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做夢嗎?
昨夜在我的心裡,眼前,腦海中浮現過無數次,甚至在夢中也不斷糾纏的身影,居然就這樣出現在我的眼前,手裡捧着一隻木鉢,慢慢的從山坡上走下來。
他的臉色有些蒼白,眼角微微的泛着青灰色,眼睛有些發紅,似乎也沒有睡好,一襲單薄而簡單的灰色長衫裹在他勁瘦頎長的身上,襯得他身形挺拔,幾乎和身後的青青修竹融爲一體,卻也更襯得他面色晦暗,過分消瘦的臉頰透着說不出的沉悶氣息。
他像是一路走一路出神,一直走到離我只有十來步的距離,才突然驚覺到眼前有人一樣,一擡頭,人也一下子僵住了。
兩個人,就這麼沉默的對視着。
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有風吹過林間,靜謐中傳來了沙沙的細響,風帶着冰冷的晨露灑在臉上,讓我微微哆嗦了一下。
他似乎也是乍然清醒過來,有些慌亂的看了看我,有低頭看了看手中的木鉢,沉默了一下,終於擡起頭來,輕輕的說道:“是你啊。”
他的聲音還是和以前一樣,乾淨而清朗,但卻平靜得有些陌生。
我輕輕道:“是我。”
“……”
說完這句話,又安靜了下來。
兩個人好像就不知道應該說什麼了,我想了想,儘量讓自己像尋常人寒暄一樣的開口,說道:“你這麼早就起了?”
“嗯,老師他想喝茶。”
“喝茶?”
“我來給他找水。”
說着,他將手中的木鉢擡了一下,我纔看到裡面有半鉢清水,乾淨清澈得彷彿溫玉一般,我知道很多人喝茶都是有講究的,江湖之水爲下品,井水爲中品,山泉水爲上品。
沒想到傅八岱到了這裡,還講究。
聽見我開玩笑似的最後一句話,劉輕寒說道:“老師平日倒也不講究,不過昨天來了這裡,他好像就很高興,一大早就起來焚香,還要喝茶,要我出來找好的水。”
“……”
見我沉默,他淡淡笑道:“這裡,應該夠了吧。”
“……”
我沒有想過,有一天,我和他的再見,需要這樣說話,好像兩個陌生人,說着尋常的寒暄的話,無關痛癢,不計深淺,嘴裡說,耳朵聽,沒有一句能入心。
可是,我還是想聽他的聲音,那曾經在無數個夜晚,在我耳畔細細低語,給過我多少溫暖和安穩的聲音。
“怎麼,只有半鉢?”
“哦,剛剛遇到一個過路人,說他口渴,我給他喝了一半。”
“……”我的眼睛微微的彎了起來,他還是和以前一樣,能幫別人的話,哪怕自己也窮困潦倒,都不會拒絕,不過——
過路人?
我的眉間微微一蹙。
這一大片地區都是皇帝劃下的領域,就算我看不到,也知道周圍是有禁衛軍守護的,應該是連一隻蒼蠅都飛不進來,也飛不出去,否則他們也不會就這麼放我出門散步,但怎麼會出現一個過路人?
就在我出神的時候,他已經朝着我微微一頷首:“我先回去了。”
說完,就要轉身離開。
一看見他轉過身去,那熟悉的,要離開的背影,我突然像是被人狠狠的紮了一針在心裡,痛得整個人都戰慄了一下,上前一步:“三兒!”
一聽到這個名字,他整個人也顫抖了一下,我甚至聽到了木鉢裡水聲盪漾,但他沒有回頭,只是腳步停下了。
我站在他的身後,聲音顫抖着道:“這些年來,你——過得好嗎?”
他站在那裡,沉默了很久,才慢慢的開口,聲音有些沙啞:“無所謂好,也無所謂不好。”說着,他回過頭來看着我,慢慢的道:“你呢?這些年來,你過得好不好?”
“……”
“我,沒想到他居然是皇帝,難怪那個時候,你——”說到這裡,他看了一下我黯然的神情,沒有再說下去,只問道:“對了,離兒呢?”
我一聽到離兒,心裡立刻痛了起來,劉輕寒還在追問:“離兒她,應該是公主吧?”
“……”
“她今年三歲多了,識字了嗎?”
“……”
“她乖不乖?”
“……”
“我想見見她。我,應該能見她吧?”
他每說一句話,就像有一根針狠狠的扎進我的心裡,痛得我直髮抖,但對上他平靜的眼瞳,我卻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呼救。
長久的沉默了之後,我終於哽咽着道:“我,不知道。”
他一時間還沒反應過來,愣愣的看着我,我說道:“離兒,不見了。”
“什麼?!”他頓時大驚失色,連手中木鉢裡的水都蕩了起來,走到我面前:“怎麼會不見的?什麼時候不見的?”
“三年前,被人帶走的。”
他簡直像是聽神鬼軼聞一樣不敢置信的看着我:“當年,離兒不是和你一起被他——他身邊那麼多人,怎麼離兒會被——”
我沒有說話,只用力的咬着牙。
他看着我,像是明白了什麼,沒有再說下去。
兩個人都沉默了下來,風吹過這片竹林,樹葉發出沙沙的聲音,可除了這些聲音,一切就安靜得好像什麼都不存在一樣,天地間的,只有彼此這兩個人。
過了很久,他才又開了口,聲音有些異樣的沙啞:“那,你爲什麼不是他的妃子?”
