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伶 [五]

待那師兄弟三人進房休息後,絳雲抱着卯符,坐在了門檻上。卯符不情願地嘟着嘴,嘰嘰咕咕地低聲抱怨。絳雲充耳不聞,她揪着卯符的發鬏,下巴擱在她頭頂,滿臉都是得意。

淅瀝春雨,將周遭的景色都暈上了一層墨。在絳雲看來,這般的景緻未免有些陰鬱。想起在鳳麟洲上,偶爾下雨,也是明麗晶亮,晃得人眼花。

絳雲輕輕嘆了口氣,擡頭看着從天而降的雨絲。這時,她的目光在那片陰暗中找到了一抹豔色。

桑葚?!

她放下卯符,看着不遠處的一棵樹。樹上點點紫紅,正是桑葚。她心頭一喜,也顧不得下雨,幾步跑到了樹下。她繞着桑樹轉了一圈,一躍而起,攀上了一根結實的樹杈。她坐穩身形,伸手摘桑葚。她的手指剛觸及那紅潤可愛的果實時,卻又收了回來。她想了想,轉向了旁邊紫黑色的果實。

她摘了幾顆放進掌心,挑了一顆,放進了嘴裡。熟透的桑葚,甘甜適口。她並不需要飲食,但也爲這滋味淺淺微笑。想起自己第一次嚐到的酸澀,她的笑意愈盛。她是天犬,本是狂暴粗鄙爲性,啖肉噬骨之流,但如今,心底的感受,卻細膩得如同雨絲般,潤着每一寸肌骨。

“我也要!怎麼能一個人獨享嘛!”卯符也走到樹下,不滿道。

絳雲低頭看她一眼,笑了笑,繼續摘桑葚,片刻之後,她用衣服兜着那果實,輕巧地躍下。

卯符立刻上去,拿了幾顆桑葚,送進了嘴裡。

絳雲看着她,問道:“你不是玉石嘛,也能吃東西的?”

“我吃下的東西,都可煉成丹藥……”卯符說着,又抓了幾顆,有滋有味地吃着。

絳雲聽到這句,低頭問道:“你煉成的金丹,真的能治百病?”

“什麼能治百病啊!”卯符不滿,“是脫胎換骨,肉身飛昇!”

“還不是差不多……”絳雲小聲道。

卯符看她一眼,問道:“怎麼?你想要我的金丹?嗯……雖然你現在有仙道,可本質也是妖獸,若吃了我的金丹,就能真正成仙。不過……”卯符扮個鬼臉,“我纔不會給你咧!”

“誰稀罕!我不過是問你的金丹是不是真能治好血證,誰說我要?!”絳雲道。

“血證?莫不是說池玄哥哥?”卯符舔着手指,道,“吃了金丹就能成仙,成仙之後,還有什麼毛病治不好的?多此一問……”

絳雲低低自語一句,“成仙之後,他就是廣昭了啊……”

卯符沒聽清她的話,繼續道:“你還真奇怪,剛纔還不讓我纏他,現在又來問金丹的事。真虛僞。”

“你管那麼多幹什麼?”絳雲皺眉,她收起桑葚,滿臉兇狠地說道,“不給你吃了!死兔子!”

卯符一臉委屈,“說說而已嘛……”

絳雲不理她,兜着桑葚往屋內走去,誰料剛進門就撞上了人。

她還沒開口抱怨,就聽對方一聲怒喝:“笨狗!走路不看道的啊!”

會這麼跟她說話的,惟有幻火。絳雲跺腳,怒道:“你纔不看道!沒看到我拿着東西麼!”

幻火皺眉,他看了門外的卯符一眼,拉起了絳雲的手,邁步往裡走。絳雲小心地護着懷裡的桑葚,不明就裡地被他拉着走。

待二人走到後院,幻火才停了下來。他鬆開手,一臉認真地說道:“我方纔想到讓主人成仙的捷徑了。”

絳雲呆呆地捧着桑葚,點了點頭,“噢,是什麼?”

