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無阿彌陀佛。”
此時,看着面前的李慕玄,老和尚雙手合十,道了聲佛號。
若是其他人問,他多半會插科打諢,矇混過去,但這位小道爺可是有過少林寺單殺西域妖僧的經歷,搞不好再來個東林寺暴揍老僧。
當然,自己絕不是怕捱打。
而是收了人家師弟錢財,總得給人一個說法不是。
旋即,老和尚開口道:“出家人四大皆空,但肚子卻不能空,老衲賺取錢財,自然爲了謀生,其次就是爲了修葺寺廟。”
“實不相瞞。”
“老衲乃西林寺住持,法號空明,廟內佛塔大多年久失修,又無田地餘財。”
“總得找路子來錢不是?”
話音落下。
之前勸阻善信和李慕玄幾人小沙彌插嘴道:“那您爲什麼不籌集善款?”
“對啊。”陸瑾聞言附和道:“靠賣這些物件能賺幾個錢?古往今來的僧人、高道修葺廟宇,不都是向地主權貴籌款嗎?”
“老衲這不正在籌善款嘛?”
老和尚空明淡淡一笑,而後指着前方東林寺道:“敢問諸位。”
“他們的做法,跟老衲賣東西有何區別?”
“善信們在禮佛時不論家資如何,必會往功德箱內添點香油錢,而這其中,大多人是爲了讓佛祖保佑自己。”
“剩下少部分聰慧的,可能知道佛不佑人,人自佑之的道理。”
“但卻願盡一盡心意。”
說到這,空明用手指向地上物件。
“相比於寺廟。”
“老衲這不僅滿足了善信們的禮佛之心,還給了他們實物,同時碰上內心迷茫之人,常會以佛法教化。”
“另外,非是老衲往自己臉上貼金,作坊的工人也能因此獲益。”
“一舉數得何樂而不爲?”
話音落下。
原本看老和尚不順眼的小沙彌不由一愣,然後道。
“師叔,您之前爲何不說?”
“言不如行。”
空明笑道:“若是常掛在嘴邊,反而變了味道。”
小沙彌聞言肅然起敬。
陸瑾則是若有所思的點點頭,暗道這大師果然有幾分水準。
難怪能一眼看出師兄、不相干,還有自己是天人之相,就是腦子有點轉不過來,不論是向善信籌款,還是賣東西,重要的是修葺佛塔。
又不是騙取香客們的錢財。
何必執於手段?
想到這。
陸瑾直言道:“大師,您這樣效率會不會太低了?”
“低嗎?”空明眼神變得古怪,接着瞥了眼一言不發的李慕玄,知道剛纔的回答算是過關,但卻還不夠。
於是,他決定透露自己的商業機密。
“其實偶爾碰到一兩個出手闊綽的肥羊,說點他們愛聽的話。”
“大手一揮就是幾十大洋。”
“迄今爲止,扣去成本和花銷,老衲已經攢了兩千多大洋。”
聽到這話,陸瑾微微一驚,接着眉頭蹙起道:“大師,您這話不對,怎麼能稱呼善信們是肥羊呢?”
“額”
空明頓時有些語塞。
不是,貧僧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就差指名道姓,你還聽不懂嗎?
隨即,他無奈的瞥了眼李慕玄。
見對方還是不發一言。
沒辦法,空明擡頭看天道:“衝着佛祖來的是善信,爲了聽好話而買的纔是肥羊,比如說什麼天人之類的。”
“嗯?”
陸瑾微微一怔。
但很快便反應過來肥羊說的是自己,臉上不由露出怒色。
“你還敢說自己不是坑蒙拐騙!”
“謀生的手段嘛。”
空明臉不紅心不跳的說道:“重要的是修葺佛塔。”
“況且,你不也愛聽嘛?老衲若是不說破,你能因此高興,我能因此修葺佛塔,這樣你我之間都好過。”
“再說了老衲也沒行騙。”
“小施主乃天真赤忱之人,可不就是天人嘛。”
陸瑾頓時語塞,憋了半天才說道。
“你個老騙子!”
空明聞言沒有反駁,瞄了眼李慕玄,依依不捨的從袖中拿出銀票。
“你要覺得是騙,老衲這.也可以退貨。”
聽到這話,陸瑾臉上的怒色稍稍緩和,隨後深吸口氣,沒好氣的說道:“罷了,吃一塹長一智,就當是吃虧買個教訓。”
“再說了,你剛剛就算不說我是天人,我也全買下了。”
“何必耍這種言語技倆!”
