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碰到你室友了。”
“在哪裡?”
“他老家, 我帶人去取景來着。地方也不小,偏偏就是碰上了。你說巧不巧?”
“他……”
“你是想問他在家忙什麼吧?我也不太清楚,不過我碰到他的時候他正在相親呢。”
“相親?”
“是啊, 姑娘還挺好看的, 可惜沒成。”
“爲什麼?”
“這我怎麼知道?興許是互相沒看對眼, 興許他心裡已經有人了。”
“……”
“喂?阿悶?”
“掛了, 回見。”
第二天夜裡, 顧停雲收到了喻宵發來的微信。
“睡了嗎?”
他回家以後還沒跟喻宵聯繫過,沒想到是喻宵先來找他。
他很快回過去,“沒呢。有事啊?”
“沒有。”
“睡不着?”
“圖還沒修完。”
顧停雲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揚了起來, “那怎麼有時間找我?”
“沒事。”
顧停雲抱着手機看了一會兒,還是沒猜出來喻宵究竟想說什麼。
過了幾分鐘, 喻宵又發了一條過來, “寒假結束纔回來嗎?”
“學校裡還有些事情要做, 這個月月底就回去。”
“嗯。”
“你不回家過年嗎?”
喻宵從來不回家過年,但顧停雲一直沒有問過爲什麼。
他料想喻宵不會告訴他原因, 正在思考怎樣才能不那麼快把天聊死,聊天窗口裡冷不防跳出來一句:
“我沒有家。”
顧停雲愣住了。
他擦了擦屏幕,手指在鍵盤上方懸了許久,還是沒有敲下第一個字。
你跟家人鬧矛盾了嗎?還是家人都……
他喉嚨發緊,盯着喻宵一片漆黑的頭像, 又想起少年那雙哭紅的眼睛和臉上的淚痕, 在經年之後, 彷彿終於掀開秘密的一角。
但他不敢問下去。
喻宵主動轉移了話題, “周鈺說他碰到你了。”
顧停雲趕緊順着他的話說了下去, “是啊,太巧了, 他還幫了我一把。”
“幫你?”
“我媽給我安排了一場相親,他跟袁千秋兩個人幫我攪黃了。”
過了幾分鐘,喻宵纔回復過來,“你不願意相親嗎?”
“說來話長,總之以後我媽應該再也不會讓我去相親了。”
“嗯。”
“怎麼了?”
“沒事。”
“總覺得你心情不太好。”
“沒有。”
顧停雲無奈,“你啊。”
又過了一會兒,喻宵發過來一句:“停雲。”
顧停雲不禁坐直了,“嗯?”
“你最近怎麼了?”
“‘最近’是怎麼個‘最近’法?”
“從十一月開始。”
那的確是不一樣。十一月的我已經是死過一次的我了。
顧停雲有些緊張地想,終究還是被喻宵看出來不對勁了。
“怎麼了?我哪裡不對麼?”
“說不出來,就是跟以前不太一樣。”
顧停雲想了想,問:“你是不是覺得,我比以前熱情了?”
“有點。”
顧停雲開始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那是因爲我覺得我以前對你不夠好,一直都是你照顧我比較多。現在我良心發現了,想好好報答你這個中國好室友。”
“停雲。”
喻宵一叫顧停雲的名字他就緊張,忍不住反省自己是不是說錯了什麼話。
他說:“在呢。”
“別說這樣的話。”
顧停雲回覆道:“跟你走太近,給你壓力了?”
“沒什麼壓力不壓力的,我只是不太習慣。”
“那我還跟以前一樣對你?”
那邊沒回復。
顧停雲繼續敲着鍵盤,“阿宵,我跟你交個底。我這人不太會說話,關心別人也不知道該怎麼講,但我不是不關心你。”
“你這樣的叫不會說話,那我這樣的叫什麼?”
