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和市天河賓館,狀元府大包間前,立着個大紅喜報:“沈府謝師宴。”
沈鐵軍穿着光鮮的唐裝,站在門口笑的是見牙不見眼,對於每一個來賓的恭維,心中都有着股飄飄然,頗有一股農奴翻身把歌唱——揚眉吐氣的感覺。
“恭喜恭喜,恭喜金榜題名,鐵軍你也算是了了樁心事~”陳木匠圓圓的大臉笑的彌勒佛一般,說着扯過沈磊的手,將一個紅色信封拍在了他手中:“小磊啊,你總算給你爺爺掙了口氣,可比你爸強多了!”
沈磊捏了捏厚度,發疼的腮幫子上,笑容柔和了許多:“姑爺爺,我爸是當時光顧着玩遊戲了,所以纔沒,哎呦~”
沈強從包間裡轉出來,便聽到有人在編排自己,下意識的一巴掌抽過去,便想起老爹在旁,連忙跑遠了。
大喜的日子裡敢打自己的寶貝孫子,沈鐵軍探手沒抓到人,圓睜着雙眼目光閃爍:“你跑,我讓你先跑一小時!”
“姑父!”
不大的國字臉上寫滿了尷尬,沈強衝着門口含笑而立的陳木匠打了聲招呼,側過臉衝着沈鐵軍陪着小心:“爸,我都老大不小的了,您,您怎麼還這樣~子不言父過啊~”
“我這樣?我哪樣了?!”
沈鐵軍梗着脖子,指了指沈磊,大手甩了甩:“子不言父過?我孫子又沒說錯,你要是爭氣點,給我考個大學出來,我一個奔六的人了,你都知道遊戲好玩,我能不知道?搞的就和我要考大學似的?全程陪讀?!”
“鐵軍!”
眼看着爺倆又要在這個事兒上嗆起來,陳木匠連忙開口道:“今天是小磊金榜題名謝師的日子,你怎麼還和小孩子一般見識,嗯,小輩們。”
“呵,姐夫你也說他不小了?”
沈鐵軍狠狠的瞪了眼遠處的沈強,轉過來堆出了滿臉的笑,摸了摸沈磊的後腦勺,大嘴就再也合不上了:“我寶貝孫子才考上大學,你要給我打傻了,你賠得起嘛你?!啊,讓你趁着年輕要個二胎,你還這事兒那事兒的?滾,趕緊給老子滾遠~”
沈強灰頭土臉的鑽出門去了,沈磊如芒在背的目送老爹離開,深知這個老爹不是個大氣的,一早上來的親戚朋友們就拿爺倆做比較,再這麼下去,後面怕是沒啥好果子吃:“爺爺,我爸那也是考場失意商場得意~他又不是超人,哪來那麼大的本事~”
“行了,你小子就別火上澆油了!”
陳木匠連忙拍了下沈磊的肩膀,瞅着他好似還不明白,湊過去低聲道:“你小子現在表現的越厲害越懂事,你爹的日子就越難過,懂了嗎?!你對他這麼維護,他和你爺爺的關係,嗯?”
說到後面,陳木匠使了個眼色,沈磊默然點頭,這下他是真懂了,自家這麼拼命的維護老爹,而老爹和爺爺的關係——雖然都沒外人,可後果弄不好,很嚴重吖!
看他聽進去了,陳木匠看向了沈鐵軍,搭着他的肩膀,一如當年:“聽說你也考的不錯?”
瞬間,沈鐵軍的兩撇眉毛挑了挑,擺了擺大手,滿臉不在乎:“哪有哪有,就是我也跟着做了遍試卷,考了四百五十七分,你可別亂說~”
聽他嘴上不在意,可不在意的話,誰會把分數記的這麼清?
陳木匠笑了笑伸出個大拇指,幾十年的關係還能不知道他的心結,隨後開席上了酒桌,兩人你來我往杯來酒幹,客人還沒喝好,兩人倒是喝了個酩酊大醉。
只是在沈鐵軍的意識中,似乎窗戶沒有關好,一陣涼意接着一陣涼意,迷糊着摸了摸身邊,要摸的夏涼被沒摸到,就感到一個大腳丫子,連忙摸向了牀頭燈:“周英,你窗戶沒關好?”
要摸的牀頭燈沒摸到,沈鐵軍將後面的話嚥了回去,身邊坐起了個高大的身影:“小軍你不睡覺,亂摸什麼呢?!”
人影說完,翻了個身躺倒:“不會是想女人了吧,毛都還沒扎齊……”
漆黑的夜裡,沈鐵軍雙眼圓睜面色發白,這是個極其熟悉而又陌生的聲音,已經有好多年沒聽到過了:“大,大哥?”
沈大亮挪了挪屁股,找了個更舒服的姿勢,眼也沒睜:“閉嘴睡覺,再嘟囔我就踹你了。”
“……”
沈鐵軍瞬間閉嘴,還未定神就聽旁邊響起個聲音:“大哥,四哥,你們不睡——啊…”
一腳將沈衛星踹下了牀,沈大亮翻身坐了起來,瞅着兩人滿臉的不耐煩:“再囉嗦,都滾出去睡。”
沈衛星迷迷瞪瞪被踹下牀,摔了個四腳朝天徹底清醒,抿了抿嘴揉着屁股爬上了牀,瞅了眼沈鐵軍,輕輕的拽了個被角,鑽了進去。
沈鐵軍嘴角抽了抽,幽幽的月光照在糊着報紙的窗戶上,藉着透過報紙的微光,可以看到屋裡的大致模樣,腦海中翻江倒海的蒙了半天,才醒悟到自己身上這是出了什麼事兒。
摸起個褂子裹在身上,沈鐵軍拉開門板到了院子裡,皎潔的月亮掛在當空,圓圓的大臉將天地間照的瓦亮瓦亮的,半人高的籬笆院子裡,一座土壘屋偎着兩間茅草房,身子一晃跌坐在地。
難道我沈鐵軍,真的是沒有大學生的命?!
