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玉公公他們服侍我穿好衣服,重新梳洗一番之後,便帶着我出了芳草堂,一路上竟也安排了藤轎來接我。
作爲一個被軟禁了三天,要接受審判的疑犯,這樣的待遇,是不是有些太過了?
轎子一搖一晃的,我的心裡也隱隱的不安,索性一手撩開旁邊的簾子,看見玉公公也跟在外面走着,便小聲的說道:“玉公公。”
“嶽大人有什麼吩咐?”
“這些……,是皇上安排的?”
“是。”
“……”
我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裴元灝是個什麼樣的人,我大概也明白,他從來不說多餘的話,更不會做多餘的事,今天如果只是要宴請百官,那麼不必有我;如果要審我,又何必這樣的禮遇?
他給的苦頭,我是習慣了,但這樣的“恩賜”,反倒讓我有些不安。
他爲什麼要這麼做?
除非……
我的心裡突然想到了什麼,頓時臉色一凝,玉公公看見我的臉色變了,立刻俯下身來看着我:“嶽大人?嶽大人?你怎麼了?臉色很不好看。”
“我……”
我一開口,聲音也有些變調,這時一陣風捲着冰冷的寒意襲來,我趴在窗框上的手指立刻被吹得冰涼,忍不住打了個寒戰,玉公公道:“嶽大人你要小心,這是要變天了。”
要,變天了……
我慢慢的擡起頭,看向陰雲沉沉的天空,好像有一隻無形的手壓在整個皇城的上方,給人的感覺,好像要把這裡的人都壓矮一截似的。
我的心情也沉了下來,沒說什麼,只對着玉公公點了點頭,便放下簾子。
不一會兒,轎子停在了保和殿側面的長廊外,我一下轎,立刻看到那邊的情景,一片人聲鼎沸,正四品以上的朝臣都在那裡候着。
玉公公道:“嶽大人,皇上就快到了,你趕緊過去吧。”
“好的。”
我點點頭,便沿着迴廊往保和殿走過去。
還沒走近,已經能聽到裡面喧鬧的聲音,那些大臣們三三兩兩的說着什麼,也是人聲鼎沸,可是,雖然隔着那麼多人,我卻一眼就看到了人羣中那個熟悉的身影。
劉輕寒。
有些意外,他穿上的是輕車都尉的朝服,這似乎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穿這樣的衣裳,寬肩束腰的服飾更襯得他身形矯健,只是——才幾天不見,他好像瘦了很多,從清朗的額頭到下頜一條流暢的線條,給他平添了幾分清俊;他扶着傅八岱,本人卻只是沉默的低頭站着,微蹙的眉頭更加襯得他的沉默,在這樣人聲喧譁的大殿中,顯得那麼突兀。
一看見他,雖然天頂陰雲覆蓋,但我卻有一種晴朗高遠的感覺。
而他,也像是感覺到了什麼,下意識的朝我這邊一看,立刻眼睛亮了一下,糾結的眉心也舒展開來。
我微笑着,朝着他一頷首,他也輕輕的點頭。
天晴雲朗一般。
就在這時,外面響起了玉公公的聲音——
“皇上駕到!皇后駕到!”
衆人一聽,全都退到了兩旁,只見帝后全副鑾駕慢慢的走了進來,百官立刻俯身跪地,齊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皇后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我也跪在地上,看着那雙明黃色的靴子大步從眼前走過,然後是繡着金鳳的長裙逐波而過,我輕輕的擡起頭,只見常晴也側目看見我,似乎是見我無恙稍稍的放下了心,點了點頭,我也點了下頭。
等到帝后都登座之後,後宮四品以上的嬪妃也都走了進來。
最引人注目的,自然是如今聖眷最寵的貴妃申柔。
她的品級不過皇后,但錦衣華服,滿頭珠翠,恍若神仙妃子,雖然同時進來還有天下第一美人之稱的麗妃,卻遠遠沒有她那樣的凌人盛氣。
裴元灝坐下,便一揮袖,文武百官與衆嬪妃都走到自己的座位前坐下。
而我,集賢殿正字,自然去了傅八岱身邊,與輕寒一起站在他的身後。
兩個人,不過咫尺距離,但我和他卻都沒有再看對方,而我也立刻感覺到,有一些眼神看向了我和他。
不知,是看我和他,還是看着我和他面前的這一位老人。
傅八岱坐在那裡,清瘦的身形挺得筆直,好像一杆青竹一般堅韌,雖然目不能視,但那雙眼睛清靈的目光卻映着大殿內的每一個人,像是將每一個人都看了一遍似的。
那些人,也同樣審視着他。
這時,就聽見裴元灝說道:“衆位卿家想必也知道,這一位就是集賢殿侍讀學士傅八岱。”
傅八岱慢慢的站起身來,朝着周圍一揖。
羣臣也都站了起來,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卻沒有一個人先開口。
傅八岱原本雙目失明,雖然面前的百官雙手成揖,但沒人開口,場面就顯得十分詭異。
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這是申太傅有意爲難。
我微微蹙眉,但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見傅八岱微笑着,轉過身對着劉輕寒說道:“老夫拜首,朝堂卻無人應。輕寒,這裡,有人無人(仁)?”
