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邁出的腳步一僵。
還沒有回頭,已經能感覺到背後那些眼神,如同利劍,幾乎要將我整個人都刺穿一樣,而我身邊的水秀,這個時候已經激動得有些發抖,狂喜的抓住我的手臂:“大人!”
“……”
“大人?大人!”她拼命的搖晃着我的胳膊,聲音幾乎帶上了哭腔。
水秀是最清楚這一切的,只怕做夢都想着能沉冤得雪的一天,一見有這樣的苗頭,哪裡還耐得住,急忙掰着我的胳膊轉過身去,我沉默的擡起頭來,對上了裴元灝那雙漆黑而冷凝的眸子。
這時,明珠已經哭得淚涕橫流,手足並用的爬着過來抓着我的衣裳:“嶽大人,嶽大人!奴婢知道嶽大人當年是無辜受冤,一切都是貴妃娘娘主使害你,奴婢可一點都沒有參與啊!”
我低頭看着她可憐的樣子,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我當然也明白她的意思,當初念勻皇子的事她私下來找我,就是希望能在申柔倒臺之後,給自己留一條後路,現在到了這個局面,她自然將我當成了一根救命稻草。其實我對她無所謂感激和厭惡,沒有一點多餘的感情,只是看着她嚎啕大哭着,不停的哀求饒命的樣子,好像觸到了心裡的一箇舊傷口。
曾經的我,也這樣,苦苦的哀求過。
磕得頭破血流,不停的哭泣哀求,只求一個人的慈悲。
可是……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想到這裡,我不由的閉上了眼睛,再睜開眼的時候,眼神一片清明,只是說話的時候聲音有些不受控制的沙啞:“明珠姑娘,你有什麼話就照實跟皇上說吧。皇上明察秋毫,也不會冤枉了你的。”
她聽到這句話,好像一個快要溺死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急忙朝我連連道謝,又回過頭去:“皇上,奴婢全都說出來,當初的事,真的都是貴妃娘娘在幕後操縱的。”
裴元灝還一直站在那裡,漆黑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我,周圍的人都幾乎能感覺到他目光中那迫人的壓力,一個個不僅不敢說話,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四周頓時陷入了一片令人窒息的安靜中。常晴見我這樣異常的冷靜和淡漠,顯得有些不安,似乎想要走過來跟我說什麼,但還沒邁出一步,就聽見裴元灝沉聲道:“皇后。”
“臣妾在。”
“你先把申貴妃看起來。”
常晴愣了一下,忙道:“臣妾遵旨。”
說完她便立刻揮了揮手,身後的幾個嬤嬤領命都走了過來,衆人七手八腳的將申柔從地上拖起來押了下去,一路上這個瘋癲的女人還不停的掙扎着,走遠了也能聽到她的尖叫怒罵,那樣的聲音響徹這個華貴奢靡的玉華殿,給人一種不寒而慄的感覺。
剩下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驚魂未定,大氣不敢出一口。
常晴走到裴元灝身邊:“皇上,那明珠剛剛說的,青嬰的事——”
裴元灝也沒有看我,只看了一眼明珠,道:“你把人押到景仁宮看着,朕一會兒就過來問審。”
“是,臣妾知道了。”
裴元灝揹着手,頭也不回的走了,在與我擦肩而過的時候,我好像感覺到了他身上一種沉重的氣息,壓得人有些喘不過氣來。
我站在那裡,沒有說話,常晴已經走到了我的面前,看着我的眼睛,過了好一會兒,她嘆了口氣:“把人都帶到景仁宮去。”
“是。”
周圍的宮女嬤嬤們領命,急忙過來拉起了明珠,一行人往景仁宮而去。
。
這一路我幾乎是傷病交加,雖然並不認爲回了皇城就能好好休息,但也沒想到,剛一回來,就要面對這一切。
水秀也是累了一路了,但因爲這件事反倒精神百倍,整個人都活泛過來了似得,和吳嬤嬤一起給我弄了熱水來好好的清洗了一番,換了衣服讓我坐在梳妝檯前,一邊梳着我溼漉漉的頭髮,一邊興奮的說道:“大人,這一次可太好了,你可算沉冤得雪了!”
