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0月24日,是顧停雲的父親車禍身亡的日子。
那一天,他接到母親打來的電話,告訴他父親遭遇車禍,搶救無效,就在剛纔逝世。母親在電話裡泣不成聲,聽得他渾身發冷。
他幼時與父親相當親近。居住在鄉下時,父親常讓他騎在自己寬厚的肩膀上,在暮色裡走。摘一根小小的狗尾巴草給他,他卻用它去蹭父親粗糙的臉頰,惹得父親連連打噴嚏,氣得放狠話說要把他從背上摔下去,卻怎麼也沒捨得。那時田裡的油菜花泛起層層金黃色的浪濤,與天邊一大片紅彤的火燒雲相映照,霞光爛漫,晚風涼爽。
但凡他表示喜歡的東西,父親都會找來給他。有一次他在街邊停下來多看了幾眼櫥窗裡的玩具小提琴,父親問他是不是喜歡,他點點頭,父親便用當時半個月的工資把提琴買了下來,半點猶豫都沒有。
顧停雲十歲生日的時候,母親不小心打翻了他的蛋糕,小男孩難過得扁扁嘴立刻哭了出來。父親拍拍他的腦袋,立刻騎着突突響的摩托車,去蛋糕店裡又買了一尊更大的回來。
父親笨手笨腳地幫他切蛋糕的時候,顧停雲無端端地傷心起來,哭得滿臉鼻涕淚水,止都止不住。
其實很多時候,他都只是說說,並沒真的想要某件東西,父親卻總當真,次次不辭勞苦地設法滿足他的願望。他懂事後想起來,一面感動,一面又慶幸自己沒有因爲父親的溺愛而長成一個驕矜任性的人。
除了慶幸,更多的卻是心酸。父親把能力範圍內能找到的最好的東西都給他,他卻因爲羞於表達自己的感情,讓父親誤以爲他一長大,就把小時候自家老爹對他的好都忘了個乾淨。
聽到朋友說“我家小子真貼心,我生日給我買了一根皮帶”這樣的話的時候,父親的表情就會黯淡下去。
顧停雲很怕得到長輩類似“這孩子真懂事”“這孩子真貼心”的誇獎,上小學起就不樂意讓父母蹭他的臉蛋或者親親他,聽見母親喚他“寶貝”都要起一片雞皮疙瘩。
不知道該如何自然地接受別人的愛,也不懂得表達自己的愛,十歲以後甚至看見親戚都不願意開口叫人,即使後來被母親批評,聽到長輩的冷言冷語,他也不打算改變。
但即便他是一個不討人喜歡的孩子,父母也始終都溫柔地對待他,塞給他很多他不知道該如何擺放的愛與關心。
於是,他的感激和愧疚都慢慢加深,厭惡不知道該如何說“愛”的自己。
還算融洽的家庭氛圍一直持續到他讀研期間。幾番躊躇後,他終於向父母坦白了自己隱匿許久的性向,爲了一個後來被證明是錯的人。母親哭了幾日,父親大爲震怒,甚至頭一回對他動了手。自此,他與父親的關係就一直僵持不下。
兩人都沒有嘗試去解開心結,於是關係愈來愈疏離,母親的勸解也無用。他再也沒接到過父親打來的電話,也沒有給父親打過電話。寒暑假回家的時候,與父親的照面也幾乎只在三餐時。這是顧停雲近三十年的人生裡最後悔的事。
得知父親的死訊時,顧停雲立刻趕回家辦了喪事,爲父親守靈一整夜。
他記得當時鉛灰色的天空飄下細密的雨。南方十二月的陰冷是直直鑽進人骨子裡的。
在那樣陰雨連綿的天氣裡,他看着父親的屍身被火化,骨灰在家鄉走了一圈之後終是入了土。太多的話還沒來得及講,給予他生命的男人已經躺進了土饅頭。
他用手指將刻在墓碑上的父親的名字細細描畫一遍,母親站在一旁爲他撐着黑色的傘,看他呆愣愣地蹲在父親的墓前,沾了一手的碎石子屑,一雙眼睛紅得像要滴下血來。
而現在,他人生裡最可怕的噩夢還沒有發生。一切還來得及。
到達家鄉的時候,天已經矇矇亮。
顧停雲從火車站打車回家,臨近七點鐘,小區裡已經有人在晨練。這個點爸媽應該還沒有起牀,他還來得及做一頓簡單的早餐給他們。
