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夏的高原上, 蒼天烈日,山巒綿亙。
雅魯藏布江下游的小旅館剛剛迎接了一隊來自遙遠南方的旅客,一行十幾人, 扛着各式各樣的攝影器材, 帶着滿身風塵從松林口來到這裡歇腳, 住滿了整一層樓。
喻宵遍行千山萬水, 還從未見過這般綿延無止境的綠。一路走來, 除卻瀑布和雪坡,任何地方都是滿眼繁茂的草木,近處是青色, 遠處因籠罩在霧靄中而呈現出朦朧的黛色,澹冶如笑, 蒼翠欲滴。
年少時在書冊上偶然瞥見的、之後屢屢出現在他夢中的景象, 終於在他的眼前鋪展開來。
他沒有一天不在嚮往這個地方, 卻始終未能成行。分明是迢遙的異鄉,他卻冥冥中將它當做了歸宿, 惦念越久,就越是近鄉情怯,擔心那並非他的原鄉,或它不願接納他這個遊子,又怕自己抵達之後便消弭了繼續前行的念想, 駐留得太久, 連對這夢中的青山碧水都生出厭惡來, 從此再沒有歸處, 只有途經。
從輕薄如紗的雲霧中穿行而過的時候, 他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輕鬆快活。漫山遍野的青蒼像一個襁褓,把他溫柔地包裹起來, 山頭風過的時候,好像有一個聲音在他耳邊呢喃,一路辛苦,歡迎回家。
他放下行李,坐在窗邊,涼爽的山風撲面而來,伸手彷彿就能攬住白雲。他在紅塵裡,也在紅塵外。連是否活着都不再重要。
高原上的風呼嘯而過的時候,悲傷都只敢停留一秒。
他閉上眼睛,聽溪水淙淙和鳥鳴啁啾,心頭縈繞的愁緒和腦海裡揮之不去的面容終於如煙霞般消散而去。
“組長,出去走走?”同室的小陳在他身後招呼了一聲。
“嗯,走。”他應了一聲,微微勾起嘴角,站起身向房門走。
“不帶單反了?”小陳在身後問。
“在充電。”喻宵背對着他,向他晃了晃手機,“隨便拍拍。”
“我的也沒電了。”小陳也拿着手機跟了上來,愉快地說,“沒事,有的是時間好好拍,先出去溜達一圈再說。”
他們從派鎮出發,經過鬆林口來到拉格,下一站就是傳說中險象環生的多雄拉山。已經跋涉過的那段路途雖然艱辛,但算不上兇險,真正難走的是前面的路。加入到紀錄片拍攝組的人無一不是自願,來之前也都有了一定的心理準備,但多數人還是抱着樂觀的心態,認爲災禍不會降臨到自己頭上,一路走來心情也算輕快。
五六月是多雄拉山上積雪正厚的時節,喻宵沒法不去考慮最壞的情況。
最壞的情況就是葬身雪山。對一個人來說,如果“生”並不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那麼“死”也不見得是一件多麼值得恐懼的事。
喻宵並不懼怕死亡,因而他此時的心情也相當敞亮。儘管這種敞亮跟小陳的敞亮不是同一種。
兩人出了旅館,頭頂是湛藍如洗的蒼穹,雲山霧海觸手可及,空茫縹緲,宛如帝鄉。常年生活在都市裡的人,很少與不事雕琢的自然這般親近過。
從上飛機開始,喻宵就幾乎沒有碰過手機。他睏倦得很,在來的路上睡了很久,做了一個綿長但記不清內容的夢,醒來之後就發現他已經來到了晴空萬里的拉薩。
迎接他們的是一個大好豔陽天,似乎預示着他們這一行會邂逅許多旖旎好風光。
喻宵跟小陳一邊緩緩踱步,一邊隨手拍照。小陳習慣了喻宵的寡言,便自覺地不怎麼跟他交談,倒也不尷尬,反而自在。
走了一路,離旅館已經有一段距離,兩人便開始折返。走在臨近目的地的小徑上的時候,不約而同地開始翻看剛剛拍下的照片。
喻宵以前拍的照片都備份在電腦和移動硬盤裡,手機裡照片不多,只有寥寥幾十張,加上今天拍的才堪堪湊滿一百。
他一張一張地往前翻看,山光水色都看盡之後,一張與此地風景無涉的照片赫然映入了他的眼簾。
那是某一天黃昏時的景象。天上飄着小雨,夾了點肉眼幾乎不可見的雪絮,悄然無聲地落在石板路上。一人正從巷子口氣定神閒地踏雨而來,臉龐微仰,似乎正在盯着樓上的某扇窗戶看,面貌清俊,眉目溫柔,脣邊掛着一抹淺淡的笑,那笑裡似有絲絲縷縷的暖意化開來。
那是喻宵發燒那天偷偷拍的歸家的顧停雲。
顧停雲。這名字如同一個咒語。
喻宵手一顫,手機差點滑下去。他停下腳步,定在原地不動了。
小陳轉頭疑惑地看他,“組長,怎麼了?”