“笨狗!金丹啊!”幻火笑道,“你我合力,要殺那隻使符易如反掌!待它體內金丹煉成,我們就取來給主人。”

“殺生不好吧?”絳雲開口。

“它只是使符而已,算得上什麼‘生’啊!”幻火反駁。

“……”絳雲想了想,道,“圈圈……你覺不覺得,閏生哥哥他根本不想成仙。”

幻火聽到這句話,皺眉道:“他仙緣淡薄,修爲也淺,悟不得大道也不奇怪。就是因爲如此,才需你我協助。”

“可……”絳雲猶豫片刻,道,“可是,主人是主人,閏生哥哥是閏生哥哥。若是他覺得自己現在活得開心,你我有什麼資格逼他放棄一切,去做仙人?”

幻火聽完,神色裡已有了怒意,“笨狗,你難道忘了主人是如何元神俱滅,屍骨無存?!你說他活得開心,可有想過,凡人有生老病死!你就那麼想看到主人再死一次?!”

絳雲深覺自己說錯了話,低下頭去,看着那些桑葚。

幻火見她不答話,壓了怒氣,冷聲道:“虧你還得主人血肉度化,竟然比不上那兩隻道行低微的妖精。念在相識一場,我不同你計較!日後你要是敢阻撓主人成仙,我不會放過你的。”

他說完,轉身離開。

絳雲擡眸看他一眼,不滿地自語:“兇什麼兇……”她嘴上如此,心中卻也覺得自己奇怪。她初來中土之時,滿腦子都是讓褚閏生修仙,爲何如今反而有些不在乎了?昔日西海一役的慘烈,也漸漸淡薄起來……或許,正如卯符所言,她雖靠主人血肉得了仙道,本質卻始終是妖獸。心智思維,始終稍遜一籌。所以,今日的她,該憎恨的憎恨不起來,該報答的也不知如何報答。她比不上那兩隻爲主人四處求醫的妖精,更比不上昔日聚窟洲上哀求她尋找廣昭的蓮花仙童。她既不像仙,又不像妖……到底,這是怎麼了?

她正糾結,卻聽一聲聲鈴音漸進,那聲音清遠空幽,宛自天籟。她有些疑惑地擡眸,靜靜聆聽起來。

“律音法鈴……”樑宜忽然開口,“丫頭,你去告訴你閏生哥哥,有高功自己送上門來了。”

“哎?”絳雲微驚,卻也不多想,轉身往客房去。

……

但說褚閏生回房之後,並未上牀休息。他雖然睏倦,但心中疑慮尚多。他尋了把藤椅座下,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片刻之後,他半夢半醒之間,又見了那一片氤氳白煙。

一陣涼風忽過,掠起那片白煙,如曳起一片白綃。他只聽得有人說道:

“‘道法自然’?這‘自然’二字便是拘束。所以生死有命,所以弱肉強食。自古修仙得道之人,若不破除‘自然’,何以長生久視?爾等已是離經叛道,卻要世間萬物‘順其自然’,豈非狂妄!”

那聲音囂張非常,震得四野風動。

但聽一個泰然之音答道:“人之所以能長生久視,脫出生死,並非是因打破‘自然’,而是將本身化歸自然。隨萬物盛衰,隨日月消長。自然無所謂生死。凡人看之不穿,以爲長生不死便是得道。你不是凡人,難道也不明白?”

“化歸自然,便要與這天地一般無情,誰能做到?”