他站在家門口,掏出鑰匙剛準備開門,只聽到門把手旋動的聲音,門從裡面被打開了。穿着加厚衛衣、戴着絨線帽子的中年男人出現在他的面前,似乎正準備出門跑步。
“爸。”
他揹着旅行包,站在家門口,風塵僕僕。
看到他的時候,父親一手拿着手機,另一隻手卻不知道往哪裡安放,侷促地握成了拳,垂在身側。
他已經很多年沒有看到兒子站在他跟前,叫他一聲“爸”了。
還沒來得及開口,顧停雲突然上前一步,抱住了他。
他愣怔片刻,而後張開雙臂回抱住兒子,彷彿抱住了那個一臉天真地喚他“爸爸”的小男孩。
母親還在睡覺。顧停雲陪着父親在小區裡慢跑幾圈,一起去街邊小店吃了早飯,寒暄幾句,兩廂無話。
這麼多年沒有好好交流過,關係突然破冰,兩人一時間都不太習慣,不知道該如何自然地開啓話題。
雖然緘默,但不覺尷尬,畢竟血濃於水。顧停雲心裡一片澄明,知道自己這次回來的主要目的是讓自己的父親避過命裡原本寫定的災厄,至於溝通,來日方長,不急在一時,可以慢慢來。
無論如何,他都不會再跟父親作對。世事無常,現在的他比誰都更明白珍惜眼前人的道理。
回到家後,兩人並肩坐在客廳裡看新聞。顧停雲首先打破沉默,“爸,週末打算怎麼過?”
“本來打算跟你幾個叔叔去釣魚的,但既然你難得回來一次,那就在家跟你多呆會兒。對了,你什麼時候回去?”
顧停雲鬆了一口氣,“週一吧。我週一沒課,跟院裡請個假就行。”
“嗯。”
顧停雲聽父親說了些家鄉建設的事,又聊了聊自己任教期間的趣聞。很多年沒有促膝長談,話匣子一旦打開,才發現能聊的事情其實不少。父子心照不宣,對於橫亙在兩人中間最敏感的那一個問題都避而不提,一場閒談也算融洽愉快。
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流逝,一天很快過去,夜幕降臨,月亮升起。親眼看着爸媽進了臥室,顧停雲心上懸着的大石頭才落下來。
第二天的晨間新聞播報了本市某路段一輛卡車撞上行道樹的事故,經查是卡車司機酒駕,司機重傷,沒有路人傷亡。
顧停雲清楚地記得,這條路就是父親發生車禍的那條路,肇事的也是酒駕的卡車司機。他知道,他最害怕的事情已經不會發生了。
沒有誰能救得了所有人。有機會能拯救身邊重要的人,已經該感謝上蒼。
然而他也清楚,一顆小小的螺絲釘也會對命運齒輪的轉動軌跡產生不可估量的影響。今天的災禍躲過了,誰也不知道往後還會不會有別的災禍。
他就安全問題鉅細靡遺地囑咐了父母一番,吃了最後一頓午飯,才踏上了回N市的路途。
他回家這幾天氣溫不算太低,但昨晚睡覺的時候他卻被生生凍醒過來。今早起牀覺得頭暈眼花,四肢跟灌了鉛似的,每邁出一步都像負重行走,吃力得很。
手心不斷地在冒汗。坐上高鐵的時候,從來不暈車的他好幾次都有嘔吐的慾望。
他估計自己是發燒了。雖然解開了最大的一個心結,但他剛剛從死亡的恐懼裡抽離出來,還沒來得及適應現下的狀況,就在兩個城市間來回跑,精神一脆弱,免疫力下降,病毒便趁虛而入了。
下了高鐵之後,他徑直打車回到住所,準備好好躺一天,然而光是走上四樓就用盡了他僅剩的所有體力。進門的時候,腳下失重,整個人栽倒在玄關上。
喻宵聽到門口的大動靜,立刻從臥室走出來,看到趴在地板上的顧停雲時,臉色白了一白。
他趕緊過去扶起顧停雲,問:“怎麼了?”
顧停雲掀起眼皮看了看他,疲憊地說道,“沒事,有點發燒,你把我扔牀上就行。”
“我送你去醫院。”喻宵說。
顧停雲擺擺手,“真沒事,我睡一覺就自己好了。”
喻宵想了想,道:“晚上還不退燒,就去醫院。”
“行,聽你的。”顧停雲扯着嘴角虛弱地笑了笑,“謝謝關心。”
喻宵沒再說話,把他背了起來,送進他的臥室,替他掖上被子,問道:“要喝水麼?”
