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處置舉輕若重,可謂無聲勝有聲,有人歡喜有人愁。
關於楊致在山東外海諸島着手修築洞庫、囤積軍械物資的密奏,近來日漸增多。皇帝縱然心生警惕,也有些不以爲然。俗話都說,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如今南唐、吳越盡皈版圖,大夏轄內的海岸線大幅拓展,大夏目前無暇也無力顧及。江浙富庶之地的海上商路,索性裝聾作啞放任楊致把控,豈不更好?
給楊致的密旨對濟南的風波一字未提,回覆簡單利落:朕心甚慰。有朕爲你撐腰,只管放心去做。
馬成摸透了皇帝的脾性,也懂得宮中的規矩。平日朝臣覲見或是上門宣旨,三五幾百兩的打賞還是受之泰然,成千上萬兩則十分燙手,若無皇帝默許,斷然不敢輕易收納。
五千兩賞銀是毫不客氣的收下了,無論趙當怎麼拐彎抹角的追問,都不肯再多說一字:“多謝王爺厚賞,請勿讓灑家爲難。”
馬成告辭出來到了康王府,做派與在寧王府一般無二,除了康王趙敢只打賞了三千兩,等於是演了一遍回放。
到了福王府,則是另外一番場景了。
都說薑是老的辣,福王早已抱定了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心思。萬一皇帝老兄深究起來,您的寶貝兒子纔是主謀,老弟我充其量只是從犯。最壞的結果,無非是把那個自作高深的丁石泉推出去當替罪羊了事。眼下無憑無據又是大過年的,難不成您還真要下手整治自己的兒子與嫡親胞弟?
福王自小在宮中長大,直到年滿十六才封王開府,說與馬成是發小都不爲過。二人打了幾十年的交道,關係非常熟絡。
在諸多王公顯貴之中,福王的身家最爲殷富。出手向來豪闊大方。甫一見面,王府管家便很熟溜的給馬成奉上一萬兩銀票,隨行內侍人人均有二百兩的打賞。
福王絕口不問馬成的來意。一把拉過馬成乾枯如雞爪的手,直扯了他落座:“老馬。本王府裡好東西多的是,可惜你身處深宮,很難用得上。多攢幾個銀子留着養老,比什麼都實在。你也是上了年紀的人了,先喝杯酒暖暖身子再說!”
福王如話家常一般的絮叨,令馬成無從推拒,只得就勢飲了一杯溫熱的黃酒。但畢竟正事要緊,剛一放下酒杯。便肅然起身道:“王爺,灑家奉旨宣達口諭!”
依據常理,福王應該跪聽聖諭。趙行卻是連身都不起,不慌不忙的抿了一杯酒道:“此間不是金殿朝堂,弄這些虛活作甚?皇兄有什麼話,你就說吧!”
和光同塵,逍遙一世,果真如此麼?馬成心下暗歎,只面無表情的道:“皇上口諭:濟南海關分署經略使蘇子明遇刺未遂,事小而謀大。皇弟賦閒多年。以至滿腔抱負不得施展。若是覺得日子過得太好而寂寞難耐,不妨親往山東詳查此案,爲朕分憂!”
皇帝這番話說得極重。換做其他人。指不定會被嚇出尿來。什麼叫滿腔抱負不得施展?什麼叫日子過得太好?什麼叫寂寞難耐?皇帝只差沒有當面指着福王的鼻子斥罵了:我都做了近三十年的皇帝,你從來不服氣,一直不消停
。我可以慣着你,也可以踩死你!念在兄弟情分上,你最好給我放老實點!
福王心裡很清楚,皇帝的口諭既是露骨的嚴厲警告,又是一個陷阱。絕對不容他衝動慪氣,除了低頭服軟,沒有第二條路可走。天寒地凍。年關將至,長安至濟南路途遙遠。且不說查案,僅是來回往返少說也得三四個月的光景。福王素來養尊處優慣了的。一大把年紀的人了,這個時候遠赴山東“查案”,你丫開什麼玩笑?但是福王同樣也很清楚皇帝老兄的爲人,只要他敢犟嘴頂牛,恐怕就真得去濟南過年了!
馬成與福王關係再是熟絡,都絕不可能憑空爲他捏造回覆。福王屏息靜氣片刻,無奈的道:“皇上訓誡,臣弟惶恐。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臣弟年老體弱,無力當此重任,萬望皇上體恤。”
聽到福王的回覆還算中規中矩,馬成不禁鬆了一口氣。這位逍遙王爺的賞銀不好拿,做完了官面文章,自覺說起了去寧王府與康王府的大致情形。福王似乎不甚關注,而是漫不經心的問起了皇帝近來的日常生活起居。
帝王的身體狀況與生活規律,自古以來便被視爲機密要事。福王與皇帝是同胞兄弟,馬成念及於此,也不好推塞敷衍,只簡略的答了幾句,便匆匆告辭。
福王目送馬成離去,眼神冷厲的獰笑着低聲唸叨道:“皇兄,託您的福,我這一世算是活得夠本了。可你呢?看你到底能撐到幾時!”
康王趙敢接到馬成送來的奏章之後,照例是第一時間與心腹僚屬李佐密議。
“看來父皇竟是對我起了疑心,以爲是本王乾的!”濟南的風波,趙敢早有耳聞。原想事不關己,只是幸災樂禍的作壁上觀。此時卻憂心忡忡的問道:“本王是否需要上奏自辯?”
李佐的機謀較之丁石泉未必遜色多少,沒費多大功夫便大概理清了其中脈絡。搖頭道:“乍一看來,王爺確有嫌疑,也難怪皇上生疑。此番既無聖旨,亦無口諭,且馬公公還去了寧王府與福王府,足以說明聖心燭照。清者自清,王爺如若上奏自辯,在外人眼裡反而越描越黑,倒會讓皇上小瞧了。”
趙敢猶不放心的道:“依先生之見,父皇到底是何用意?”
李佐沉吟道:“皇上一是爲了讓王爺安心,二是暗含敲打,爲了讓王爺安分。皇上升賞了娘娘不久,這一回又看穿了寧王與福王妄圖嫁禍的伎倆。如今看來,王爺在皇上心目中已經略佔上風。正因如此,王爺日後更需謹言慎行,切不可讓人抓住半點把柄。”
“那……先生的意思是,本王就當沒有這回事,什麼都不用做?”
李佐點頭道:“事實上,王爺這一回本來就是什麼都沒做啊!現在感到頭疼的應該是寧王,絕不是王爺。這段時日,王爺只需謹守本分,盡心任事即可。以靜制動,靜觀其變,那是最好。”
趙敢這才輕鬆下來,隱晦的許諾道:“還須多多仰仗先生大才,來日本王定不相負。”
同爲皇子心腹僚屬,此時丁石泉的境遇與李佐是天壤之別。趙當提心吊膽了多日,今日總算是等來了一個結果。那一摞奏章背後,彷彿浮現出多個清晰的面容:皇帝輕蔑的冷笑,福王趙行抹着冷汗的惶恐,康王趙敢躊躇滿志的得意,楊致不屑的嘲弄,宰輔重臣們的譏諷……。
這一切都壓得趙當幾欲窒息,羞憤難當。呆坐半晌,再也按捺不住心頭的火氣,將一摞奏章扔在丁石泉面前,狠狠咬牙道:“先生若不嫌棄,就都留着擦屁股好了!”
丁石泉當然不會在這個時候去觸黴頭,臉色訕訕的道:“王爺息怒。來日方長啊!”
主僕二人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皇帝的處置只是令他們窩心,可楊致命人捎來的“年禮”,則是令人觸目驚心!……甚至很有點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