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這一夜,林遙做了很多夢。他夢見了幾年前跟司徒一起辦過的案子,跟司徒一起走過的路。他夢見了司徒老家的那道彩虹,還有彩虹下十幾年的大石頭。過往的種種,如走馬觀花一般在夢境裡重現,最終還是逃不過緊張與膽寒。那時,若司徒稍有偏差,他與他便是陰陽兩隔。
天才微微亮,林遙在“撲下潭水尋找司徒”的夢中醒來。他滿頭大汗,氣喘吁吁。扭頭看着身邊睡的香甜的司徒,伸出手摸摸他的臉,摸摸他的胸口。
手心下是強而有力的心跳,林遙這才長吁了一聲,讓自己回到現實中來。卻也因此,再沒了睡意。他給司徒掖好被子,輕手輕腳地下了牀。在沙發打開臺燈,拿過司徒的包,在裡面翻找葉慈調查王錚的資料。
摸索了好半天,也沒摸到。林遙乾脆把包裡的東西都倒出來,仍舊不見那份資料。林遙猛地意識到,資料很可能被司徒彥拿走了。爲什麼?那時候他就知道自己馬上要被排擠在外了?
想到這裡,他有些坐不住,起身拿了衣服準備去衛生間穿好。褲子纔拿到手,他看見了牀上酣睡的司徒,衝動的念頭就在這一眼裡消弭。或許,他不該這個時候離開。
林遙耐心下來暫時把司徒彥和資料的問題放在一邊。打開筆記本電腦,整合兩個案子的線索進行分析。
姚志案、王錚案,相同的地方不少。首先,案發時間都是深夜、兩名死者的死因都是鈍器擊打頭部、兇手食用死者身體部分的時候都用了容器,用過後都擦洗乾淨。
王錚案在前,姚志案在後。從時間上來看,姚志案的兇手的確有時間作下王錚案。但是,林遙總覺得兩起案件不是同一個兇手。他的看法跟司徒相同,姚志案那個兇手要比殺了王錚的兇手聰明。
但是,通過昨晚跟司徒聊了一些情況後,這個推論似乎產生了動搖。而起最主要的原因,就是王錚家裡的那面鏡子。
這一點,可以做一個簡單的邏輯分析。
倆人扭打,碰碎鏡子,鏡子的碎渣有一些掉進死者褲腳的折邊裡。在倆人繼續扭打的過程中,死者的腳踩到了鏡子碎渣,腳破。好吧,鏡子碎後,倆人扭打的地方馬上改變,死者沒有踩到鏡子碎渣,也是有可能的。
林遙又把主現場的佈局圖打開,上面標示了每一樣傢俱的位置。穿衣鏡在門旁,對着牀的右下角。假設,當時兇手背對着鏡子,站在死者面前。死者揮拳打他,兇手避過,死者的拳頭打在了鏡子上留下少許血跡。然後,兇手必須把死者撲到。死者的腳底處於無落處狀態,這纔不會踩中鏡子碎片。接着,兇手騎在死者的肚子上毆打他,抓着死者的頭髮朝着牀上扯。
爲什麼是牀?
既然兇手不在乎殺人手法,殺人過程,爲什麼還要固執地把死者拖上牀?亦或,兇手只是想要一個更能施展手腳的空間?那臥室的地板纔是最好的選擇啊。
等一下!
林遙想起,姚志是先被兇手誘騙到林間。兇手將他打昏後,扛起來徒步行進約有三十分鐘,到達主現場,也就是林間的小木屋裡。其實,兇手大可不必非要進入屋子再行兇。林子走的深一些,照樣可以殺人取腦。姚志的死亡時間,跟溫雨辰巡邏時間相互錯開。這說明兇手知道保安半夜巡邏的具體時間,所以,他成功地避開了溫雨辰。那麼,問題回來了,兇手爲什麼固執地要進入小屋?
就像王錚案一樣。兇手爲什麼固執地要在牀上取了死者的骨髓?
林遙再一次看屍體照片。王錚趴伏在牀上,身下的牀單幾乎被血染紅大半。尤其是頭部、肩部幾個位置。從血跡、痕跡兩方面觀察,王錚就是在牀上被兇手殺害,取出脊骨。確定了這一點,林遙不得不重新審視“兩起命案非同一人”的推論結果。
司徒會錯麼?
司徒也是人,只要是人都會犯錯。況且,推論是同一兇手的結果僅僅是初步的分析,做不的數。但林遙卻認爲,有些話,司徒還沒說。
不知道什麼時候,沉睡的司徒醒了,看到林遙坐在沙發上歪着頭,筆記本電腦還開着。他無奈地搖搖頭,下了牀拿了毯子,輕輕地蓋在林遙的身上。
“吵醒你了?”林遙抱歉地說。
司徒坐在地上倚靠着林遙的雙腿,他看了眼筆記本上面的資料,說:“其實,我在王錚家做的再現案發過程是錯誤的。”
果真麼?