“是是是!”
空明趕忙將銀票收回去,“是老衲不對,想着道爺您好歹買了東西。”
“總得說幾乎恭維的好話不是。”
“哼,我是隻喜歡聽好話的人嗎?”陸瑾撇了撇嘴,只覺得這和尚嘴油的很,在入佛門前也不知道做什麼營生的。
其餘人則是掩嘴偷笑。
也就在這時。
無根生的聲音響起,“大師,您將善信們的香火比作生意。”
“那這拜佛不就成了一樁買賣?”
聽到這話,剛對老和尚有所改觀,生出敬意的小沙彌,方纔意識到有些不對,合着我佛門的都是生意人?
那之前宣揚的衆生之師。
不是個笑話?
正想着。
卻見老和尚空明一臉認真道:“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有道是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世人若學我,如同進魔道;若是單純爲了滿足私慾而去開寺廟,要香火,那拜佛跟買賣確實沒有區別。”
“那您修葺寺廟不是私慾?”
“非也,老衲只有公心。”
空明雙手合十,神情莊重肅穆,若他修葺寺廟是爲了滿足自己的禮佛之心,那其實跟私慾沒有區別,但他這麼做並非是爲了自己。
“是麼?”
無根生摩挲着下巴。
“清者自清。”
空明坦然道:“諸位若是不信,可隨老衲回西林寺一趟。”
“反正如今東西也賣完了。”
“再者,諸位遠道而來,也可歇歇腳,吃頓齋飯。”
“當然啦,有句話要說前頭,咱們誰也不欠誰因果,所以賬要算清楚,廂房和伙食就按客棧的標準來。”
“老和尚伱還真是算計到骨頭裡!”
陸瑾沒好氣的說一句,接着目光看向師兄,等待他拿主意。
“行。”
李慕玄點了點頭。
他其實挺好奇,這位空明住持修葺寺廟是爲了什麼。
當然,就算是爲了禮佛也沒什麼,畢竟人皆有欲,至於是私慾還是公心,有幾個能說清楚?況且,又不是所有的私慾都是過錯。既然自己不是什麼大公無私的聖人,對他人也沒必要太過嚴苛。
心念間。
幾人起身便要離開。
陸瑾則是將地上物件全部打包裝袋。
畢竟錢花了,虧吃了,東西自然不能少!否則那不真成冤大頭了?
空明見狀自然不會說什麼,擡目看向李慕玄,言道:“老衲觀道長年紀輕輕,修爲便已邁入天下頂尖行列,敢問可是三一門的那位不染仙人?”
“前輩言重了。”
李慕玄施施然行了個道揖。
空明點頭,自己猜的果然沒錯,隨即望向無根生,繼續道:“那這位便是龍虎山的紫金樑吧?”
“大師您擡舉了,我就一無名之輩,可不敢跟紫金樑比。”
無根生拱手行禮。
“這樣麼?”
空明聽到這話有些好奇。
除了龍虎山那個外,道門什麼時候又出了一位妖孽?
不過看對方樣子,顯然不願在此事上多聊,所以空明也沒多問,轉而問道:“不知幾位道長來東林寺有何貴幹?”
“乃是好奇淨土之法。”
李慕玄沒有隱瞞,“覺得跟內景有關,所以特來求法問道。”
“這樣麼?”
空明上下打量一眼李慕玄。
關於對方的事,他可是聽不少人提起過,傳的神乎其神。
尤以龍虎山最誇張,據過往商旅說,甚至就連山下賣菜的大嬸都知道,道門有兩位新頂樑柱,一位三一不染仙,一位龍虎紫金樑。
而這其中。
不染仙的故事最爲傳奇,曾遍訪諸派,求法問道。
一身修爲早已通天徹地。
今日一見。
江湖傳聞雖然有些誇張,但其實也大差不差。
畢竟這個年紀,就能有如此修爲,說是通天徹地也不爲過,更別說如今還涉及內景之事,這可是成仙作祖,超脫世間的路子。
想到這。
空明眼神閃爍。
隨後問道:“你既然好奇淨土之法,可知我淨土宗如何修己渡人?”
