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初陽,露水沾衣,許鳴找到了我,就遠看着我和倚在樹下的傅昱,臉色陰沉不悅。
我想起身跟許鳴打個招呼,手臂剛伸出去,肩上竟傳來一陣痠痛。我大驚失色,再不敢亂動。昨夜後面不知發生什麼事,方纔悠悠轉醒,感到全身上下酸脹難受,想動手揉一揉,卻發現連動動手指都已經成了不可能的事。爾後身上忽的一涼,竟是一件鑲金的錦袍被撩起,側坐在我身邊的傅昱見我醒來,便匹自無人般地穿起外裳。
一想到這幕畫面,我就禁不住慚愧。
昨夜我腦子定是進了水,錯將傅昱認成九爺,一方面是月黑風高實在免不了起些個壞念頭,另一方面,傅昱確實與九爺有些相像,或許到底都是富貴人家出生,當慣了主子的。
只是我難道久不見心上人歸來,一時受到迷惑,就忍不住吃別人豆腐?
我我我真是無顏再見九爺了。
“樓主先跟許鳴回去罷,若再晚些,只怕教人認了出來,影響我樓聲譽。”
許鳴的聲音很輕,腳步也很輕,因軋到枝葉發出窸窣響動,我略一偏頭,他已將長袍風衣披在我肩上。
“華沐公子請留步。”他叫住轉身欲走的傅昱,語調平和,“這一片水景沃澤,風景如畫,相信華沐公子在江南也是難得一見,不如就請華沐公子多欣賞一番。”
傅昱低頭一輯,甚是優雅得體:“許先生美意,在下不敢推脫。”
他的背影,端方文靜,怎麼也不像是從錢窟窿裡鑽出來。
我在許鳴的攙扶下以極其緩慢的速度往宋賢樓方向回走,隱約察覺他身上有些不對,往日從未見他氣息有如此紊亂,當下探手給他試了試額間的溫度,觸手微熱,並無不妥。我只得訕訕笑問:“先生有什麼事?”
“沒有什麼。”
“先生說謊,否則剛纔爲什麼叫傅昱再在外頭轉兩圈?”
許鳴表情凝重,張了張嘴卻欲言又止,半晌才道:“小末還未用膳吧?”
這話給了我不少的心理暗示,難道有什麼不好的消息能讓我食不下咽?當下不放心地搖搖頭:“先生但說無妨。”
許鳴在湖邊停下腳步,任輕風將他髮絲撩散,只閉了閉眼道:“小末,九爺的事情比我想象的還要複雜。”
我以爲聯姻翻不出什麼花樣,至多不過是金國又開了什麼新條件,割地或者數萬金銀珠寶,於是主動上前勸道:“先生大可放心,還有什麼事能難得倒你和九爺嗎?”
他暗沉的眸色轉深:“金國所開條件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我剛收到消息說金國要求有身份地位的人做人質,不然就不接受和解。”
我稍稍一怔,再看他眼底情緒全是擔憂不捨,忍不住退了兩步,驚詫地指着自己的鼻子:“有身份地位的人……難不成是我嗎?”
許鳴的眉尖皺得更甚,如湖水般冰涼的目光在我身上一轉:“若是那麼簡單,大宋早就尋一個如你這般的人物交出去了。”
我忽的想到一個可能,呼吸一滯,差點站不穩,急忙扶住桃樹:“難不成,皇上急召九爺爲的不是聯姻,而是……先生的消息可確切,九爺他,他知道嗎?”
瞬時,我好像看見九爺得知這個消息的表情,那兩道緊鎖的眉,是我永遠也撫不平的。
由於母妃不得寵,徽宗皇帝在位時,九爺的日子就不好過,受盡他人白眼。我幼時有段時間跟他入宮,曾親眼目睹過其他皇子對他的冷嘲熱諷,如今欽宗皇帝即位了卻依然對九爺打壓不止。
許鳴沉吟道:“這是宮裡傳出的消息,九爺應該沒有那麼早接到線報。我本想派一個聰明精幹的人去送信,可是京城四周都是皇上的眼線,我也沒有最佳人選,我找你就是爲了借白召一用。”
“白召?”我低叫一聲:“他,他已經被我派出去做別的事了……”
聞言,許鳴面色一變。
我爲之前派出白召的事情懊惱異常。
許鳴在任何時候看上去都是那麼鎮定,他是那種哪怕火燒到眉角也一樣可以冷靜地先穿上外衣再跳窗的人。連他也有這樣的變色,難道欽宗皇帝要派九爺去金國爲質的事已然八九不離十?
我一介女流到底不懂這些你爭我戰,但許鳴教我念書識字時,常常從旁提到一些,他說金國女真族人各個驍勇善戰,自滅了遼國氣焰更甚,使我大宋連年吃敗戰,以致賦稅加重、民不聊生。
九爺在宋國處處受壓迫,去金國成爲駙馬以後,或許,或許能過得稍微好一些吧。
可恨他若真去了金國,我將徹底跟他失了聯繫。
我們一路上各種心思,保持沉默,直到走回宋賢樓。
要不是許鳴在一旁指路,我斷然回不來,也決計想不到,原來昨夜跟傅昱去了那麼遠的地方,難怪,大清早許鳴見着我們的時候一臉青色,想來是大早上尋我尋得一肚子悶火。
我樓大門光鮮寬敞,大早上的食客寥寥幾人,基本上是熟客,身份都不低於郎中或者主事。
許鳴陪我到前廳,招呼了一個小廝上菜。
第一道是魚湯,我在湯水裡撈了半天撈上來一個魚頭,夾到許鳴碗裡,諂媚般道:“先生請用,九爺在這緊急關頭缺了你不行。”
說完,我再往湯裡撈卻只得一條瘦骨嶙峋的魚骨,當下甚是氣憤,丟了勺子拍手喚來小廝,怒道:“我樓裡有養貓嗎?”
