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十二月十四日那天凌晨從蓬萊動身算起,楊致與常三足足有八天沒有坐下來吃過一頓安生飯,沒有正兒八經的擦過一把臉,沒有放心的睡過一個囫圇覺。楊致感覺就是在血戰大漠時遊走在生死邊緣的那幾個日夜,都沒有這幾天那麼累。因爲那時候腦子裡除了求生二字,就沒了別的念頭。而這八天中在像瘋子一樣趕路的同時,腦子還被亂七八糟的事塞得滿滿的,能不累嗎?
他吃飯洗澡的速度都極快,牽馬出門之前停步想了一想,回頭向徐文瀚交代道:“大哥,有道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你明日只管照常上朝,按你我今夜所議去做便是。我今晚不一定會回來歇宿,你且放心早些安歇,不必等我。明日上午我還不會在長安露面,午後自會與你碰頭。哦,我那僕從常三這幾日跟我委實累得狠了,你明日上朝之前替我囑咐一聲,讓他安心在此休息半日罷了。”
徐文瀚深知他行事果決卻又極具條理,輕易不會亂來,也不多加嗦,只是默然點頭答應。
在這冬日的風雪之夜,長安街頭已然難得見到一個行人了。徐徐策馬走在街上楊致被寒風一吹,驟然感覺到難言的落寞孤獨。
腦海中不斷浮現與皇帝交往一幕幕畫面,捫心自問,難道他真的只是爲了自己而奔忙,以至於過家門而不入麼?那個一直待他還算不錯的胖大老者的音容笑貌如在眼前,難道就真能心安理得的置他的生死於不顧麼?他很清楚自己雖然在情感上對長秀公主趙妍一時還難以接受,但就算便宜老婆可以不認,難道她肚子裡的孩子也可以狠下心來不認嗎?趙妍並非一無是處,她沒有做錯什麼。如果就這麼任由她留在水雲觀遭罪,他不但不像個男人,恐怕連人都算不上。
楊致細細想來,他原先企圖守着現成的家業,做個超然世外與世無爭的土財主,簡直天真得可笑。自從他來到這個世界的那一天起。便與出現在面前的一切都密不可分了。都說求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做人同樣也是如此。
這世上凡事都沒有絕對,本無公平可言。客觀地說,太子難道錯了嗎?他不過是想盡快得到他認爲應該屬於他的東西。成王敗寇,自古皆然。或許只有從毛爺爺的《念奴嬌。崑崙》一詞中才能悟透其中真諦:夏日消融。江河橫溢,人或爲魚鱉。千秋功罪,誰人曾與評說?
凡是皇帝看得上眼的統兵大將,都必須將家安在京城,無論身在何時何地征戰,都不能攜帶家眷,歷朝歷代幾乎都是這麼個規矩。百萬夏軍中戰將如雲,老丈人沈子通如果不是攜家帶口遷居長安,沈重未必就能晉升爲驍騎將軍。自然也無從擔當滅唐的先鋒重將之任。人心都是肉長的,能拼着拋家舍業地狠人畢竟並不多見,所以說無論寧王還是康王想要率部興兵作亂。恐怕都不是那麼容易。
到了周挺這個級別的高級將領,雖然長年征戰在外,但在長安置有府邸就自不待言了。楊致無心像做賊似的偷偷潛進周府,免得被當做刺客惹出一場無謂的廝殺。他與周挺從無來往,想來周府也沒幾個人認識,就是認識又怎麼了?
徐文瀚於周挺有救命之恩,亮他的招牌無疑更爲省事:“徐相爺爲大將軍求得一良方,命我連夜送來。”
周府家人果然二話不說就領楊致進了前廳,不一會兒一個年輕人迎了出來。將信將疑的道:“此刻天色已晚,家父臥病在牀多有不便,請尊駕將徐相爺的藥方交與在下。”
“對不起。這藥方必須面交大將軍。因爲藥方就是我。我就是藥方。”楊致笑道:“勞煩周公子轉告令尊:我叫楊致。”
“楊致?!忠武公?……飛虎侯?”年輕人登時一臉駭異地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連連點頭道:“是了。是了。可不是與忠烈祠中那金身塑像有六七分相似麼?侯爺您請稍候。我這就去向家父稟報。”
楊致連忙擺手道:“夜已深沉。我無意多加打擾。請周公子恕我無禮。直接帶我去見大將軍便是。”
周家父子兄弟已知曉周挺暴病是有人下毒所致。楊致是救命恩人徐文瀚地義弟。據說此人奉旨出巡不在長安已久。深夜造訪必然事關重大。周公子不敢怠慢。碎跑幾步搶在前頭通報去了。
周挺地年紀大致與皇帝相彷彿。身材粗壯敦實。二人是初次見面。令楊致稍感意外地是周挺連走過場地寒暄都省了。抱拳笑道:“皇上能得飛虎侯這等少年英傑。實乃大夏之幸!侯爺深夜駕臨寒舍。可是爲暫代禁軍大將軍一事而來?”
