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愣了一下,想起她一直以來都是叫韓若詩和韓子桐做姑姑,大概她還不習慣這麼稱呼別的人吧。
於是,正要跟她說,卻聽離兒道:“她比府裡的下人還穿得破呢,怎麼可能是我姑姑。”
芸香拿着手帕的手頓時僵在了空中,伸出去也不是,收回來也不是,臉頰一陣紅一陣白的,掩飾不住滿臉的羞愧之色。我急了,忙對離兒道:“離兒,你怎麼能這麼說話。”
“本來就是嘛。她本來就是個窮人啊!”
她還睜着一雙懵懂無知的大眼睛看着我,似乎也絲毫沒有覺得自己不對的。
我的眉頭慢慢擰了起來。
我知道有一些人生得兩隻體面眼,一個富貴心,只看人生得窮困便覺得低人一等,甚至完全看不起這些平民百姓,就跟朝廷裡那些尸位素餐的貴胄一樣,看不起輕寒,殊不知這些人不過仗着一個好的出身(其實有的出身還未必有輕寒的好),而論興邦定國的志氣和遠見,一個個根本就是隻會吟風弄月,談情說愛的草包,就這樣狗眼看人低,實在是可惡!
可我怎麼也沒想到,我的女兒竟然也會這樣。
看來,之前我感激韓若詩教養離兒這麼多年,感謝得太早,也太多了。
離兒的確可愛,也的確貼心,可她所有的貼心可愛,都僅止於府裡的那些體面人,和能與她親近的人身上。當初在臥虎寨,申嘯昆說那句“野得很”,真的話中有話,雖然從見她的第一眼,她就對我頤氣指使大呼小叫的,但當時因爲見到她太過開心了,也因爲環境特殊,我並沒有太在意,加上後來她對我那麼貼心,就完全忽略了過去。
可現在,一出了府,到了全然陌生的環境,我纔看到了一個真正的離兒。
一個發起脾氣來,什麼都不管的離兒;一個不顧倫常,甚至會打孃的孩子。
想到這裡,我的心裡也有些窩火。
只是,一看到那雙乾淨的眼睛,一股火氣還是被壓了下去。養不教,父之過。可裴元灝不在她的身邊,而她的阿爹裴元修忙於自己的事業,是一直沒有親自教導離兒的,真正教導她的人是……
想到這裡,我心思沉了下去。不過,今天剛發了一大通脾氣,也嚇壞她了,搬到新的地方,實在不應該一下子讓她接受太多。
於是,我勉強作出一個笑容,回過頭對芸香低聲道:“抱歉。”
芸香訕訕的笑了笑:“孩子還小麼。”
她又看了看離兒,手來回晃了一會兒,終究將那塊絲帕遞到了我手裡,然後招呼了兩句,便轉身和苟二走了。
留下我,拿着那張絲帕,回頭看看離兒,心情越發的沉重起來。
顧平一直站在旁邊看着,也沒多說什麼,只過來問道:“青姨,還有什麼要我做的嗎?”
“哦,沒有了。”
“那我該回去了。船還在等着呢。”
“不休息一會兒嗎?”
“不了,軍營裡的事還很多。”
說完,他對着我拱手作揖,又笑着看了離兒一眼,便也轉身離開了。
等到他們都走了,我輕輕的關上院門,卻見離兒一直站在我身後,眼睛卻盯着我手裡的絲帕,說道:“娘,我要看。”
我將絲帕遞給了她。
那是一塊乳白色的絲帕,光澤溫潤,入手綿軟,而且絲帕的一角繡着一支紅梅,雖小,卻栩栩如生。
以芸香他們的情況,這樣的絲帕算是很貴重的東西了,她居然拿來送給離兒,也真的是她有心,可惜她的心意卻被我的女兒這樣粗暴的踐踏。
想到這裡,我看着我的女兒,她倒是很喜歡那塊帕子,放在臉頰上擦了擦,笑道:“娘,這花真好看。比府裡的繡娘繡得還好呢。”
我微笑着沒說話,牽着她回了屋。
雖然顧平已經把東西收拾好了,但還有些需要自己清撿的,我脫下身上那套還算體面的衣裳,換上了一套利落的粗布衣裙,便上上下下的開始收拾起來。離兒一直坐在凳子上,看着我忙來忙去,我也沒說什麼。
只是等我將裡外的地都掃了一邊,又鋪好裡屋的牀,已經累得滿頭大汗,腰都直不起來了,扶着牆直喘氣,離兒這個時候終於感到了一點不安似得,爬下凳子跑到我身邊,輕輕的道:“娘,累嗎?”
