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跟侯爺說什麼了?”老夫人心中大震,卻很快斂了情緒,聲音平靜慈祥。歲月沉澱,練就處變不驚的淡然。
老侯爺瞧着,欣慰一笑,剛剛的陰沉減輕了三分。
哪怕他明日就撒手人寰,留下老夫人坐鎮,亦可保家宅安泰。
“皇上讓我講解司馬文正的資治通鑑……”老侯爺聲音依舊微斂,深深嘆了口氣,“我不知皇上何意,他一篇篇問,我就一篇篇說。剛剛坐下來不過兩盞茶的功夫,蕭國公就來了。”
蕭國公,是指皇后的父親蕭衍飛,官拜三公之一的太傅。
先帝在世時最看中兵部尚書蕭衍飛,把他的幼女封爲太子妃。晚年時又怕諸位皇子篡位,太子應付不過來,就把蕭衍飛提爲當朝太傅,一來輔弼君主,二來輔助太子順利踐祚。
太子成爲元昌帝,蕭國公依舊是太傅,他的女兒成了皇后。
薛老夫人聽着老侯爺話裡話外暗含深意,略微思量,便道:“皇上和侯爺在御書房說話,不過兩盞茶的功夫,蕭國公就趕去了……皇宮深院,皇上已經不能當家作主了……”
最後一句,她的聲音壓得很低。
薛老侯爺卻很認真的頷首,並不責怪老夫人僭越。女子議論朝政,有失本分,可老侯爺早年就習慣了老夫人的睿智與精明,不管朝中任何大事,總是願意與老夫人談談。
老夫人少時跟父親在任上長大,充當男兒教養,史書比老侯爺還是熟悉,鍼砭時弊精闢準確。
“蕭國公官拜太傅,手握軍政大權,黨羽遍天下,朝堂早已是他一手遮天,比三年前還要囂張。如今,不僅僅是朝堂,就是皇家大院,御林軍十有八九是蕭國公的人……”薛老侯爺口吻裡暗攜幾絲憤然。
老夫人靜靜替他續了杯熱茶。
“皇上讓我講解史書,我就講。我講了三個時辰,蕭國公在一旁坐了三個時辰。快要午膳的時候,皇上說皇后最近身體不好,讓國公爺去瞧瞧。蕭國公才離去。他一走,皇上就望着我說,‘鎮顯侯爺,這御書房快要姓蕭了,朕叫什麼元昌帝,改叫漢獻帝好了!’。”薛老侯爺將手裡茶盞重重擱在茶几上。
老夫人眼角直跳,心口突突的,緊緊攥住了引枕的一角。
漢獻帝,被曹操捏在手掌的那個傀儡皇帝?
“侯爺怎麼說?”老夫人聲音發緊。
薛老侯爺知道她擔心,眼眸頹廢,嘆氣道:“我能怎麼說?我只得裝傻問皇上,劉皇叔何在,孫仲謀何在……”
老夫人臉色有些蒼白,嘴脣微微翕動。
朝廷爭鬥向來殘酷,哪怕是百年世家,一着不慎就抄家滅族。
老侯爺一生謹慎,臨到晚年卻要捲入這樣的紛爭裡?
老夫人心驚肉跳。
“皇上倒也沒有抓住不放,讓我陪着用午膳,就閒談家事,把我當成長輩訴苦。他說,皇后身子不好,多年未孕,又對**其他妃嬪手段狠辣,早失了了母儀天下的德行。明年,皇上踐祚滿三年,五月裡要廣選佳麗充盈後|宮。還說二皇子天資聰穎,秉性純良,薛貴妃賢德寬厚,恭謙溫和……”薛老侯爺看了看老夫人,眼梢的疲憊再也掩飾不住。
老夫人的臉色更加難看了。
皇上在賄賂薛老侯爺!
先說皇后失德,又說薛貴妃品行優良,二皇子聰慧純良,是想告訴薛老侯爺,如果他能輔助皇帝剷除蕭國公,他就會廢了蕭皇后,立薛氏東婧爲皇后,封薛貴妃之子二皇子爲太子。
還說明年要廣選後|宮,是說薛家倘若還有女兒,可以送進宮做皇妃。
這樣潑天的恩情拋下來,任誰都會被打動吧?
可狡兔死走狗烹,蕭國公倘若被剷除,整個朝堂之上,還有誰權勢大得過薛老侯爺?
功蓋天下者身危!
“侯爺!”老夫人再也鎮定不了,“您不能……”
“我明白,夫人放心。皇上說這些話的時候,我都在裝傻充愣,沒有答應任何事。”薛老侯爺拉過身後的引枕,斜斜依靠着,“我十五歲喪父,世襲了鎮顯侯,歷經三朝,什麼風浪沒見過?到了這一把年紀,只盼兒孫福泰安康,家族興旺,朝中之事早無興致。若不是貴妃娘娘多次召見,說新帝登基,讓我看在二皇子和她的份上,輔佐幾年,我早就退隱田園了!含飴弄孫,頤養天年,纔是我這把年紀應做之事啊!”
老夫人提在胸口的那口氣,才緩慢放下。
“御林軍都是蕭國公的人,倘若有任何風吹草動,貴妃娘娘和二皇子……”薛老夫人沉吟道,“侯爺,侑哥兒那裡,您應該告誡一番。倘若有些異常,貴妃娘娘害怕,把侑哥兒招進去一說,他輕舉妄動,反而把咱們薛家陷入泥沼裡……榮氏那裡,我去說!”
侑哥兒,是指薛老侯爺的長子鎮顯侯府的世子爺薛子侑。
雖然薛子侑已經四十五歲,官至戶部尚書,是貴妃娘娘的父親,一方大臣,在薛老夫人心中,他永遠是自己膝下長大的侑哥兒!