哪怕孫子考上大學,也沒命去沾點大學的文氣兒?!
冰涼的地面刺激着沈鐵軍的身體,卻無法驅散他腦海中那走馬觀花般的面孔,老伴周英,兒子沈強,兒媳秦梅,孫子沈磊,很快變成了兩張慈祥的面龐,當即瞅了眼朦朧夜色中的土壘屋。
“喝…”
不知過了多久,記憶中的面孔被悠揚的呼嚕聲擊碎,沈鐵軍抹了把眼角,露出哭笑不得的怪異神情。
這不知多長時間的功夫,他已經有了隱約的明悟,怕是多喝了幾杯就到了這時——院子裡嶄新的井口說明現在正式自己高中畢業那年,這年作爲兄弟姐妹七人中的大哥,沈大亮今年21歲,是七個兄弟姐妹當中腦子最好使的,當然除了學習之外。
可也正是因爲腦子好使,隨着幾年後的改開大潮,跟人走南闖北半點本事沒學到,因爲投機倒把的事兒被打擊好多次,便成了派出所的常客,最後找個寡婦倒插了門,和老爹從此不相往來。
大姐沈大金今年19歲,沈老實正打算拿她給沈大亮換個親,不想她卻是早就有了心上人,便是村裡的陳木匠,這位大姐夫的名字是木匠,他的職業也是木匠,後來自己開了個傢俱廠,算得上是和他關係最好的。
二姐沈大梅今年18歲,高中畢業回家已經兩年,高考恢復後考上大專,算是山窩裡飛出的金鳳凰,畢業後成了光榮的人民教師,找了個警察當對象,後來升到了副所長,只是由於太念這個家,導致兩口子過的磕磕絆絆,差點離婚。
沈鐵軍今年16歲,在高考恢復後連着考了三年沒考上,便考進了縣裡的手帕廠,成爲一名電工學徒,找了城裡的姑娘周英成家,後來手帕廠破產下崗,由於廠子裡沒錢,拿廠子在縣城的三產房做了抵賬。
可也正是這兩間沒人要的房子,讓沈鐵軍一大家子受益無窮,先是幫着二姐夫代賣傢俱,後來隔壁開了家遊戲廳,連着過去抓了幾次兒子沈強,一家人便被對面火爆生意給震住了。
從遊戲房到遊戲廳,從網吧到網城,沈鐵軍是着實賺了點錢,可除了把旁邊房子盤下幾間,後面的錢倒有大半被親戚們借走,這時想起那個不爭氣的小舅子,便感覺胸口還是悶的。
五妹沈鐵林今年13歲,只聽名字還以爲是個男孩,看着柔柔弱弱的,性子倔的像頭驢,趕着不走打着倒退,很是看不起大姐找的陳木匠,一輩子就想找城裡的婆家,後來嫁給了個插隊的魔都人,直到退了休纔回到魔都,也算是圓了心思。
六弟沈衛星還不到8歲,便是先前被沈大亮踹下牀的,只看名字就知道是衛星上天那年的人,也是這沈家凹村第三個大學生,大學畢業後應徵入伍,除了以年爲單位的隔三差五寄信給家裡,直到雙親去世也沒見到人,後面回來掃墓還鬼鬼祟祟的。
七妹沈玉雲6歲,和大哥一樣除了不喜歡讀書外,就是喜歡動手,後來嫁到城裡,三天兩頭的和婆婆打架,可憐的七妹夫像風箱裡的老鼠,也幸虧老實人看着木訥,實際上是內有乾坤,知道怎麼調解婆媳關係,否則怕不是早就離婚了。
皓月當空,沈鐵軍想了很多,直到籬笆牆外傳來了公雞打鳴的聲音,才感覺到屁股已經涼透了,站起身搓着手一摸,身上的褂子竟然落了層露水。
“阿嚏~”
一個噴嚏打出,身後的呼嚕聲沒了,沈鐵軍轉身到了土屋門口,擡起的手纔想敲,便見緊閉的屋門豁然打開,露出張黑乎乎的面龐:“小四啊,你半夜不睡覺,坐那發哪門子神經吶?”
今年四十六的沈老實只看面龐,說是六十四也有人相信,看清面前的面龐,沈鐵軍嘴皮子一陣哆嗦,眼睛發酸:“爹,你,你也沒休息啊?”
“這不起夜呢,聽外邊有動靜,我還以爲進了大仙,進來吧。”
沈老實轉過身讓進了沈鐵軍,點燃桌子上的油燈,到了八仙桌下面摸出暖壺,一大家子差不多十口人,攏共就這一支暖水瓶,還是他前年參加大會戰時,拿到的獎品。
翻過個桌子上的大瓷碗,沈老實想了想便回到裡屋,搬出了個黑乎乎的瓷罐,從裡面拿出塊紅糖,放到裡面倒上了開水:“快喝,喝了趕快去滾去睡覺。”
“唉~”
再次被老人嘮叨,沈鐵軍鼻子有些堵得慌,雙手捧起碗吸溜着喝光,放下碗後轉頭就走:“爹,你也早點休息,白天還要上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