周挺乍一見面就說得那麼直接。那就說明該明白地他都明白了。楊致也不客氣:“正是。情勢緊急。我今夜冒昧造訪。便是想請大將軍明日奏陳越王殿下。舉薦我暫代禁軍大將軍一職。”
周挺毫不猶豫就答應下來:“侯爺一斗耿超,二斗安貴侯,老夫便早知侯爺與徐相爺都是皇上的人。我因何而病並不打緊,要緊的是大夏必須有一位像皇上那樣的雄才大略之主!侯爺既有吩咐,自當遵命。我暴病之後自認行將不起,第一個想到的接任之人就是侯爺。但我一個月前便已具折上奏向皇上推舉侯爺,卻如泥牛入海,至今杳無音訊。我將此事告知侯爺別無他意,只是想請侯爺留意防備居心叵測之人私自扣留奏章!”
楊致皺眉道:“哦?大將軍在一個月前便已推舉我執掌禁軍?若想奏章不被私自扣留也不難,勞煩大將軍稍後寫就,在明日上朝之前交與我大哥……,不,交與王相代呈就是了。”
奏章交與王雨農效果一樣,但可以避嫌堵住衛肅的嘴,周挺當即點頭稱是。楊致又疑惑的問道:“我看大將軍雖然臉色猶顯灰暗,言語行動卻已無礙。恕我直言,若是大將軍果真如我等兄弟一般除了皇上誰都不認,這代不代的豈不是多此一舉?”
周挺聞言一愣,隨即笑道:“老夫雖是一介武夫,但自年未弱冠便追隨皇上至今已有三十餘年。俗話說沒殺過豬,這見豬跑是見得太多了。我自知做不了像徐相與侯爺一樣的國之棟樑,甘願做那釘鉚地心性還是有的。侯爺名滿天下,然而世人對老夫卻知之甚少。我這條命是承蒙徐相妙手回春僥倖撿來的,什麼時候病與不病,這病什麼時候好與不好,都由徐相與侯爺說了算。”
楊致登時恍然大悟,徐文瀚居然有意無意的將自己都瞞過了!讓周挺以臥病不起爲名暫時置身事外,既是爲了保護這位對皇帝忠心耿耿大智若愚的老將,也是伏下一顆在緊要關頭出奇制勝的棋子!
周挺自然而然的將他與楊致等人劃入了同一陣營,突然問道:“老夫有一事不明,還請侯爺明示。我等此番若無力迴天,不知侯爺又將如何打算?”
這個問題問得非常現實,說明周挺不是沒有想過退路。可見他再怎麼忠於皇帝,也不是那種傻不拉幾的聖人。楊致當然不會照直說一拍屁股走人,去山東外海的長島羣島做他地土皇帝。曬然一笑道:“唯盡人事知天命而已,暫且還無暇慮及其他。此番如若太子得手,不知大將軍又會作何計較?”
周挺的回答卻與楊致預料中的愚忠毫不搭界,令他極爲汗顏:“皇上諸子皆佳,誰強我便輔誰,總之不能讓百姓遭殃,大夏不能亂。”
誰說貌似敦厚的老實人就一定會缺心眼?周挺的抉擇可謂於公於私都不吃虧,難怪與徐文瀚頗有幾分臭味相投的意味!
楊致不禁暗自感嘆,誰又能說得清區分睿智與滑頭的標準到底是什麼?他來的目的已經達到,也就不再久留。
對周挺地拜訪比楊致原先想象中地要容易,可在按既定行程去找耿超的路上犯了躊躇。耿超父子骨子裡都是對大夏對外擴張地狂熱好戰分子,早在十五年前皇帝冊立太子的時候便旗幟鮮明的站在了寧王那一邊。楊致倒不是擔心別的,依耿超那針鼻大小的心眼,自己說什麼他能聽得進去嗎?此刻已近子時,難不成深更半夜的還找上門去跟那個小心眼的傻蛋打上一架?
有時候人的心理因素很是微妙,想做什麼事如果不能一鼓作氣,指不定就不了了之的拉下了。楊致轉念一想,若是太子這一回提前繼位做了皇帝,耿超只會更難受。他如果不是蠢到無可救藥,就應該去找太子拼命,而不是像條瘋狗似的卯上楊致。
耿府上下對楊致這個名字的印象還真不是一般的深刻,沒有半點裝神弄鬼故作神秘的必要。事實上楊致走到耿府門前還未來得及拴好馬,縮在門洞裡昏昏欲睡的門僕擡頭一看,猛一個激靈彈起來:“您是飛虎侯?我家少將軍說了您年前一準兒會登門,果真是料事如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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