顧停雲看到喻宵開玩笑,神經立即放鬆了下來。
“你這叫不愛說話。你要是想說,肯定說得比我好。”
“不一定。”
顧停雲安撫道:“總之,我還是平時的我,沒出什麼問題,你別多想。我只是突然明白過來,人生那麼短,意外那麼多,能對身邊的人好一些就好一些,讓遺憾少一點。”
“嗯。”喻宵回覆道。
顧停雲用一碗雞湯在第十三分鐘把天聊死了。
吹暖氣,看電影,看書,吃飯,睡覺,顧停雲的寒假就這樣一天天地過去了。人一旦把日子過得太舒緩,對時間就會變得鈍感。
一月底,顧停雲坐上了回N市的火車。這段日子他跟喻宵聯繫不多,對於對方最近都在做些什麼一無所知,時間靜止的家鄉與斗轉星移的大都市遙遙相隔。
當天下午,顧停雲進了家門,看到喻宵出門穿的鞋都好好地擺在鞋架上。今天是週三,按道理這時候喻宵應該在上班纔對。
難不成生病了,沒出門?
顧停雲換好鞋,走進客廳,看到喻宵的房門關着。他走過去敲了敲。
無人應答。
他擰開門把手,頭探進去往裡面看。只見喻宵整個人裹在被子裡面,只露出一個額頭,歪歪扭扭地倒在牀上。
“阿宵?”
喻宵聞聲,把被子拉下一點,露出一雙眼睛,迷迷糊糊地往門口看,似乎沒認出來顧停雲。
他打了個噴嚏,沒回話,翻個身繼續睡。
顧停雲輕手輕腳走到牀邊,俯下身來拍了拍喻宵,“病了?”
喻宵難受地悶哼了一聲,看到顧停雲近在咫尺的臉時輕輕喚了一聲,“……停雲?”
“吃藥了嗎?”顧停雲問。
喻宵喃喃道:“沒有藥。”
“等着。”
顧停雲去自己房間找出一盒感冒藥,又倒了杯熱水端到喻宵牀邊,拍了拍他,“吃了藥再睡。”
喻宵下意識地撣開了顧停雲搭在他肩上的手,翻了個身,留給他一個倔強的背影。
顧停雲:“……”
他沒想到喻宵生起病來這麼難伺候。
“起來吃藥。”他無奈道。
喻宵把頭蒙在被子裡,嗚嚕嗚嚕吐出三個字,“不想動。”
哪來的少爺脾氣?
顧停雲被他氣笑了,“少爺,賞個臉,把藥吃了。”
“別吵。”喻宵說。
顧停雲迫切地想知道,喻宵要是想起來自己睡迷糊的時候說了什麼,會作何反應。
“聽話。”他哄小孩子似的說道。
喻宵又嘀咕了一聲什麼,纔不情不願地翻過身來,接過顧停雲手裡的水杯,慢吞吞地把藥吃了下去,又縮回了被窩裡。
他兩頰漾着兩簇病態的酡紅,嘴脣蒼白乾燥,墨黑的眼睛裡浮着朦朧的水汽,被汗水打溼的劉海軟塌塌地趴在額頭上,顯得很虛弱。他張了張嘴,說:“熱。”
顧停雲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發現燙得厲害。
“這樣不行,我帶你去醫院。”
喻宵估計暈得厲害,已經沒力氣說話了。
顧停雲給他把大衣和鞋子穿上,拎起他的兩條手臂搭在自己肩膀上,叮囑道:“抱緊我。”
沒想到喻宵不肯配合,把手臂收了回去。
顧停雲差點以爲自己是在跟班裡那幫熊孩子交鋒。軟的不吃,只好來硬的,他威脅道:“再說最後一次,聽話,抱緊我。”
喻宵沒理他。
“那別怪我不客氣了。”
顧停雲一手托住喻宵的腰,一手托住他的腿彎,把他打橫抱了起來。
抱着比看着還要瘦。
喻宵燒得神志不清,本能地擡手勾住了顧停雲的脖子,往他懷裡鑽,髮梢蹭在顧停雲臉頰上,有點癢。
顧停雲覺得很危險,因爲他一瞬間有低下頭去親吻懷裡人的衝動。
這份衝動還沒來得及轉化成實際行動,他就把喻宵塞進了出租車後座。