我笑了笑:“嗯。”
“那娘歇會兒。”
“好。”
我被她扯着手臂坐在牀沿,她爬到牀上跪在我身邊,小心的拿那塊絲帕給我擦汗。
看着她貼心的模樣,突然又覺得一顆心都軟了下去。
這還是我的女兒,她的本性還是乖的,只是,她還太小,是非善惡,她都還不會分辨。
我想了想,柔聲說道:“離兒,剛剛娘讓你叫人姑姑,是因爲那個人算你的長輩。她的確跟你的若詩姑姑和子桐姑姑不一樣,可這是你該有的禮貌。”
離兒給我擦汗的手停了一下,嘟着嘴:“她穿得那麼破。”
我笑道:“那娘現在,穿得破不破?”
“呃……破。”
“難道,穿得破,娘就不是娘了?”
“不是啊。”
“那麼別人穿得破,你就可以不禮貌了嗎?”
“……不是。”
“況且,”我接着說道:“你的若詩姑姑他們穿得好,可你見他們自己織布,自己繡花了嗎?”
“沒有啊。”
“但芸香姑姑就會哦,你看這塊手帕上的花,是她用一條線繡出來的哦。”
離兒睜大眼睛看着那支栩栩如生的紅梅,露出了驚歎的神情,說道:“她這麼厲害啊。”
“是啊,其實,她的手藝很好哦,只是她繡出來的花,織出來的布,都要拿去賣錢,交稅賦,買米買菜,才能養活自己。而你的若詩姑姑他們,是拿到了他們的稅賦銀子,才能穿那麼好的衣服,吃好吃的東西,蓋大宅子。離兒,你自己也不會做漂亮的衣服,不會繡漂亮的花吧。”
“……不會。”
“對啊,其實芸香姑姑他們這樣的人,纔是真正會勞作,做出好東西的人呢。可你卻因爲她穿得不好就看不起她,你覺得這樣對嗎?”
這些話,我還依稀記得,當初在揚州的寒風宴,清水席上,裴元灝對那些無良的商人說過類似的話,也是那一番話,深深的震撼了我。
居上位者,當有此度!
而我的女兒……
我並不想做這個比較,可同樣生在錦繡叢中,念深完全不是這樣,那自然是從小到大常晴的教養極好,才能把念深教得那麼好,而我的女兒,若這樣的她遇上了當初的我,只怕我還要在冷宮裡不知吃多久的苦頭。
我不求她榮華富貴,也不求她飛黃騰達。
只求她蕙質,善良。
她小小的臉上完全是疑惑和費解的神情,但多少,我知道她是聽進去了。
沉默了很久之後,離兒慢慢的擡起頭來看着我,臉上還帶着一點疑惑的神情,對我說道:“娘,我好像明白了。”
我微笑着輕撫她的頭頂:“不明白也沒關係,娘會慢慢教你。但你一定要明白的是,你要做個善良的,有禮貌的好孩子,好嗎?”
“嗯,離兒知道了。”
我溫柔的笑着,抱着她輕輕的吻着她的額頭。
。
接下來的日子,如我之前所夢想。
平靜而平和。
有了女兒在身邊,就算平凡的日子也會讓我從一點一滴裡嚐出甜來,好像每天早上給她做一碗糖水蛋,在牆上量她的身高,每長高一點,她都會高興得直蹦,而我也笑得如蜜。
離兒,多少還帶着一些大小姐的嬌氣,也經常跟我鬧彆扭,嫌牀太小,嫌茶杯太破,嫌飯菜不好吃,嫌沒有人服侍。
每到這個時候,我都要花費很大的力氣讓自己不要發火,慢慢的教導她。
剛開始的時候,她也會哭鬧撒潑,甚至摔東西,我慢慢的也摸清了她的脾氣,她哭就讓她去哭,摔破的東西等事完了再跟她秋後算賬,摔破一個打一記手心。
慢慢的她發脾氣也不敢摔東西了,慢慢的,她哭的時間也越來越短了,後來學會了賭氣,一生氣就跑到門後去不理我,但如果我拿出一個自己特製的點心,她就會像聞到油香的小耗子一樣,吸着鼻子跑出來,然後抱着我撒嬌要吃的。
這孩子也真的是乖,教她什麼,就算不懂,她也會去想,去慢慢的體味,雖然她的脾氣不好(也許真的像我,也像她的父親),但孩子的教養原本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我只希望老天能多給我這樣平靜的日子,更多一些,讓我的女兒長得更慢,長得更好。
。
這天中午,我躺在牀上手裡拿着蒲扇給她扇涼,陪她午睡,離兒翻滾了一會兒,又嘀咕道:“娘,牀好小啊。”
我笑了笑,張開手臂:“孃的懷裡更小,你要來嗎?”