小廝先是一怔,看了看魚湯便明白過來,畢恭畢敬道:“沒有。”
我問:“那爲什麼這麼大碗魚湯只有這麼一點,是被誰偷吃了?從實招來!”
小廝哆嗦着跪在我腳邊:“樓主冤枉,的確不是小人做的。”
許鳴把魚重新又夾回給我,低聲勸道:“小末,你別跟孩子開玩笑。”
我低頭看這小廝不過十多歲,面容生得是清俊,眉間帶着未脫去的稚氣,到底對這樣的男孩端不出架子,雖然憋了一肚子火氣,也只得指着桌面道:“難不成,河裡只能打到這樣的魚了?”
小廝依舊跪着:“是,樓主,我們都已經盡力了。”
什麼財匱力盡、民不聊生,我真着實感覺到了。戰火還沒徹底過來就已經連魚都瘦得只剩魚刺了。
“起來吧。”
我剛伸手想將小廝扶起來,一道人影遮住眼前的光線,我下意識雙眼一眯,隱約看見優雅的輪廓把小廝拉起,淡淡的清新味道輕飄入鼻。再一睜眼,此人衣裳華麗舉止優雅眼角似脈脈有情,正是散步回來的傅昱。
難得一回做好人的機會被搶了,我森森然坐下扒飯森森然地道:“華沐公子啊,外頭景色可精彩?”
傅昱淡笑:“外面風光再好,也敵不上樓主這廂好生吃喝,身旁還有良人陪着,真叫人欣羨。”
我喉間的魚刺生生卡在還有‘良人陪着’這句上,瞄向許鳴,果然見他臉色發青,不甚好看。
我笑着打圓場:“華沐公子說的玩笑話,我和先生在商量些事,你看如今樓中生意慘淡,我等生意人的日子確實不好過呢。”
傅昱點點頭:“原來如此,在下不才也正好是生意人,若是兩位意見不合,也正好能幫忙出出主意。”
我極度懷疑傅昱眼神不是很好,竟然無視我和許鳴一臉拒絕的神情,到後來,他乾脆要了一雙碗筷跟我們一同用膳。我本來已經對傅昱不請自來打斷我們的談話表現非常不滿,這下子更加不滿,爲什麼明明是三個人一起吃的量,到最後卻都記在我賬上。
我正打算表示抗議,卻聽隔壁桌子兩人竊竊私語很是吸引。
其中一人我很是熟稔,正是昨日新郎官的師父,陳大將軍陳冕,另一人大概是他的門客。
陳冕仰頭將一碗二十年的燒白酒飲下,大手抹去嘴角邊上的殘液,氣勢豪裝道:“多謝文公給我踐行,待我功成歸來一定請文公到我府上再敘。”
文公倚坐在旁,替陳冕再斟傷滿滿一碗:“將軍萬事小心,只需按老臣的那些法子去做,不必顧忌府內,老臣會照顧好將軍夫人還有其他家眷。”
“不錯,康王爺身邊雖然高手無數,但我對陳家軍還是很有把握,屆時一定能在回汴京的路上截住他們,交給皇上發落。”陳冕目□□光,氣勢咄咄逼人,說完這句話,便立誓般將酒碗往桌上一摔,頓時,我那早些時候定製來的烤瓷碗粉了身碎了骨。
文公不下六十的年紀,望見這般情景面上亦是老淚縱橫:“將軍切忌不可輕敵,那康王年紀輕輕便在朝中拉攏了不少功臣,在民間的威信又高,將軍此去定要活捉康王,暗中押回汴京,切不可招搖過市引起民亂。”
陳冕低哼一聲,按住腰間的墨龍寶劍,對文公三叩首以示謝意。
接着文公再三將方纔的話叮囑陳冕,兩人再飲三杯,方各自別離而去。
待小廝上來收拾碗碟,我才恍然如夢醒,暗自驚覺溼了一身冷汗。許鳴在桌下的手暗中扯了把我的衣袖。我這才察覺失色。對面,傅昱執杯在脣畔,指尖摩挲着杯口,烏眸上下打量了我一圈:“樓主何故臉色發白,目無光彩?”
我搖了搖頭,眼神渙散地望向許鳴,可他亦是神色不佳,鎖眉不語。
原來許鳴所得的消息確實屬實,欽宗當真不顧念手足之情,要將九爺逼迫至此。他們早已謀劃好一切,只等陳冕將九爺押至京城,再尋個時機送到金國爲質。
冰涼的風四處吹進我脖子裡,昨夜在湖邊睡着,受了風寒,早上起來還未覺得有何大礙,現在竟然四肢發冷,倒真是發燒發熱,頭腦犯迷糊了。我失了魂般站起身,腳磕到桌角,一陣劇痛。我疼得眼眶噙淚,模糊中看見傅昱竟然一臉慌亂地伸手扶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