在以往的案件推論中司徒不是沒錯過,在發覺自己走了偏路的時候,司徒很快能夠找到正確的路線。也不會因爲錯了就煩惱不已。但是這一次似乎不同。
“說說看,哪裡有問題?”
“不是‘哪裡’,而是從根本上。”司徒的神色沉了下來,“在我看來,兇手僞造現場這件事就是個錯誤。兇手將現場僞裝成入室搶劫,但是有哪個搶劫犯還會吃掉屋主的骨髓?這根本起不到矇蔽警方的作用。我不信兇手傻的連這個都不明白。”
可這也是這麼回事。林遙開始煩惱起來。司徒的分析合情合理,既然如此,那之前的那些推論都是白做工。不過,這不要緊,只要能摸到通往真相的大門,白做幾份工又有何妨?關鍵是司徒這個情緒,不對勁。
“司徒,既然你明白這裡面的問題,爲什麼還要跟樊雲娜爭來爭去?我不覺得你是無事生非的人。”
司徒苦笑一聲,坦言,“我也是想在樊雲娜的嘴裡聽到些不同的分析。樊雲娜是個合格的側寫師,但不是一個優秀的刑偵人員。他忽略了鏡子碎片的問題。她把兇手將現場僞裝成入室搶劫合理化了。另外一方面,我也不想管中窺豹,多聽聽別人的意見總是好的,對不對?天底下又不止我一個聰敏人。或許,人家想的比我更靠譜呢。”
聽他一番言論,林遙不免啞然失笑。樊雲娜的問題,已經不能用“靠譜”與否來衡量了。畢竟她的出發點就是錯的,因爲她不知道司徒所提出的的‘僞裝現場本身就不合理’的論點。但是,如果排除這個論點,從樊雲娜的角度出發,她的側寫還是靠譜的。所以說,這個事真的很難掰扯明白。
林遙知道,司徒被“卡”住了。司徒意識到,兇手僞裝現場這一點極不合理,卻又找不出其正確的答案,所以纔會隱瞞疑問,希望能從樊雲娜嘴裡聽到些提示。
但是結果,似乎並不好。看到司徒眉間隱約透出來的煩惱,林遙就知道是這樣。
輕輕揉弄着司徒的頭髮,林遙低下頭吻了他的額頭,輕聲說:“我贊成司徒彥的一句話。合作伙伴不應該因爲私人問題相互有意見。所以,司徒,我們是男人,人家一個女人,我們何苦爲難她。”
司徒欲言又止,林遙也不催他。須臾,司徒反身摟住了林遙的腰,把臉埋在他的肚子上,吶吶地說:“去找她吧。”
一個小時候,司徒聯繫了劉隊,約好了早上八點在劉隊的辦公室跟樊雲娜見面。
路上,林遙告訴司徒王錚那份資料很可能是司徒彥拿走了,司徒也沒急,低聲笑了笑。林遙也不急,這倆人似乎肯定那份資料會回到手裡,還是司徒彥自己交出來的一樣。
關於司徒彥這個人,目前爲止只有持觀望態度,畢竟對方馬上就要被踢出局。他們只能耐心等着司徒彥新的招數,在此之前,那位樊雲娜更難解決。
樊雲娜還是一副冷冰冰的態度,見到司徒和林遙也沒什麼好臉兒。劉隊那邊繼續在心裡犯嘀咕,不知道這回司徒還要怎麼擠兌她。
但事實上,司徒見到樊雲娜後,很正經地說:“昨天是我口不擇言,我很抱歉觸及了你的私事。爲此,我向你道歉。”
樊雲娜沒想到司徒居然放低了姿態,一時間愣愣地看着司徒,不知如何回答纔好。林遙那邊倒是毫不意外,司徒本來就是個爽快人,從不會因爲自己錯而不好意思去跟對方道歉。只是,能夠得到他的歉意,也是需要代價的。
被司徒這一手先發制人搞的有些尷尬,樊雲娜低下頭,下意識地握緊了沒了婚戒的手。劉隊見氣氛尷尬了起來,趕緊打圓場,樊雲娜也藉着這個臺階下來,說:“是我的工作方式不適合你們,這一點我做檢討。”
司徒客氣了幾句,這個話題算是就此打住,誰都不再提起。末了兒,司徒問道:“樊博士,別怪我多嘴。能說說你跟司徒彥是怎麼認識的麼?”
“司徒彥?”樊雲娜有些爲難地蹙起眉頭,“怎麼說呢。大家都是搞心理犯罪的,這圈子纔多大?時間久了必然有一些接觸。”
“他那人怎麼樣?”