“要知道,淨土法門,首要便是誦經唸佛,以修行者的唸佛行業爲內因,以彌陀的願力爲外緣,內外相應,引導修行者往生極樂淨土。”
“你莫非要入我佛門不成?”
“明人不說暗話。”
李慕玄聞言,一臉正色道:“所謂淨土往生之說,誆騙世人罷了。”
此話一出。
衆人頓時被嚇了一跳,目光不可思議的看向李慕玄。
不是因爲他的說辭,而是驚訝於他的行爲,畢竟這可是人家淨土宗的根本,結果你上來就一句誆騙世人。
性子未免也太耿直了!
就算再不爽淨土宗,私下底說不行,非要上來就刨人家的根?
“果然,刨根還得看不染啊。”
無根生心忖一聲。
饒有興致的在邊上看着,他想知道不染對淨土宗的理念是何態度。
端木瑛則一臉緊張,目光來回在李慕玄和老和尚身上游走,既期待雙方爭執辯法,又怕等下真動起手來。
而收好東西的陸瑾卻早已見怪不怪。
師兄要是不刨根問底。
那還是師兄嗎?
不過話說回來,自師兄修爲趕上師父後,已經好久沒見他刨根了。
正想着。
老和尚空明還未開口。
小沙彌先出聲。
“這位道長,就算佛道理念不同,也沒必要無端辱罵吧?”
“你道門不也設有道觀,供奉着三清祖師,各路大神嗎?照你這個說辭,你們不同樣是誆騙世人?”
“小師父,你這是爲了辯而辯。”
李慕玄神情自若道:“道門如此做,不代表淨土宗就沒誆騙世人。”
“況且,道門中有多少宣揚信三清就可得超脫的?”
“你這乃以偏概全之說。”
“反觀淨土宗,言必稱阿彌陀佛,告訴香客善信,只要虔誠唸誦佛號,死後就可往生淨土,得大自在。”
“那貧道問你,阿彌陀佛在那?淨土又在何處?”
“這這.”
小沙彌頓時語塞。
最後只能梗着脖子強說道:“那你又怎麼證明佛陀不存在。”
“貧道沒見過,世上也無人見過,況且,不是誰提出誰證明嗎?”李慕玄語氣平淡,沒有絲毫不耐煩。
小沙彌聞言直接僵愣在原地。
急的都快哭出來。
而老和尚空明則在旁觀察着的李慕玄,心中不由感嘆。
大盈仙人真是收了個了不得的弟子。
一眼就看穿了淨土宗根本。
既然如此,空明也沒必要再做試探,誇道:“道長一語中的。”
“淨土宗的行爲的確在誆騙世人。”
“師叔!”
小沙彌瞬間急了,師叔你這不是吃裡扒外嗎?
空明則沒理他,繼續道:“望梅止渴的故事想必諸位也聽過,誆騙是真,但讓人生出前進之心同樣是真。”
“騙與坦誠相告都是手段,重要的是度化世人!”
“佛曰:先以欲勾牽,後令入佛智。”
“佛在度化衆生時,往往會先以世俗心的種種喜好、愛慾做引導。”
“使凡夫和解脫心微弱的修行者,因爲對所得果報的貪念妄想,逐漸深入學習,慢慢走到正確的軌道上,最終達到正確的覺悟智慧。”
說到這,老和尚補充道:“你們的羽化成仙難道不是此理?”
“是。”
李慕玄沒有反駁。
對於古聖賢的苦心他自然理解,世上芸芸衆生不知死生何爲。
而人慾乃是每個人都有的,因此若要度化衆生,自然不能光說大道理,得給出明確的回報才行,比如成佛做祖,羽化成仙,功德善果,皆是如此。
等到真正踏上修行之路,越修到高深處便越明白其中玄機。
不過明白歸明白。
但他還是不喜淨土宗的做法。
畢竟以欲引之也有高低之分,像淨土宗這種,雖然入門的門檻很低,只要誦經唸佛就行,但也正因如此,造出了許多尸位素餐,借佛陀之名行騙的敗類。
如此想着。
李慕玄直言道:“前輩,晚輩以爲,淨土宗之渡人乃是下乘。”
“所謂往生淨土,非是誦經唸佛就能做到,與其期待轉生之說,不如動手,將這人間打造成一片淨土。”
“人間淨土?”
老和尚空明頓時有些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