我坐在梳妝檯前,勾了一下嘴角。
“所以說嘛,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
“你這樣的好人被冤屈,老天也是看不過的。”
“……”
水秀還腦袋發熱興奮的說個不停,倒是吳嬤嬤看着我這樣,不由的皺了皺眉眉頭:“大人,你怎麼了,怎麼心不在焉的?”
我回過頭看着吳嬤嬤關切的眼神,淡淡的笑了笑:“我沒事。”
等梳洗完了,我便默默的起身往外面走去,水秀看着不對,急忙上來:“大人,你去哪兒啊?待會兒皇上就要來景仁宮審案子了。”
我淡淡道:“我出去走走,透透氣。”
“啊?那我——”
“你不用跟來,我一會兒就回來。”
說完,也不等她再說什麼,便自己出了門。
。
因爲皇帝回宮,所有人都忙碌了起來,沿途看到那些太監宮女們都已經換上了素色的衣裳,也將紅燈籠都取了下來,換上了白燈籠,頃刻間,整個皇城彷彿被罩上了一層寒霜。
太后過世,但直到皇帝回宮,才正式發喪。
我站在牆角下,看着那些來來往往忙碌的人,他們路過我面前時都小心翼翼的,滿臉堆笑的問好,我一開始還有些納悶,後來纔回過神,想來剛剛玉華殿裡明珠的那幾句話已經傳開了。申柔一倒,我的冤屈一申,大家想的自然就多了。
我索然無味淡淡的應着,轉身往後面那一片綠樹蔥鬱的地方走去。
空氣中的檀香,已經漸漸的淡去。
不知道我們回京之前是不是下過雨,地上的泥土是潤潤的,綠葉尖兒上也蘊着晶亮的水珠,我一路過來,衣衫很快便被打溼了。
走到湖邊,一陣夾雜着水汽的寒意襲來,讓我哆嗦了一下。
湖水還是和以前一樣平靜,湖面上氤氳着煙霧,將佛塔籠罩起來,好像置身於仙境一般,卻讓人伸直了手也觸摸不到。
那種可以讓人依靠,讓人溫暖的感情,已經隨着那個老人,走了。
“太后……”
我哽咽着,滾燙的淚從眼眶中滴落下來。
太后,你說得知我者是幸,莫強求,我不聽話,我強求了。可是我這一生什麼都沒有,所求的只有他,爲什麼這樣也不可以?
靜謐的佛塔外,一絲風聲也沒有,只有間斷的傳來低沉的嗚咽聲,卻越發顯得冷清而悽婉,可不管我再難過,再痛,那個會抱着我,安慰我,給我溫暖的老人,都不會再出現了。
想到這裡,我越發的淚如泉涌。
不知過了多久,我才慢慢的擦乾了眼角的淚,剛一轉身,就看到一羣小宮女跑過來,水秀帶着頭四處看着,正好看見我,立刻跑過來:“大人!”
那些小宮女也跟着跑過來:“嶽大人,可找到你了。”
“什麼事?”
“皇上到景仁宮審明珠,和貴妃當初的那些事,你不在,大家都在找你啊。”
我微微蹙眉,水秀已經上前來抱住了我的胳膊:“大人,快回去吧。這可是大事啊!”
我被那一羣人簇擁着走了回去,剛一到景仁宮門口,小福子已經迎了上來:“嶽大人,趕緊進去吧,皇上的臉色可不好看啊。”
我眉心的川字更深了一些,長長的嘆了口氣,走了過去。
一進門,就已經感覺到裡面壓抑的氣氛,聽見明珠帶着哭腔的聲音斷斷續續的道:“其實,早在賢妃娘娘懷孕後沒多久,貴妃就用重金收買了當時還在服侍賢妃的丁婕妤,好幾次都加害賢妃,不過那個時候嶽——嶽大人還跟賢妃同住,好幾次都是她幫了賢妃娘娘,才逃過貴妃的算計。”
我一腳邁進大門,挑了挑眉毛。
看來明珠爲了保命,倒是極力的奉承我,想起來當初也不過因爲馬蹄糕的事我護了許幼菱一次,卻也因此與她決裂,才讓她搬來景仁宮保住了胎兒,被明珠這麼說起來,我倒像是她的守護神了。
可惜我不是。
接着,她又斷斷續續的道:“當初害死賢妃娘娘的那個藥囊,其實是貴妃讓人做的,她讓丁婕妤故意放到賢妃的房裡,後來又藉着水秀姑娘來放老鼠的事誣陷嶽大人。皇上,奴婢所說句句屬實,沒有半句假話,請皇上明察秋毫啊!”
