮困的厲害,連棺木都沒有,真是不忍心一張薄席將這孩子送了去,待幾日去山上砍些樹木打造幅小棺也好。”
……
心口又開始疼了,常非伸手捂住,一隻纖細的手遞了過來,掌心放着一個平安符,許諾輕聲道:“你身體虛弱,易招至邪物,這個留着罷。”說完後目光閃動了幾下,又道:“過去的事情若是痛便莫再想了……。”
“你不懂……”,常非收了平安符,仰起頭道:“他爲了我才受那麼大苦,我怎能輕易忘記,現在每日睡覺前都會在眼前浮現一遍,痛苦的時候便會想起他揹着自己在大雪紛飛的野外行走的幸福……被人收養後,又過了兩日,雪才小了些,我不吃不喝躺在牛棚和他並排一塊睡,如何也不肯相信他會死,他那時比我乖比我聽話,他說這樣有這樣的孩子鬼不敢來的……。”
“或許是我的誠意打動了蒼天……”,常非臉上顯出些溫暖和驚喜,“第三日他便活了過來!”
凌九陌心暗道這個結局早已料到了,他不活能有現在的常嶺麼?只是死了三天後又活過來,聽來不便讓人悚然。
“是三日後麼?”許諾眉頭輕皺問道。
“是第三日……睡夢中感覺到他的手在抖動,一下子便跳了起來,結果發現大哥居然在眨眼睛!忙開心的叫了養父母來,他們本是淳厚的人,也未曾做過什麼虧心之事,見大哥醒過來,都高興的不得了。養父便跑到幾十裡外去請大夫,診後居然與常人無異,除了皮膚受損居然沒有其它意外,謝天謝地……後來便一起住了下來。”
“頭兩日明他少言寡語的,都道是大病初俞的緣故,病好了之後卻更加沉默了,居然連笑都不會了……依舊認得我,記得以前的事情,話卻如何也不肯多說,對人極度冷漠。開始幾個月我便在夜裡跑到無人處偷哭,不敢讓他知道。後來便想開了些,只要他還活着,變成什麼樣子我都是不用在乎的……以前這麼想,現在也是這樣想的”,他一臉認真的對凌九陌道。
“五年前常家得以平反昭雪,皇上對重新對我們進行封賞,大哥卻獨獨買了這片荒宅住下,並下嚴令,院中一草一木皆不許人亂動。所以儘管有些東西破落零亂,卻無人敢去碰。府上的傢俱應該都有些許年了,不甚牢固,尤其是牀……下人們都是用來做擺設,甚少敢在上面睡覺的,這點,我忘記提醒你們了……。”說到此處,常非臉色有些微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