顧停雲半閉着眼睛說了一句“不用”,很快就昏睡了過去。
這是喻宵第一次進顧停雲的臥室。未經他人允許觀察他人的私人物品是很不尊重人的行爲,儘管他的確很感興趣,但還是很快走了出去。
顧停雲渾身滾燙,盜汗不止,睡得極不舒服,眉頭緊鎖着,嘴裡直哼哼。
昏昏沉沉地,意識沉入幽深的夢境中。他懸浮在半空,俯瞰人間,見到熟悉的地方和熟悉的人。
他看到電話聽筒從母親的手中滑落,聽到她啞着嗓子連喚了幾聲他的名字,然後撕心裂肺地慟哭起來。他在夢裡格外清醒,知道這是母親得知自己死訊之後的反應,心裡抽痛,強迫自己不再去看至親肝腸寸斷的場景,眼前一黑,意識又進入另外一個空間。
客廳裡亮着暖黃色的燈光。餐桌上擺着熱氣騰騰的菜,地三鮮、豌豆玉米蝦仁和奶油西蘭花濃湯,都是他最喜歡吃的。桌邊孤零零坐着一個人,臉色比平時還要蒼白,連頭髮都好像沒有平常那麼捲曲,劉海沮喪地趴伏在他的額頭上,遮住一半的眼睛,令他更顯憔悴。
是喻宵。
顧停雲記得他那天離家時跟喻宵說準備一桌大餐等他第二天晚上回來吃,其實只是一句苦中作樂的玩笑話,沒想到喻宵真的做了一桌他最喜歡的菜在等他。
火車晚點兩小時,他又在火車上被困了不知道多長時間,天曉得喻宵等了多久。
鍾就掛在他此時正對着的那面牆上。他擡頭,看到時針指向數字“9”,頓時一驚。
按照他們六點開飯的習慣,喻宵在這裡坐了至少有三個小時。
喻宵拿起手機打了個電話,很快又放下。顧停雲猜想他是在給自己打電話,但這個時候他的手機已經沒有信號了。
喻宵向來表現得無悲無喜,有時候顧停雲甚至覺得這個人淡漠到了與人間愛恨都無涉的地步。他從來不知道喻宵這麼重視他,一句玩笑話都能讓他執拗地等這麼久,等一個回不來的人。
他心頭一顫。回家吃飯的約定對他來說是一個玩笑,對喻宵來說是什麼?
窗邊忽然開始飄起細密的雪絮,時針飛快旋轉。他看到喻宵離開客廳走進臥室,又出來,在窗前呆立許久,臉上的表情是顧停雲從未見過的悲傷。
他第一次知道,喻宵在人後原來會露出這樣的表情,失落和憂愁都寫在臉上,絲毫不加掩飾。原來喻宵也可以是這樣的。無悲無喜是他對喻宵的誤解,是不公正的刻板印象。
他的意識漂浮在半空中久久看着喻宵,忽然覺得非常難過。
透過窗,他看到東方的天空泛起魚肚白。新的一天來臨了,而這新的一天與已經踏上黃泉的他再沒有半點聯繫。
喻宵一宿未眠。臨近中午的時候接了個電話,身形晃了晃,一下沒站穩,跌坐在地板上。
顧停雲的定時郵件設置在這一天中午12點發送。
他開始分不清他所見的一切是夢境還是現實。看着喻宵,他只覺得害怕,想強迫自己離開這個空間,卻逃脫不得。
喻宵做了一個深呼吸,轉過身,腳步虛浮地顧停雲的臥室走去。
明知裡面沒有人,他還是敲了敲門,說了一聲“停雲,冒犯了”纔開門走進去。
跟隨着他的視線一起,顧停雲看到空無一人的牀、書桌上砌得整整齊齊的書籍,還有紙簍裡那幅墨梅的灰燼。
緊接着,他抱起顧停雲的枕頭,跪在牀邊,蜷縮起身子,昏天黑地地哭起來。
天色陰沉,大雪正在覆蓋這座城市。
夢醒了。
顧停雲大腦一片空白,雙目無神地望着白色的天花板,眼淚不斷地從眼角流到枕頭上。
流淚的是夢中的人。毫無道理地,夢外的人也莫名其妙地溼了臉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