屋子裡的氣氛越發的沉悶起來。
周圍的窗戶都掩着,黯然的光線讓坐在首座上的帝后臉色都不怎麼好看,尤其裴元灝的臉上,幾乎是陰沉的,屋子兩邊坐滿了那些嬪妃,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膽子大的低聲議論着什麼,但都不敢接這個話。
倒是常晴,一擡頭看到我站在門口,便道:“青嬰,你來了。”
所有的人都轉過頭來看着我。
我慢慢的走了進去,明珠一臉期冀的望着我,我走到她身邊,向他們跪拜下去,常晴忙道:“你受了傷,還是小心些。”
“謝皇后娘娘。”
這時,旁邊的聞絲絲微笑着朝我道:“嶽大人來這裡坐吧。”
看着她們一個個都褪去了華麗的宮裝,縞素加身,但眼中卻帶着笑意,儼然已經將我當成一家人了一樣,我越發的煩躁了起來,只站着低聲道:“下官不敢,娘娘們都在,沒有下官的坐處。”
氣氛僵了一下。
裴元灝突然開口道:“嶽青嬰,剛剛明珠說的話,你都聽到了?”
“回皇上,下官聽到了。”
“她說的,可都屬實?”
問了這句話之後,所有人都瞪大眼睛看着我,恍惚間和幾年前的那一幕幾乎完全的重疊,甚至——連我在最幸福的期盼之後,跌入谷底的那種心情,也幾乎一模一樣,倦怠得不想聽,不想看,什麼都不想做。
也正因爲那一件冤案,我纔會被廢,被投入冷宮。
要說沉冤得雪,這自然是每個受委屈的人都想要得到的,我不是聖人,也不能免俗。但我現在擔心的,卻是另一件事——
如果,真的“沉冤得雪”,那是不是就要回到那一夜之前?
不管現在,南宮離珠是想我死,還是想我活,可在之前她跟裴元灝進的那些言,在這一刻卻彷彿夢魘一般涌現在我的腦海裡。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要這個“沉冤得雪”來幹什麼?!
想到這裡,我不由的握緊了拳頭,在所有人幾乎炙熱的目光下,我低下頭,有些倦怠的垂下眼簾:“下官不記得了。”
“什麼?”
周圍的那些嬪妃都傻眼了,不敢置信的瞪大眼睛看着我。
常晴也變了臉色,下意識的想要站起來,但看了一眼旁邊的裴元灝,又坐了下去,還是壓低聲音:“青嬰,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我低垂着眼睛,沒有開口。
旁邊幾個有眼色嬪妃看了看皇帝,又看了看我,小心的開口道:“嶽大人,這——你怎麼能忘呢?”
“是啊,這件事非同小可,你的冤屈,可一定要跟皇上說啊。”
葉雲霜坐在皇后的下手,一直沉默着,看着我的眼神顯得十分的凝重,也小聲的說道:“嶽大人,可別委屈了自己。”
大家都七嘴八舌的勸着我,屋子裡一時有些喧鬧了起來。
這時,裴元灝突然開口:“都出去。”
他坐在那裡一動不動,連眼睛都沒眨一下,只是沉沉的看着我,他一出聲,所有人都閉了嘴。
常晴和那些人面面相覷,這一回大家竟都沒有再開口,全都乖乖的站起來,她在路過我身邊的時候,小心的碰了我一下,像是要把我撞清醒一般。
我被撞了一個趔趄,但還是勉強站在那裡。
屋子裡的人都走光了。
門窗都掩上,讓屋子裡的光線越發的黯淡起來,幾縷陽光透過窗棱照進來,能看到許多灰塵在裡面飛舞,那麼喧鬧的景象,卻沒有一點聲音。整個屋子都安靜得如同一個無人的古墓,只有他的呼吸聲,一聲比一聲沉重,一聲比一聲近,最後停在了我的面前。
炙熱的呼吸吹在我的額頭上,我只低着頭,也能感覺到他身上那迫人的氣息。
只是,好像也沒什麼可怕的。
長久的沉默,只剩下兩個人的呼吸,我甚至能感覺到頭頂那炙熱的目光在看着我,這並不是平靜,反而好像壓抑着什麼東西,也許下一刻就會是狂風暴雨。
“你說,你不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