榮氏,是世子夫人,貴妃娘娘的生母。
貴妃娘娘是薛子侑的長女。薛子侑藉着老侯爺的威望,在薛氏門庭庇護下,一生仕途順暢,從未經歷大風浪。
薛子侑可沒有薛老侯爺這樣的見識!
“不僅僅是侑哥兒夫妻,還有貴妃娘娘那裡,也要叮囑幾句:此前最要緊,就是隱忍!”薛老侯爺嘆氣,“只要她和二皇子能忍,願意伏低做小,這場風浪過後,他們母子便是錦繡前程!”
薛老夫人道是:“過幾日臘八,我給貴妃娘娘遞牌子,進去看看他們母子。”
說罷,她又微微蹙眉,“可皇上不會輕易便放過侯爺的。蕭國公不除,皇上寢食難安,他能依仗的,也只有咱們這些外戚……”
她尚未說完,發覺薛老侯爺臉上的笑意有些狡黠。
“您想到了法子?”老夫人也笑。
“我臨出宮的時候,看到皇上身邊的御前行走盛修沐,問他今年幾歲,成親了沒有。他說沒有,我就跟皇上說,該給盛大人指門親事,我們家好幾位姑娘待字閨中……皇上和盛大人很吃驚,估計盛大人回去要跟盛侯爺商議,明日早朝再說吧。”
盛侯爺,是指盛昌侯盛文暉,兵部尚書。
元昌帝的後|宮妃嬪中,皇后之下只封了兩位貴妃,除了二皇子生母薛貴妃,就是三皇子生母盛貴妃,盛昌侯府的二小姐!
薛老侯爺口中的盛修沐盛大人,是盛昌侯第三子,御前四品帶刀侍衛。
表面上,薛老侯爺的主意很不靠譜。
可仔細思量,堪稱一絕!
蕭皇后倘若被廢,後|宮裡能封后的,大約只有二皇子的生母薛貴妃和三皇子的生母盛貴妃。
爲了太子和後位,薛家和盛家必成仇!
就算不廢后,只要皇后無子,太子就會從二皇子和三皇子中二選其一。爲了東宮之位,薛家和盛家必然是一番惡鬥。
就算沒有蕭家,薛家和盛家爲了各自的權益,永遠不可能成爲盟友!
現在蕭國公架空了皇帝權勢,還威脅到了皇家內院皇子和妃嬪們的安全,薛家擔心薛貴妃和二皇子,盛家同樣擔心盛貴妃和三皇子。
有了共同的敵人,薛老侯爺提出和盛家結盟,他們很可能爲了共同的利益走到一起。
等到蕭國公被剷除那天,共同的敵人消失,薛家和盛家的結盟亦會自然瓦解,皇帝不需要擔心新的黨羽出現,架空皇權。
倘若盛家願意和薛家綁在一起,共同對付蕭國公,薛老侯爺就會出面幫皇帝;倘若盛家隱忍不前,放任盛貴妃和三皇子不管,薛家同樣爲了安全,不管不顧!
薛、盛兩族結盟,皇帝既不用擔心蕭氏鏟滅後另外一個士族強大起來,取代蕭氏成爲朝廷另外的曹操;亦不用擔心薛、盛兩族朋黨私營。
只要太子未定,薛、盛兩族就是天生的敵人。
把天生敵人的薛、盛兩族綁在一起,讓他們共同對付蕭國公。
等捆綁物消失,他們又是兩族對立。朝中局勢重新平衡。
“侯爺,您太陰險!”薛老夫人忍不住哈哈大笑,“這樣的主意,怕是皇上都不敢想!”
薛老侯爺也笑:“如今的形勢是如履薄冰,先把盛氏拉過來攙扶一把,等捱過這個艱難時期再鬥不遲!盛昌侯是聰明人,他定會明白我的意思,這門親事大約會成。等明日我得了準信,你再思量下,咱們家哪位姑娘嫁過去……”
然後話題就轉到了家裡尚未定親的姑娘身上。
“大房、三房、四房的姑娘全部嫁了,適齡的,只有二房的小五蓉姐兒,五房的小九瑗姐兒,小十婉姐兒、十一姝姐兒,十二琳姐兒……”老太太仔細跟老侯爺說着家裡的待嫁的孫女,“婉姐兒和姝姐兒是庶出,盛家怕是不同意,就只剩下蓉姐兒、瑗姐兒和琳姐兒……”
“瑗姐兒就不必考慮了。”薛老侯爺道,“你想想是蓉姐兒和琳姐兒哪個合適……”
薛老夫人微愣。
“怎麼,你們定了瑗姐兒?”她的聲音有些緊。
薛老侯爺望着老夫人,亦目露詫異:“你以爲呢?”
“當然是蓉姐兒!”老夫人駭然,“不是定小五蓉姐兒,當初爲什麼和陳家說親?那時老大明知陳家可能謀反,還把蓉姐兒說給陳國府的世子,不就是想名正言順把蓉姐兒留下來嗎?”
薛老侯爺也有些詫異:“可我聽老大和小五的意思,他們是定了瑗姐兒的……你又把瑗姐兒養在身邊。因爲孩子年紀小,我就沒有管這件事,還以爲你也看中瑗姐兒……”
因爲孩子小,因爲事情還要再等幾年,所以有些話從來沒有放在明面上說,家裡的長輩卻很清楚,對家中嫡女用不同的方式培養成人。
可今晚這樣的談話,老夫人突然發覺,她和男人們的想法有些出入……大家好像彼此都誤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