喻宵搖了搖頭,嘴脣抿成一條線,嘴角往下垮了垮。
“沒事,走吧。”
他跟上去,繼續默不作聲地向前走,夕照籠罩四圍的層巒疊嶂的時候,他忽然覺得一股涼意從腳底生起,順着腳踝一路攀升到心臟,剛纔的平靜和快意都被它排擠了出去,只剩下一片蒼茫,如同此時向晚的天色。
他深吸了一口氣,尾音略微顫抖。
他不畏懼死亡,甚至很樂意永遠地長眠在這片偉岸的大地上。
他害怕的是,在某一瞬間,他驚覺這裡不可能是他漂泊一生終須迴歸的原鄉。
這一瞬間就在剛剛發生了。
他的原鄉不在這裡,也不在他毅然決然遠離的南方城市。本無原鄉。
除了死亡,沒有什麼能解求之不得的苦。所以他不畏懼死亡。
想穿這一點的時候,他恍然看到夜色如碩大的鐘罩般壓了下來,把他囚困在這一片陌生的高原上,四周一片漆黑,他只能看到一顆很小的、銀白色的星星,高懸在寂寥的夜空上。
顧停雲已經很久沒有一個人過日子了。房子不大,他一個人住也剛好,但他偏偏就是覺得它的主人應該是兩位,否則就顯得很空曠。
上班前、下班後,他應該都能在這間屋子裡見到一個人纔對。否則吃飯、洗澡、看電視、睡覺,好像都不對。日子過得不像日子,像一場虛無縹緲的夢。
今天是喻宵離開的第三天。他已經把喻宵臨走前給他的U盤裡的東西看了數不清多少遍。
那是一個三分鐘的短視頻,主角是他。他騎車穿過梧桐大道、他在夕陽下回頭茫然地看向鏡頭、他拿着話筒尷尬地笑、他抱着書慢慢地走遠。鏡頭下的自己看一遍或許有趣味,但看多之後便膩了。然而每當他猜想喻宵製作這個視頻的心境時,每一幀都好像只剩下了喻宵專注地盯着屏幕的樣子、微微皺眉的樣子、秘密被人知曉時坐立不安的樣子,沒有他自己,沒有夕陽,沒有梧桐葉。
而背景音樂的每一句歌詞,似乎都在預言着一個美麗而終究不得圓滿的故事。
“落葉秋,風隱憂,吹散蟬兒吱吱不休。望天空,雲依舊,我深知你從未停留。”
“黃桷樹,樟子鬆,忽而旋落招引秋蟲。舊藤席,起鼾聲,一場秋雨擱置了夢。”
“時間碾過夏末,風起雲涌,一晃時光已入秋。你已不再是我夢寐以求,該是我另一種擁有。”[1]
他看完這個視頻的時候,忽然明白,喻宵是真的不打算再回來了。
喻宵把所有能夠當做兩人相識一場的紀念的東西都留給了他,自己什麼也沒留下,如他所願,孑然一身來,孑然一身走。
沉香手串負載的是他們從年少初遇到經年後重逢期間的十二年時光,以顧停雲爲主角的短視頻是他們成爲室友後共度過一年的物證。然而這兩件東西看起來都只跟顧停雲有關,故事的另一個主角寂寞地置身事外。
那位主角把所有懷念的東西都拋在了身後,包括一生僅此一次的、矢志不渝的、他誤以爲一廂情願的戀慕。
顧停雲身邊只剩下了一件東西,能夠讓他在想起喻宵的時候,不至於覺得太孤單。
說來是巧,這也是一張當事人不知其存在的照片。老門東的夕陽下,鏡頭裡的人因顧停雲的一句玩笑話而笑彎了眼,那是從未在他臉上出現過的笑容,爽朗快樂,活潑生動,遺憾的是拍攝者的抓拍技術太差,讓這張千金難求的笑顏模糊在了鏡頭下,只能大致辨認出他的五官。
暮色柔和,餘暉如霰。景中人是心上人。
那是一張很清雅很好看的臉,屬於一個安靜而溫柔的男人,只不過他的這份溫柔太不着痕跡,以至於顧停雲在遙遠的千里外思念起他的時候,搜腸刮肚也找不出幾句他說過的溫存話。
他們兩人之間,一點相愛過的痕跡都沒有。因爲故事還沒開始,就已經憾然收場。
這一天夜裡,顧停雲如何也無法入睡,於是披衣起身,獨坐在燈下,翻開一本空白的筆記本,開始信馬由繮地寫字。
2017年5月14日。
他寫下第一行字。
現在是夜裡十二點半,我睡不着,跟遠在千里外的喻先生隨便說幾句話。
喻先生,今年是我行走人間的第二十九個年頭。這二十九年裡,我有過兩件很後悔的事。一是與至親相齟齬,二是一度所託非人。所幸這兩件現今已雲淡風輕,不足爲道。
但後來又有了第三件。這一件,我恐怕永遠也不能釋懷。
你帶着行囊離去的那一天,我沒有在第一時間拉住你,告訴你我同樣執着於你,我早就願意與你相守,我不希望你離去。
這就是那第三件。
你不要奇怪我用“同樣”這個詞。我知道你喜歡我。你說我厚臉皮也好,妄想症也罷,我就是知道你喜歡我。
對不起,是我讓你誤會,讓你以爲我是因爲你喜歡我,才勉強自己去試着接受你。是我一再退避,才讓你言不由衷。
但是阿宵,我不是因爲你喜歡我,才喜歡你的。
我要是知道我現在會這麼喜歡你,恨不得那一年在便利店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就向你表白。
我遲鈍且愚笨。我自私且懦弱。我遲到了十三年。我喜歡你,坦誠而熱烈,只是如今看來,已經不合時宜。我錯過你。
你還會回來嗎?
我在家裡等你回來。祝平安。
他合上本子,拿起手機,發出去一條短信,寫的是日記的最後三個字。
一直等了整整兩天,也沒有收到迴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