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上誰了?什麼時候的事?”周鈺一語道破天機。
喻宵的沉默就是承認。
今天這場談話的信息量有點大, 周鈺消化了好一陣才反應過來,“好小子,終於想開了, 不在一棵樹上吊死了?”
喻宵抿了抿脣, 臉色有點難看。
周鈺的好奇心徹底被勾了起來, “快告訴我, 究竟是誰撩動了我們母胎solo近三十年的純情老喻的芳心?”
喻宵顯然不喜歡這一串浮誇的修飾詞, 臉色更難看了。
周鈺見喻宵遲遲不肯搭腔,一股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不會……還是高中那個吧?”
喻宵繼續沉默。
周鈺臉都黑了, “臥槽,你連人家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 都十多年過去了, 還惦記着呢?”
“現在知道了。”喻宵終於開口。
周鈺沒反應過來, “啊?”
喻宵看了他一眼,又偏過頭去, “現在知道了,名字。”
周鈺急得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火急火燎機關槍似的問了一串,“怎麼知道的?你後來又見過他了?誰?哪兒呢?”
喻宵深吸了一口氣,終於坦白, “每天都見。”
“你同事?”
“不是。”
周鈺想了想, 倒吸了一口氣, “蒼了個天, 你室友?”
喻宵不說話。
周鈺頓時絕倒, “媽耶,牛逼!”
喻宵無奈道:“你正常點。”
“你這小秘密也太勁爆了, 我受到了驚嚇。你……你……”周鈺連退三步,一屁股坐回了椅子上,顫巍巍地擡起手指着喻宵,一副說完遺言就要駕鶴西去的架勢。
“別演了。”喻宵說。
周鈺換了個正常的坐姿,揉了揉太陽穴,正色問道:“對方知道嗎?”
喻宵搖頭。
“我想也是。你這種人,把自己憋死都不會告訴人家。”周鈺恨鐵不成鋼地說道,“那你知道他喜歡男人還是女人嗎?他有沒有對你表現過特別的興趣?”
“不知道。好像沒有。”喻宵很平靜地回答道。
“什麼都不知道你還敢喜歡?”
喻宵想也沒想就回答道:“就是喜歡。”
“那要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呢?”
“一廂情願,甘之如飴。”
周鈺頓覺一個頭兩個大,“你這是瘋魔了,姓喻的。我最怕的就是你們這種一根筋的人,要麼誰也看不上,一旦看上一個,至死都盯着不放。”
“我沒想到會再見到他。”喻宵說。
周鈺想,是啊,誰能想到十幾年過去了,還能在一個陌生的城市跟自己的初戀重逢?這確實是一段難得的緣分,然而那位初戀壓根不知道喻宵的心意,偏偏喻宵打死也不可能把自己的心思宣之於口。
“他還記得你嗎?”周鈺問。
“記得。”
“那見到你的時候有什麼反應嗎?”
“沒有。”
周鈺無語了。
“那你打算怎麼辦?總不能一直這麼耗下去,耽誤自己一輩子吧。”
“我願意。”
“你願意什麼?”
“我願意耽誤。”
周鈺罵道:“你他媽腦子真的燒壞了吧!”
喻宵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病還沒好,整個人顯得蔫巴巴的,看起來頗有幾分委屈。
周鈺很快便心軟了,語氣柔和了幾分,問:“你爲什麼不肯告訴他?指不定說出來就成了呢。”
喻宵陷入了沉思。
“你要急死我了!”周鈺吶喊道。
“我不想讓他爲難。”喻宵緩緩道,“而且,他說他有喜歡的人。”
“親口跟你說的?”
“他打電話的時候我聽到的。”
周鈺氣得快要吐血,“那你怎麼知道他說的那個人不是你?”
喻宵被他問得愣住了,好像的的確確沒有想過這種可能性。
“是在下輸了。”周鈺用力翻了個白眼,“我跟你說,你真的很好很帥很棒棒,被人看上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即便對方也是男的。”
喻宵搖了搖頭,“不會的。”
“你怎麼這麼煩人?”周鈺問,“你是不是小時候受過刺激,誰跟你說過什麼不好的話,影響了你對自己的評價?喻宵,你知不知道你真的特別好?”
他看到喻宵的臉色變了變。
“是的。”喻宵說,“是的,受過刺激。”
他擡頭看向周鈺,那眼神空洞而茫然,跟他大三那天凌晨在圍牆邊露出的眼神一模一樣。
周鈺立刻向他道歉,“對不起,我說錯話了。”
“沒有,是我的問題。”喻宵反而安慰起了他,“我會……”他想了想,“會克服。”
周鈺抓耳撓腮,一時間不知所對。
喻宵說:“拿我電腦來,給你看個東西。”
周鈺很聽話地把喻宵的筆記本抱到了牀上,好奇他想幹什麼。
開機之後,喻宵點開文檔裡一個叫“1.mp4”的文件,靠坐在枕頭上,表情和緩了幾分,甚至有了些笑意。
視頻裡,顧停雲在騎車,顧停雲笑着打招呼,顧停雲從圖書館出來,顧停雲躲鏡頭,顧停雲說話。
“我要趕緊把資料拿回去給老師,晚了又該被唸叨了,實在不好意思啊。”
視頻裡的人說這句話的時候,周鈺看到喻宵的嘴角明顯地上揚了起來。
除了顧停雲,就是顧停雲。
周鈺絕望地拍了拍自己的腦袋,“完了,徹底完了。姓喻的你多半有病。”
喻宵嘴角的笑意仍未收斂,“姓喻的確實有病,不然你以爲你爲什麼在這裡?”
“反正我是不明白這段視頻的笑點在哪裡。”
喻宵按了暫停鍵,定格了顧停雲的臉部特寫,一本正經地問:“你不覺得他很好看嗎?”