劉輕寒看了看周圍,平靜的說道:“小子莽撞,江湖亦有信來。老師,此處,無人有人(仁)。”
那些人一聽,臉色立刻變了。
我在後面聽着,也忍不住笑了一下,幸好是低着頭,沒人看見,只用眼角掛着旁邊的人。
沒想到,他的嘴頭子竟然也這麼不饒人了。
這個時候,申太傅冷冷一笑,開口道:“倒是咱們疏忽,忘了傅大學士眼睛不方便。傅大學士,失禮了。”
“不敢。”
“這一位又是——”
眼看着他的目光看向劉輕寒,我的眉頭也皺了一下,輕寒立刻上前道:“下官劉輕寒,拜見各位大人。”
申太傅笑道:“老夫也聽說,你是傅大學士的高足,倒不負盛名。”
“大人謬讚。”
“呵呵,老夫可不是謬讚你,本朝慣例,輕車都尉非皇子貴胄不可擔,你能蒙受皇上隆恩,擔此重責,可見必有所長,傅大學士目光如炬,連學生都如此出色,倒讓老夫羨慕得緊。”
他先抑後揚,讓人覺得有些奇怪。
我心裡還在琢磨着,卻聽見一個柔媚的聲音,帶着針尖一般的尖刻,說道:“傅大學士是目光如炬,只是,如此目光如炬,爲何身後,卻會站着一個殺人疑兇?”
我一擡頭,就看見坐在皇帝身邊下手的申柔,正冷冷的看着我。
他們,果然還是要衝着我來的!
而且,她這句話說得很精明,我明明是裴元灝所任命的集賢正字,但她卻將我說成了傅大學士背後的人,將皇帝撇得一乾二淨,直指的卻是集賢殿,這一招真是絕!
想到這裡,我擡起頭來微微一笑,對着申柔道:“貴妃娘娘,下官有禮了。不知娘娘所說,殺人疑兇,所指爲誰?”
“正是你,集賢殿正字,嶽青嬰!”
這句話一出口,朝堂上像是平靜的湖面被扔下了一塊大石頭,頓時激起千層浪。
周圍的人全都議論紛紛,裴元灝和常晴坐在正首,兩個人只對視了一眼,就聽見裴元灝說道:“貴妃,看來朕讓詳刑寺徹查十幾年前那一樁命案,是有結果了?”
申柔立刻起身道:“回皇上的話,皇上下旨徹查,臣妾自當竭力協助詳刑寺查出真相。雖說案子已經過了十幾年,當初也只留下那個受害宮女的一件血衣,貼身的財物卻什麼都沒留下,所以當年詳刑寺所定的是謀財害命。臣妾就想,如果真是這樣,那這麼多年了,被謀去的財務,也該露白了纔對。”
“貴妃所言,有理。”
“所以,臣妾特地徹查了一下,就發現這嶽青嬰,大有問題。”
“哦?”
“臣妾發現,她入宮之後,第一次出手就給了管事嬤嬤三十兩銀子,求將她調入內藏閣。”
聽到這裡,周圍的人都皺了下眉頭。
三十兩銀子,對於一個宮女來說,的確不是小數目,但他們不明白的,卻是爲什麼花了這樣的錢,卻是進的內藏閣。
“那個罪婦柳凝煙被打入冷宮之後,她幾乎每個月都去探望,光是給管事嬤嬤的錢,每個月就有五兩銀子,更不用說她貼補給那個罪婦的。”
我的眉頭都皺緊了。
只想着案子過了十年,就算再要去當初那個地方查,也查不出什麼,沒想到,她居然真的從“謀財害命”這個點來入手。
不,申柔想不到這一點,我擡眼看了看申太傅——這位老奸巨猾的老臣,他纔有這樣的本事,其實宮女要掙錢的法子也不少,但那些錢就算自己掙的,也見不得光,只要把這一點掐準了,我的錢財來路不明,就真的成了謀財害命了。
想到這裡,我下意識的看向了大殿正前方的帝后。
常晴仍舊淡淡的坐在上面,她說信我,是真的信我,就沒有一點懷疑,而裴元灝——
他的目光,沒有絲毫的波動,像是被外面冰冷的天氣給凍僵了一樣。
他,是早已經知道了什麼,還是……
想到這裡,我原本並不慌張的心也跳了一下。
聽着申柔說完,裴元灝才淡淡的一笑,道:“貴妃倒是辛苦了,收集了這麼多的證據。”
“皇上的事,臣妾不敢叫苦。”
“算起來,嶽青嬰短短兩三年之內,手裡流過的銀錢竟然有數百兩之巨,而一個宮女的薪俸,每月是一錢銀子,這的確不應該是她自己的錢財。不過,朕只是覺得有些好奇。”
申柔立刻道:“皇上好奇什麼?”
裴元灝的眼角微微一挑,一道精光閃過:“那個被殺的宮女,真的有這麼多的錢財?”
申柔已經笑着道:“啓稟皇上,若是一個普通的宮女入宮,自然沒有這麼多錢財”
“……”
“但被殺的那個,卻不是個普通的宮女。”
“哦?那,那個宮女是什麼人?”
聽到這句話,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