“背後莫論他人非,他到底怎麼樣,你們自己去品。我不好說什麼。”
儘管樊雲娜婉轉地拒絕了司徒的詢問,她的理由和言辭卻贏得了司徒的好感。這時,林遙已經翻看了一眼樊雲娜的報告,果然在物證裡看到了“鏡子”
已經放下偏見的樊雲娜始終不會多露幾次笑臉,對待工作更是嚴肅認真。就自己那份報告她特別說明:“就像我之前說的,兇手是同一個人。我在鏡子、牀、客廳之間做了一個對比性的側寫。我發現,兇手對於最後的殺人地點似乎非常執着。姚志案的小屋、王錚案的牀。打個比方,世界上一流的烹飪大師都非常在乎自己的工作臺,工作用具。如果,把兇手比喻成一個烹飪大師,死者就是他的食材,那麼,牀、小屋就是他的料理臺。他在那裡烹飪出極佳的美食。”
這些側寫都與兇手的性格、邏輯性參與錯誤、自我形成的世界觀、價值觀相吻合。
換句話說,在以上幾點,樊雲娜和司徒彥的推理是相同的。
“我的側寫不會有問題,這一點我可以用自己二十三年的職業榮譽保證。我也希望,你們相信我。”
“當然。”林遙馬上給予了肯定。
司徒也點點頭,表示會相信她。但是,有些問題,從一開始就是錯的。
司徒說:“樊博士,在工作上我們都有自己的原則。你堅持你的結果,我也堅持我的結果。你可能覺得我很固執,但是我有足夠的理由說服你。”
“我會認真考慮。”樊雲娜冷着臉說。
看吧,接到司徒的道歉,果然是需要付出代價的。林遙默默地打開筆記本電腦,調出資料做好準備。
司徒說:“首先一點,沒有任何一個警察會將王錚案的主現場看成是入室搶劫。因爲,沒有哪個搶劫犯會吃掉死者的骨髓。在姚志案裡,你側寫出兇手的性格、特徵以及心理異常等問題,你判斷兇手是個聰明人。那麼,這個聰明人怎麼會做把現場僞裝成入室搶劫?這是不是不合理?”
面對司徒提出的疑點,樊雲娜第一次給了個笑臉,只是這笑臉讓林遙非常不爽!
樊雲娜笑道:“我總說過,你們不瞭解側寫這門高深的學問,所以無法完全領悟我的結論。就司徒你這個問題,我的結論是:兇手的目的就是你的答案。”
麻痹的什麼態度?林遙越發不待見樊雲娜。啊,你承認自己的工作方式不對,還特麼的損我們家司徒四六兒不懂。你什麼意思?
見林遙的眼神有些寒意,司徒偷摸對他眨眼睛,似在說:乖,忍忍,老公擺平她!
林遙短促地哼了一聲,臉扭一邊,不搭理司徒。司徒倒是極有耐心地問樊雲娜,能不能再給我解釋解釋?
樊雲娜說:“昨晚,包括現在,你都堅持兇手不是一個人。這就是兇手僞裝現場的目的。”
說着,樊雲娜從椅子上站起來,在辦公室裡緩緩踱步,“他的目的就是讓我們認爲,他不是殺了姚志的兇手。姚志的兇手比他聰明。爲什麼這麼做呢?他的目的是什麼呢?是‘恐慌’社會性大面積的恐慌。就像很久之前,柏林牆剛剛倒塌,德國出現一個殺人魔,那裡的人民在殺人魔的陰影下生活了十年。這個人幾乎不會自己動手殺人,他去慫恿別人,去蠱惑那些心中有殺意,卻沒有膽量的人。讓他們作下一樁又一樁的恐怖謀殺案。我們的兇手也是這個目的。他要讓警方乃至社會知道,食人魔,不止有一個。而是有兩個、三個,甚至是四個。”
言罷,樊雲娜停住了腳步,眼睛緊緊地盯着司徒,“不要把我的話當成是危言聳聽。不久之後,就會出現第三名被害人,現場勘查結果,仍然不是同一個兇手。但事實上,食人魔,只有一個。”
在樊雲娜分析的過程中,林遙在看她的報告。她發現,在分析兇手的性格、心理特徵等等問題上,樊雲娜的結論和司徒彥是一致的。所以,林遙打斷了樊雲娜,問道:“你的報告裡提到,‘兇手熟知這個社會的法律,卻毫不放在眼裡,甚至連藐視的心態都沒有。過度漠視周圍的一切,以自我爲中心,不會關注周圍的任何人和事’我可以不可以把這段話理解爲,他根本不在乎這個社會?”
樊雲娜一愣,隨即反問:“你想說什麼?”
“我想說。既然他不在乎這個社會,甚至連藐視社會的態度都沒有,何來報復這個社會,給社會造成大面積的恐慌?”
小遙,幹得好!司徒站在樊雲娜身後,偷偷地給他豎起大拇指。
插入書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