周鈺兩眼一黑,“所以你就笑個不停?”
喻宵扔給他一個“你懂什麼”的輕蔑眼神,不搭理他,繼續盯着屏幕看。
周鈺很心累地問:“餓了沒?餓了我去給你煮粥。”
喻宵擺擺手。
“不餓也得吃。”周鈺忿忿地走了出去。
喻宵看着看着,眼皮垂下來,人往後一仰,倒在枕頭上又睡了起來。周鈺替他把電腦關好,被角掖好,在太陽快下山的時分離去,不帶走一縷暮靄。
傍晚下了點小雪。顧停雲出了地鐵站,慢慢地踱回家。深冬的黃昏仍殘留着菲薄的夕照,路兩旁的水杉和銀杏浸潤在暖黃的餘暉裡,麻雀立在樹梢上,淺灰色的羽毛融進疏枝淡影裡面,如水合水。
顧停雲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裡,不緊不慢地走着。路過西點屋時買了一小袋甜點,再往前是一爿掛着碎花布門簾的咖啡屋,窗臺上擺着一盆粉色的風信子球,距離開花還有好些日子。
整座城市彷彿碩大棋枰,萬家燈火明人眼。
這時候喻宵已經睡完一覺。他靠在窗邊,看顧停雲緩緩踅進巷子口,走了幾步,擡頭看了看攀在一戶人家陽臺上的珊瑚藤,風斜斜地吹過來,他肩膀便落上了星星點點的雪。
樓上的人按下了快門,樓下的人拐了個彎,進了樓梯口。
顧停雲一打開門,整個人便被屋子裡宜人的暖氣包裹起來。他在玄關換下鞋,走進客廳,剛想倒杯熱水暖暖身子,就看到茶几上擺着他的杯子,恰恰好,一杯熱茶。
喻宵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剛剛洗完澡,一頭微卷的黑色短髮還帶着些水汽。一雙狹長的鳳眼掩在眼鏡後頭,乍看鋒凌入骨。
聽到動靜後,喻宵轉過頭,與顧停雲四目相對。
“謝謝。”
顧停雲指了指茶几上的水杯。喻宵說了聲沒什麼,對他笑笑。
乍看鋒凌入骨,再一看,溫情脈脈。
顧停雲在他身旁坐下來,擡手撫上他的額頭,探了一陣溫度後,柔聲說道:“燒應該退了。”
喻宵說:“謝謝你照顧我。”
顧停雲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撫,“我去做飯。”說完便站起來要走。
“等一下。”喻宵捉住了他的手腕。
顧停雲回過頭,“怎麼了?”
“我去做。”喻宵說。
顧停雲無奈道:“你就別忙活了,熱度纔剛下去,你再倒下我可擔待不起。”
喻宵把手鬆開。他怔怔地看着顧停雲一步一步走進了廚房,心中若有所失。再想去抓剛剛在大腦裡一閃而過的衝動,就怎麼也抓不住了。
三菜一湯,一頓簡單的晚飯。
吃飯的間隙,顧停雲說了說今天的見聞,喻宵跟平時一樣安靜地聽,時不時給一些簡單的迴應。
飯後,顧停雲敲開了喻宵的房門,對上喻宵疑惑的目光時,淡笑着說道:“我來看看你。”
喻宵把他讓進來,給他搬了張椅子,“坐吧。”
“你有攝影集嗎?”顧停雲問。
“有。”
“我能看看嗎?”
“你等一下。”
喻宵走到書桌旁,拉開中間的抽屜,抱出一本厚實硬皮冊子,遞給了顧停雲。
顧停雲接過影集,開始一頁一頁地翻看那些喻宵記錄下來的景色,看一隻歸巢的飛鳥掠過繁蔭,看溪水緩緩淌過江南,看碧綠的藤蔓把枯瘦焦黃的樹幹纏繞得一身煙翠,看天在清溪底,人在行雲裡。春夏秋冬,山河湖海,浮光掠影,大千世界。
他看到拍下這些照片的人冷淡寡言的外表下,那顆美麗而有趣的靈魂。心底下一汪死水竟在某一瞬間春潮澎湃起來。他聽到自己節奏分明的心跳聲。
“真美。”他不禁讚歎道。
“謝謝。”喻宵站在他的身後,微微彎下腰,雙手擱在椅背上,跟他貼得很近,指了指其中一張宏村的照片,“我比較滿意這張。”
兩人的氣息交織在一起,空氣都好像在升溫。
顧停雲轉過頭問:“你好久沒出遠門了吧?最近有沒有想拍的東西?”
喻宵眸光微斂,睫毛在眼眶底下鋪開兩扇淺淡的陰影。他想了想,說:“今年臺裡要拍一個墨脫的紀錄片。”
“墨脫?”顧停雲問,“拍什麼?”
“多雄拉山。”喻宵說。
風雪多雄拉,生死墨脫路。顧停雲皺了皺眉,“你要去嗎?”
喻宵食指指腹滑過照片上雲煙繚繞的黃山,低聲道:“還不知道。”
顧停雲捕捉到他眼裡的一點光,忽然不安起來,“你是不是想去?”
喻宵沉默片刻,道:“嗯。”他頓了頓,又說,“我開始喜歡攝影,就是因爲看到了一組墨脫的照片。”
顧停雲繼續往後翻看影集,不再說話。
希望你和你的鏡頭永遠自由。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拍任何你喜歡的景色。
他很想這麼說,但一句話哽在喉頭,說不出來。
而喻宵也遲遲沒有等來他想聽到的那句話。
一盞燈,照着披衣而坐的兩個人,兩種心事在寧謐的夜裡安靜地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