“對,很難做到。所以我仍是凡人,修的不過是問心無愧……”

褚閏生聽完那句話,慢慢睜開了眼睛。又是“夢識”?這次,是過去,還是未來?說話的人,又是誰?……不過,話又說回來,那囂張狂妄的聲音,倒是有幾分耳熟呢。他笑了笑,伸個懶腰,站了起來。他鬆鬆筋骨,動動脖子,這時,耳畔卻響起了清幽鈴聲。那鈴聲似遠似近,不可捉摸。他正疑惑,房門卻被輕輕推開。絳雲探了半個腦袋進來,看到褚閏生時,她微微驚訝。

“閏生哥哥,你沒睡啊?”她推開門,走進來。

“剛起。”褚閏生笑着說完,就注意到她全身溼透,樣子也有些狼狽。他一眼看到了她懷中的桑葚,便作無事般道,“嗯?一起來就有桑葚吃,我運氣還挺好的嘛。”他笑着走過去,拿起一顆,放進了嘴裡。

絳雲仰頭,笑得歡悅,“甜不甜?”

褚閏生點點頭,“嗯。”

絳雲有些得意。她又想起什麼,開口道,“對了,閏生哥哥也聽到鈴聲了吧?樑宜說那是‘律音法鈴’,是上清派高功的法寶!”

“也就是說,有個高功往這兒來?”褚閏生立刻笑了起來,“不是這麼巧吧?”

“是乾元觀的高功童無念。”池玄就在這時走了過來,開口道。

“童無念……唔,好像聽過又好像沒聽過。”褚閏生抓抓頭,“不過聽名字,不會跟我們師傅同輩吧?”

“嗯。”池玄點了點頭,“聽鈴聲,應該快到了。行路震鈴,是威懾之法。童無念不是偶然而來。”

“難道是‘太上聖盟’?”褚閏生皺眉。

“無需擔憂。童無念的道行與師傅不相上下,若他贏不了,你也幫不上忙。”池玄直白道。

褚閏生無奈,“師兄……”

池玄不以爲意,目光淡淡掃過了絳雲。

絳雲見他看自己,立刻托起了那些桑葚,笑問:“吃麼?”她想了想,又補上一句,“這次很甜哦。”

池玄的眉睫微微一動。她用衣服兜着桑葚,果實的汁液染在了布料上,黑黑紫紫的,斑駁一片。如上次一樣,她全身溼透,髮梢上還粘着樹葉。只是,她依舊笑得明亮,一派天真。他沉默了一會兒,卻只是搖了搖頭。

絳雲不禁有些失落。這時,池玄擡起手來,替她拿掉頭髮上的樹葉。絳雲甩甩腦袋,抖落那些葉子,粲然一笑。

看到這一幕的褚閏生有些驚訝,他也說不清自己的感覺,只是那種堵着心的難受又復甦了。他努力讓自己不去想,卻又無法不憶起池玄說過的話:但若她喜歡我,卻不是我能控制的。

他閉目片刻,壓下心緒,繼而笑道:“甩什麼啊,弄得別人也一身水。”

絳雲聞言,滿臉歉疚,剛要道歉。卻聽有人喊話道:“大膽妖孽!還不速速現形!”

妖孽?褚閏生聽得這句,微微驚訝。難道是來找柳未央和葉芙蓉的?不是吧,他自己先前雖說了,有異象的地方說不定有高功。如今,應驗了?他正想着,卻聽身後傳來了異響。

幾人轉頭,就見柳未央倒在地上,痛苦地扭動着身子。

四周,鈴音愈響,就聽那喊話聲又起:“妖孽!我師傅念你們有行善之心,僅以鈴聲威懾。若再不伏法,休怪正道無情!”

話音一落,柳未央的神色裡又多了幾分痛苦。

褚閏生見狀,快步走到了外室,推開了大門。

只見門外站着兩名少年,皆是十五六歲的模樣。兩人不僅生得一模一樣,也行裝打扮都一般無二。若說不同,就是一名少年抱着三絃,而另一名則是手託小鼓。

褚閏生含笑,拱手道:“華陽觀弟子褚閏生,見過兩位師兄。”

那兩名少年聞言,對望一眼。抱三絃的少年道:“原來是華陽觀的師弟,我乃乾元觀童高功座下弟子,昌明。”

另一名少年也開口,“昌暒。”

待互通了姓名,昌明開口,道:“師弟在此,莫非也是爲了降妖?”

褚閏生道:“弟子愚鈍,不知道所謂的妖精是?”