“我本來,就不是。”
“……”他微微皺了下眉毛,就沒有再說話了。
我說道:“你不問我爲什麼?”
他搖了搖頭:“我想,我大概知道。”
“你知道?”
“嗯。”
其實,他不會知道,不會知道我這幾年來經歷了什麼,也不會知道我在失憶的時候爲什麼認定裴元灝是我的丈夫,可聽他說這幾個字,就好像他真的什麼都明白一樣,我只覺得陣陣委屈的酸楚從心底裡往上涌。
我吸了吸有些發酸的鼻子,說道:“那你呢?你是怎麼拜入傅先生門下的?”
他輕輕說道:“那天,我回家,發現家裡一個人都沒有,連大姑也不見了。後來聽鄰居說,是袁——是皇上帶走了她,家裡沒有了人,我也呆不下去了,突然覺得,不想把自己困在那裡,想出去走走,就這麼走了。走了很多地方,沒飯吃了,就找地方幫工,攢下錢來,就繼續走。一直走到西南的大山裡,乾糧吃完了,盤纏也用完了,就跟着一個打水的和尚回去幫忙,後來我才知道,那個寺廟就是天目寺。”
“……”
“老師的眼睛,那個時候已經壞了一年多了,我暫住在寺裡,經常去照顧他,沒事聽他講經說法,久了,就捨不得走了。”
“……”
“他問我願不願意拜他當師傅,我說願意,就這麼認了師。”
“……”
他說起這些年來,都是平平淡淡的口氣,可也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所經歷的,是多少人眼中滔天的巨浪。
也許,劉三兒從來就是這樣的人,經歷過別人無法想象的波瀾鉅變,他依舊故我。
他強由他強,清風拂山崗;他橫由他橫,明月照大江。
我輕輕道:“傅先生是當代大儒,收你爲入室弟子,你的福緣不淺。”
他聽到這裡,卻笑了一下:“的確福緣不淺,剛開始半年,手都被打腫了。”
“……”
“老師平時倒不罵我,可天目寺裡有個大和尚,平時葷酒不忌,沒事會給老師帶些素酒來,老師一喝醉了,就要我背《逍遙遊》、背《人間世》,背不出來就用戒尺打我的手,說他這一生只收了三個入室弟子,我是他自己收的,卻偏偏是最笨的。”
“……”
聽到這裡,我覺得眼眶裡陣陣發燙,卻也忍不住笑了笑。
傅八岱是蜀地聞名的大儒,可他學的,教的,又不單是儒學,只苦了他的弟子,每天被這個朝三暮四的老師提來提去,吃盡苦頭。
眼淚在眼眶裡滾來滾去,像是要滴落下來,我一直忍着,視線裡這個男人模糊了,卻恍惚間,和三年多前並沒有什麼改變。
我輕輕說道:“那,這些年來,你怪過我嗎?”
“……”
他一下子僵住了,愣愣的看着我。
我又輕輕的上前一步,竭力透過眼前的水光去看他,輕輕的說:“你恨我嗎?”
“……”
被我這樣看着,他有些慌亂的低下頭去避開了我的目光,沉默了很久之後,他纔開口,卻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漫聲道:“老師曾經給我講過一個故事。他說有一位開天闢地的皇帝,修築了一座龐大浩瀚的宮殿,華美奢靡,如天上宮闕,後來卻被反抗皇帝的人一把火燒了。”
“……”
“大火三月不絕,天地都爲之變色,想來,那是多可怕的一場火。”
“……”
“可是,即使這麼可怕,這場火,也早就熄滅了。”
“……”我的心一沉,睜大眼睛看着他。
“我現在,可以在這裡,和你這樣說話,是因爲……”他慢慢的擡起頭來看着我,說道:“嶽大人,我的火,早就熄滅了。”
“……”
“我,已經忘了。”
聽到這句話,我的眼淚一下子滴落下來。
他一見到我的哭,下意識的伸出了手,可伸到一半又突然驚醒一般僵在了那裡,我的眼淚滴落進了他手中的木鉢裡,吧嗒一聲,輕細得彷彿一陣風就會吹散。
我和他都低下頭,看着那盪漾的水紋,將映在裡面的兩個人的身影都扭曲了。
彷彿扭曲的曾經,彷彿扭曲的這許多年……
過了很久,他終於將手收了回去,輕輕道:“對不起。”
“……”我無聲的搖着頭,眼淚紛紛而落,我想擡起頭來對他笑,卻一直流淚,只能狼狽的說:“你沒有對不起我,沒有……”
“……”
“是我自己不好,是我……不好。”
我一邊哭着,一邊笑着,想要再說什麼,已經哽咽得說不出來,劉輕寒就這樣看着我,沉默了許久,輕輕的將頭偏向一邊,沒有看我,卻也沒有離開,只是這樣靜靜的站在那裡,像是在守着我的哭聲。
不知過了多久,我終於慢慢的平靜下來。
一張手帕,遞到了我的眼前。
我擡起頭來看着他,只見他平靜的看着我,那雙眼睛就像他手中的那一鉢清水,不再有漣漪,但那種寧靜和溫潤,卻讓人無法不去流連。
我接過他的手帕,就聽見他輕輕說道:“我,先走了。”
說完,我的臉上感到了一陣風,呼的一聲拂過,帶着他的味道,卻那麼輕,那麼輕的就消失了,彷彿從來沒有存在過。
我捧着那張手帕,聽着他踩在落葉上沙沙的離開的腳步聲,無聲的捂住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