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院建院以來第一次在校運會中奪冠的捷報傳來, 院長大喜,大筆一揮當即要把代表隊十位隊員的大名載入院史,被告知其中有三位並非本院教職工之後立刻冷靜了下來, 表示名字載不載入校史是表面文章, 不重要, 重要的是大家的拼搏精神。
當天晚上, 院長做東, 以師大文學院的名義包下了對面粵鴻和的最大包間,開了場慶功宴。
文學院老少教職工加三位特邀嘉賓齊聚一堂,開懷暢飲。酒過三巡, 好事分子蠢蠢欲動,提議玩點遊戲助助興。文院人都喜靜, 玩不了鬧騰的遊戲, 商討一番後, 決定玩點老少咸宜刺激性低的,比如拍手又拍腿。
遊戲規則很簡單, 由主持人給出一個名詞,一排六人必須一個接一個地報出能夠用來修飾它的形容詞,並且說出來之後要有節奏地拍兩下腿,再拍兩下手。
遲疑、重複、形容不恰當、動作錯誤都是會被判輸的,而輸的人必須接受懲罰。
主持人自然是活躍氣氛小能手朱文渝, 然而他戲耍顧停雲的如意算盤落空了, 沒抽到顧停雲的座位號, 反而抽到了喻宵。看喻宵一臉肅穆地走上臺的時候, 他心裡有那麼一瞬間的不忍。
周鈺知道喻宵最怕這種場面, 讓他登臺無異於公開處刑。
他酒量極差,但今天他的身份是顧停雲親友, 實在不好拂顧停雲領導同事的面子,只好也跟着喝了幾杯,本就有點上頭,現在一上臺,平時蒼白的臉此時已紅如猴子屁股,高貴冷豔形象毀於一旦。
喻宵站在一排人中間,暈暈乎乎的,只覺眼冒金星,神志不清,連朱文渝舉着話筒在叭叭說什麼都聽不太清楚,只好跟着別人依葫蘆畫瓢。
朱文渝說:“牛奶。”
第一個人說:“香濃的。”
第二個人說:“純白的。”
第三個人說:“酸甜的。”
到喻宵這兒果然卡殼了。他想了想,迷迷糊糊地說:“黏稠的。”然後動作笨拙地拍了兩下腿,拍了兩下手。
周鈺內心咆哮:臥槽大哥你在說什麼!你他媽昨晚片兒看多了嗎!借一部說話!
朱文渝乾咳兩聲,開始使壞,“大家說,這個詞——恰當嗎?”
滿座異口同聲:“不恰當吧!”
喻宵一臉茫然地看着下面起鬨的人,完全沒有明白他們在起勁什麼。
周鈺替他捏了一把汗,暗自祈禱他不要記得今晚發生了什麼,否則可能明天一早就會自絕經脈。
但一想到他能把六七年前的醉話記那麼清楚,周鈺就知道自己的祈禱是不會起作用了。
“那大家說,該怎麼懲罰?”朱文渝笑成了一朵大喇叭花。
顧停雲狠瞪了朱文渝一眼,後者裝作沒看到。
聽到“懲罰”二字,喻宵一下子清醒了三分,有些無措地看着朱文渝,又下意識地看向臺下的顧停雲,得到了一個安撫的眼神。
“大家在羣裡把你們想到的懲罰方式匿名發出來好不好?我從裡面選一個。”朱文渝唯恐天下不亂地說道。
臺下的人紛紛低頭開始發消息,不到一分鐘,羣裡便接連跳出來七八條餿主意。
院長看了一眼,大跌眼鏡,表示你們年輕人真會玩。
朱文渝眼裡精光一閃,說道:“OK,我已經選好了。”
衆人屏氣凝神,喻宵一心求死。
朱文渝清了清嗓子,對着手機屏幕朗讀道:“那麼,就請這位選手向現場的同性大喊三聲我、愛、你。”他特地在最後三個字上面加了重音。
喻宵臉色瞬間白了一白。
臺下,顧停雲眉頭緊鎖,袁千秋若有所思,周鈺心急如焚。
臺上,朱文渝笑靨如花。
顧停雲打算慶功宴一結束就把他衝進下水道里。
“願賭服輸啊。”朱文渝向喻宵拋了個媚眼。
喻宵心想,我不願賭,都是命運的作弄。
但即便他再不情願,基本的社交禮儀他懂,這種時候萬萬不能掃了衆人的興。臺下坐的要是他自己領導同事也就罷了,他本就不把那些人情世故放在眼裡,但現在下面都是跟顧停雲有關的人,他說什麼也不能讓顧停雲難做。
他往前一步,伸手指向不遠處的周鈺,然而還沒等他開口,朱文渝又跳出來使絆子,“哎稍等稍等,我剛纔忘了說明。告白對象不是任選的,還是要從座位號裡抽取。”
喻宵很無奈地看了他一眼。
“選一個號碼吧。”朱文渝說道。
喻宵想了想,說:“8號。”反正都這樣了,吉利些吧。
顧停雲應聲站了起來。
喻宵:“……”
造化弄人。
喻宵無辜地看向顧停雲,表示他不是故意的。後者微笑着點了點頭,表示理解,以及儘管來吧,我受得住。