喻宵在注射室裡打點滴,身上蓋着顧停雲的大衣,大衣主人在一旁翻看着一本雜誌。偌大的注射室裡只有寥寥幾人,安靜得很。
不知不覺間,一瓶藥水已經掛完一半。喻宵睜開眼睛,看到顧停雲正坐在他的身邊,低着頭,很專注地看着什麼,側臉溫柔得很。
他想,如果顧停雲是水,那麼他身邊的人就是海綿。他無孔不入,一點一點把水分子一樣的體貼與溫柔悉數注進海綿裡面。於是,每一塊海綿都緊緊擁住水,變得依賴,變得沉甸甸。
睏意再次襲來。喻宵掖了掖外套,重新閉上眼睛,把周身的世界跟自己的意識隔離開來。
他夢到一場大雪。天地間皚皚一片,寂靜無聲。他在雪地裡深一腳淺一腳地走,每一步都踩在前面的人留下的腳印裡面。那些腳印比他的大好幾個型號,主人在前方三步並作兩步走着,把他甩得越來越遠。
他着急了,開始小跑,但還是追不上前面的人。那人完全沒有要停下來等他的意思,回頭看到他跟得越來越緊,反而加快了腳步。
他只好狂奔起來。
好不容易快追上那人的時候,他一個趔趄,在冰冷的雪地裡摔了個跟頭,哭了起來。
前面的人似乎心軟了,終於停了下來,轉身看着他。
他期待地睜大了盛滿淚水的眼睛,卻聽到那人跟他說:“別跟了,我不能帶你回家。”
他看不清那人的臉,那模糊的面目像很多個曾經牽過他的手又放開的人,沒有一個人願意爲他停留,帶他回家。
下一刻,他又回到了那個老舊的院子裡面。黃昏落在大樹蕭條的枝椏上,他一個人在院牆邊的老松下坐着,擡頭看鳥雀還巢,夕陽落下。屋子裡孩子們的哭聲時不時傳到他的耳朵裡。
他用枯枝在土地上畫着一個又一個歪歪扭扭的圈,看過無數次寂寞的月升日落,永遠等不到他在等的人。
他把頭埋到自己的臂彎裡,耳邊風聲呼呼作響。
接着他聽到一陣由遠及近的腳步聲。片刻後,腳步聲戛然而止,有什麼東西滾到了他的腳邊。
他睜開眼睛看,是一顆奶糖。
陌生的聲音在他頭頂響起來。
“小朋友,我的糖掉了,你可不可以還給我?”
那是一個三四十歲的男人,樣貌平凡,穿着件破舊的皮外套,頭髮亂糟糟的,鬍子也沒刮乾淨,但是眼睛很亮,笑起來很溫柔。
他撿起腳邊的糖,遞到男人手中。
“謝謝。”男人笑眯眯地說道,“爲了獎勵你,這些都是你的了。”
他從兜裡掏出一把奶糖,塞到了小男孩髒得能搓下泥條的小手裡。
喻宵永遠也不會忘記,那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說願意帶他回家的人。
“你真的願意讓我成爲你的家人嗎?”他怯怯地問。
“真的。”
“你也會像我的……”他不知道怎麼說“父母”兩個字,“那兩個人一樣,不要我嗎?”
“只要我還活着,就不會。”男人信誓旦旦地說道。
他欣喜地撲進了男人寬厚溫暖的懷裡,輕聲叫他:“爸爸。”
這個夢他已經做過太多次。他很清楚,這不是夢的結局。
黑夜與白晝交替,他聽到呵斥聲、哭聲、酒瓶子破碎的聲音。
黑白兩色的夢境裂成令人眼花繚亂的碎片,旋轉、紛飛,再重新拼湊到一起。
他站在荒草叢生的陵園裡,對面是一座低矮的墳塋。
裡面的人再也不會說話,再也不會給他奶糖,再也不會笑着擁抱他。
大雪重又紛紛落下。
他睜開眼睛的時候,有一個人正站在他的面前對他笑。
“醒了?”顧停雲向他伸出手,“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