她嘟着嘴看了我一會兒,突然笑嘻嘻的鑽進了我懷裡。
我也笑了,一隻手將她抱在懷裡,一隻手給她扇涼,不一會兒她的眼皮就開始打架,隨着扇子一搖一晃,慢慢的閉上,睡去。
入夏天氣更熱了,在我的懷裡這麼熱哪能睡好。可因爲到了這個陌生的環境,她越發的依戀我,必須要在我的懷裡才能睡着,這樣也讓我和她的感情更親近了一步。等她睡着了,我才小心翼翼的將手臂抽出來,把她放平在牀上,繼續給她扇涼。
等到她完全入睡了,我小心的趕了蚊子,把帳子放下來,自己便走到院子裡,將午飯用過的碗筷拿到廚房清洗。
正洗着,就聽見外面有人來的聲音:“輕盈?”
往外一看,是芸香。
她微笑着走過來,看看那邊虛掩的屋門,微笑道:“離兒睡了?”
“嗯。”
“我給她拿了點糖來。”
“哎,你不要又破費。”
“沒事,苟二去做工,東家順手給的。”
自從我們在吉祥村定下來之後,芸香就經常過來幫我。那天顧平那樣震嚇了苟二,現在他也老實多了,不敢隨便打老婆,還出去正經做工賺點錢,這樣一來他們家也安定了許多,芸香跟我就更親近了。
我感謝的接過來,卻有些歉意的說道:“離兒第一次見你的時候那麼沒禮貌,你還對她這麼好。”
她急忙道:“你不要這麼說。小孩子都不懂事的,不過她今天還特地跑到我家來,看我織布,還說我很厲害呢。”
“真的?”我暗暗驚訝:“我說她今天上午去哪兒野了半天都不回來,原來去你家了。”
“我問她將來要不要學,她還說一定要跟我學,自己織漂亮的衣服穿。”
“哈……”
我和她都笑了起來,笑過之後,她帶着一絲惆悵道:“可惜,我的手藝也快沒人要了。”
“嗯?怎麼回事?”
我轉過頭去,纔看着芸香顯得憂心忡忡的樣子,眉間都隱隱有了褶皺,聽見我問,便輕嘆了口氣,說道:“原本我一直接岐山村集市上那家繡坊的活兒,賺得不多,但養活一家人也沒問題了。可最近那繡坊的高老闆卻不打算再做下去,要離開這裡了。”
“爲什麼?”
“還能爲什麼,明眼人都知道,要打仗了,稍微有些資產的其實早就走了,也就咱們這些窮人,走到哪裡都一樣沒活路,不如呆在老地方。”
我的眉心微微蹙了一下。
關於戰爭的事,每個人的觀感都不同,可戰爭帶來的痛苦對絕大多數老百姓來說都是一樣的,看着芸香憂心忡忡的樣子,我也沒有辦法勸她別的,只問道:“老闆不做,你們還是可以接活啊?”
她苦笑了一聲,道:“我們這些繡娘都是些人微言輕的,誰肯把活兒輕易交給我們啊,況且繡坊的老闆每接一筆活,都要抵押很多銀錢才能拿到料,我們哪有這些錢。”
“哦……”
“現在倒是有一位王老闆,他手裡就有一筆很急的活,誰知道高老闆突然說不做了,他也正着急呢,這些日子都往繡坊跑,就是想勸說高老闆繼續做下去。”
“這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