昌暒道:“師弟入門不久,怕是辨不出妖精真身。那兩隻妖精,一柳一花,盜錢財,行淫亂,受害者甚衆。師傅受託出手降妖,但念及這兩隻妖精也有行善之舉,便手下留情。沒想到,她倆逃脫之後,又再害人!今日總算被我們尋到,斷不能再放過!那兩隻妖精精通惑人之術,師弟修爲尚淺,一定是被騙了。”

褚閏生聽罷,剛要回答,池玄和絳雲卻在此時走了出來。

昌明和昌暒一見池玄,臉色大變。

“池玄……你在這裡?”昌暒驚道,“你也跟那兩隻妖精在一起?” wωω✿ ttκΛ n✿ C O

池玄道:“是。”

昌暒看到絳雲,愈發驚訝,“這……這是上次傳言中的女妖!池玄,你果然行爲不端,處處與妖魔爲伍!”

絳雲怒了,喊道:“誰是女妖啊!我好歹也是……”

她沒說完,褚閏生便打斷道:“兩位師兄別誤會,這位姑娘是我朋友,不是什麼女妖。我們也只是在這裡落腳罷了,並非與妖魔爲伍。”

昌暒還要再說什麼,卻被昌明打斷。昌明開口,道:“既然諸位與那兩隻妖精無關,就別阻着我們辦事。”

褚閏生笑了笑,“兩位師兄先別生氣,我不是阻着你們辦事,只是……”他看看天色,道,“能否請師兄再等兩個時辰呢?”

“兩個時辰?爲什麼?”昌暒不解。

“嘻嘻,因爲還有兩碗藥沒喝呢。”卯符笑着,從屋中走了出來。她擡頭,看了褚閏生一眼,甜甜一笑,“哥哥,我現在知道主人爲什麼三番四次放過你了,嘻嘻。”

褚閏生也不說什麼,只是笑笑。

昌明和昌暒不明就裡,這番說話自然更惹誤解。

昌明道:“師弟,你到底什麼意思?”

褚閏生滿臉無辜,“我真沒什麼意思。我聽二位師兄喊話,顯然那兩隻妖精是逃不了了,那多等兩個時辰又有什麼關係呢?”

昌明和昌暒神色裡帶了不滿,正要說話。卻聽一個莊重沉厚的聲音響起:“既然段師兄的弟子開口相求,我便多等這兩個時辰。”

昌明和昌暒聽到這話,滿臉肅穆地退到了一邊。

只見雨色之中,慢慢走來一個男子。青衫綸巾,頗有風骨。他手中執着法鈴,法鈴隨他邁步,聲聲輕震,悠遠空靈。

他看上去不過三十,要說是段無錯的同輩,未免有些詭異。但修道之人,鶴髮童顏、青春永駐倒也不是什麼稀奇事。褚閏生不再多想,拱手行禮,道:“童高功。”

來者,自然是先前衆人口中的童無念。童無念頷首一笑,目光靜靜掃過衆人,最後,落在了卯符的身上。

“地支十二使符……”童無念道,“把使符帶在身邊,也只有段師兄有這個膽量了。”他擡眸,看了褚閏生一眼,問道:“師兄現在

何處?”

“此事說來話長……幸好有兩個時辰。”褚閏生笑答。

童無念盤膝坐下,微笑道:“那我便聽你說足兩個時辰吧……”

……

作者有話要說:

噹噹噹,我知道有讀者大人要說我用生僻字,於是我特別人肉搜索……囧~~~

咳咳~~~

qíng ㄑㄧㄥˊ

◎ 古同“晴”。

於是,我選這個字完全是爲了和“明”字對應嘛~~~這兩兄弟,日、月、星都齊活了,真是好明亮啊……囧~~~

[那隻:龍套甲&乙,名字裡有日月星……可憐的男主……]

[閏生:T_T 都是因爲名字的關係,我才一直不受讀者姐姐們的待見……]

[狐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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