喻宵深吸了一口氣,做足了心理建設,直視着顧停雲含笑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道:“我、愛、你。”
他的聲音有些顫抖。
顧停雲想,如果這時候他自己出聲,那聲音應該也是顫抖的。
喻宵又說:“我愛你。”
他的臉已經紅得要滴下血來。不知道是不是顧停雲的錯覺,他竟看到喻宵的眼角有些溼潤了。
他心裡頓時一痛,很想現在就衝上臺去,擋在他身前,把他跟臺下的所有人隔開來,告訴他,不用勉強。
喻宵閉了閉眼睛,聲音裡似有嘆息,“我愛你。”
這絕對是顧停雲活到現在聽過的最慘烈的告白。
喻宵說完之後就捂住了眼睛。其他人只當他是喝酒上頭暈乎了,沒覺出異樣來。
片刻的安靜後,起鬨的掌聲霎時間如雷鳴般響了起來。
朱文渝見喻宵神色有異,明白玩太過了,開始後悔。
顧停雲還沒來得及擡腳,身旁的周鈺便立刻如風般衝上了臺,把喻宵拽了下來,一邊拉着他往外走,一邊跟在場的人點頭道歉:“不好意思,他喝多了,我帶他出去吹吹風,不好意思啊各位,先失陪一下。”
不明真相的人聽到的是三句玩笑話,懂得箇中緣由的人聽到的是三句真心話。傷人的不是玩笑話,更不是真心話,是真心話只能在玩笑中表達。
顧停雲覺得嗓子發緊,許是酒意也上了頭,眼眶竟有點熱。
他突然很想現在就衝到喻宵面前,告訴他……
告訴他什麼?
現在的他,有底氣說嗎?
思忖間,顧停雲屏幕一亮,收到一條來自朱文渝的微信。
“別生氣啊,我是想幫你們捅破那一層窗戶紙,雖然做得確實過火了點。”
顧停雲回覆道:“你整我可以,最多我踹掉你命根子,整他不行。”
“我沒想整他。我這……好吧,我不知道他臉皮那麼薄,我好心辦壞事了。”
顧停雲無聲地嘆了口氣,慢吞吞地敲字,“我知道,下次別這樣了。”
“顧大人寬宏大量。”
顧停雲剛要鎖上屏幕,朱文渝又發來一條:“話說,還有比踹掉命根子更狠的麼?”
“兩顆蛋也別想要了。”顧停雲回覆過去。
他收起手機,站起身準備往外走的時候,周鈺回來了。
他向周鈺遞了個疑問的眼神,周鈺說:“他想一個人呆會兒。”
顧停雲“哦”了一聲,又聽到他說:“你可以去。”
顧停雲的眼神頓時變得很複雜。
顧停雲出了餐廳,下了電梯,在湖邊找到了喻宵。
他走過去,輕輕拍了拍喻宵的肩,“你沒事吧?”
喻宵沒看他,低聲應道:“喝多了,有點暈。”
顧停雲想了想,問:“要不我陪你先回去?”
“沒事,你玩着吧,提前走不好。”
喻宵的側臉浸泡在涼如水的月色裡,更顯蒼白。
顧停雲“嘖”了一聲,“你臉都白成這樣了,我能不管嗎?”
喻宵轉過頭,盯着他看了許久,在酒精的作祟下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你……爲什麼要管?”
顧停雲皺起眉頭,猶豫着半擡起手,抿了抿脣,到底還是把手貼在了他的頭頂,有些緊張地揉了揉他的頭髮,“你會記得你喝醉之後發生的事嗎?說實話。”
喻宵果然實話實說,“會。”
“那沒事了。”顧停雲說,“走吧,我送你回去。”
“那他們幾個呢?”
“還有功夫關心別人呢?”顧停雲說,“我看他們酒量好着呢,讓他們玩到最後吧,你說呢?改天我再帶點東西去謝謝周鈺,至於袁千秋你就不用操心了。”
“行吧。”喻宵點了點頭,依然木木的。
顧停雲拉住了他的手腕,跟那天趕地鐵的時候相同的動作。
喻宵跟在他身後,幾次欲言又止,最終還是什麼都沒有說。
夜色已經深了。他們出了廣場,想打輛車,奈何附近車流量不多,一直沒有人接單。
等了五分鐘,顧停雲帶着半醉的喻宵走到了馬路對面,想換個地方叫車。
路上行人寥寥。要到路口,需要穿過一條不短的林蔭道,兩邊杉樹茂盛,遮蔽了月色與燈光,隔絕出一片幽閉而寂靜的天地來。
在林蔭道上走了一段路後,喻宵敏銳地感覺到身後似乎有幾雙眼睛在盯着他們。
他酒一下子醒了大半,下意識地攬上顧停雲的腰,作出保護的姿態,在他耳邊低聲說了一句:“小心。”
顧停雲心下一驚,然後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手伸進外套口袋裡,抓住了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