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雲悠悠然地向着許宅走去。穿着一身常服，還真是，不習慣啊。光明正大的去傳旨, 和平時像影子一樣總歸是不一樣的, 雖然已經宵禁, 但是一路上還是總覺得像被人看着, 還真是不自在。唉, 看來小孩兒這是已經在嫌棄自己了，一跟煙雨小姐相處就找不到北，恨不得旁邊所有人都退得乾乾淨淨的……雲思考, 自己是不是需要晚一點兒回去，但到底還是怕小孩兒會出危險, 畢竟最近的動作多少會刺激到領相大人, 而今日小孩兒去看了寶鏡, 指不定還會出什麼問題……
想到了這裡，雲收起了想要跟着好友們一醉解千愁的心思, 只想着傳旨完了，還是要儘快地趕回去，於是加快了步伐。
剛走到牆外，卻看到陽明君正準備捉弄多年未見的老友。唉，又是故技重施嗎？雲心裡暗暗想笑, 陽明君這麼多年了, 還是改不了大路不走天天翻許家圍牆的習慣。看到這樣的陽明君, 就像回到了小時候那種幾個人在一起的日子——還真是懷念啊。雲禁不住起了玩笑的心思, 趁着陽明君一躍而入企圖驚嚇許炎的同時, 突然跟着一躍，悄悄隱在了許炎的背後。
“陽明君大人, 嚇了我一跳！”無論多少次，許炎還是那麼捧陽明君的場。雲不禁心裡搖了搖頭，明明就從來都沒被嚇到過。就算曾經被嚇到了，這麼久了，一次又一次的，這個嚇人方法怎麼還會有效。雲，依然靜靜蟄伏。
“就是爲了嚇你呀！”看着被嚇到的許炎，陽明君哈哈大笑着。
“爲何每次都翻牆進來呢？”許炎搖了搖頭。
“這是……這是因爲——比起大門來，還是對那堵牆比較熟悉。況且此時正宵禁，爲了躲那些巡檢，可是費了我好大的力氣啊。”
是啊，爲了見煙雨，這堵牆，對陽明君而言還真是比大門要熟悉，想到了宮中的煙雨小姐，雲的鬱郁心情又回來了，此時，殿下應該還沒睡吧，若是回去的太早了……自己是不是又要在殿外湊合一夜了？雲很是矛盾。
“來來，天這麼冷，咱們進屋喝兩杯酒吧。”陽明君的話提醒了雲，於是雲從許炎的身後靜靜地走了出來。果不其然，看到了受到了驚嚇的兩人。適才那些鬱郁地憂愁似乎突然都不見了。
“齊雲，這麼晚你怎麼會來這裡？”被嚇得臉色發白的陽明君問着。“嚇了我一跳！怎麼不吱一聲就出現呢？莫非你也和我一樣是翻牆進來的？”
“畢竟天色已晚。”不願意正面回答，雲選擇找理由。
“你是受王命而來，還是來會摯友的？”
許炎的問話，卻讓雲心裡一窒。看來那麼久未見，還是生了罅隙了。受王命而來還是會摯友而來，有必要區分得這麼仔細嗎？看到多年未見的老友，難道不應該先是興高采烈？
許炎也似乎察覺到此話不妥，於是招呼着，轉身備下了酒菜。
“殿下有令，請儀賓大人進宮一敘。”席上，雲說明來意。
“突然召我進宮，有什麼事？”許炎問着，突然自嘲地笑了笑，“呵，當我沒說，主上殿下親自說明原因之前，你是絕對不會告訴我的。”
聽到許炎的自問自答，雲不知道自己應該回什麼。說自己沒變？不，怎麼可能沒變——少年時的自己從未想過小孩兒，而現在的自己……恐怕除了小孩兒就想不到其他了。看來最瞭解自己的，還是自己的至交好友。只是，這種罅隙，又該怎麼修補？呵，算了，即便是順其自然也沒有什麼問題的吧，畢竟不久之後真相大白，當平定了外戚之亂……自己也就不在了。那麼，這些又有什麼關係呢？只是真相大白之時，許炎又會如何看自己？挫骨揚灰？不至於這麼狠吧？
“既然王命已經傳達，那我就先走了。”忍住了心底涌上眼睛的溼潤，雲笑着說。果然還是要快點離開才行。
“這麼快就要走嗎？”其實，自己只是因爲太久沒見的兄弟竟然處處維護着別人而有些不適，這才語氣重了些。但是，能見到這位一面，也確實是不容易。更別提即便是見到了，也說不到幾句話吧。
“離開太久了。”雲不自覺在摯友面前說出了心裡話。
聽到雲如此的回答，連陽明君都不自覺得看不下去了，露出了“早就知道他會如此”的神情。
正準備坐起，雲卻發現了一旁桌上的書籍中夾着一封黃色的信——跟煙雨小姐呈給小孩兒的信紙張幾乎一模一樣。雲起來的身形不由頓住了。
注意到雲的視線，許炎開口：“那是當年煙雨爲我做的生日禮物。”
“那麼，那是您妹妹的筆跡了？”得到了肯定的答覆。雲突然想到，要是小孩兒看到了巫女跟煙雨的筆跡相同，那麼會不會提前發現些什麼？那樣，小孩兒是不是也就不會再搖擺不定、糾結難過了？
打定了主意，雲就要離開，卻在出房間後發現，牆頭有人窺視。難道是尹相派來的間者？儀賓剛剛回到都城他就坐不住了？不對，間者夜間行動都會着黑衣，前面的人明顯只是一個普通的年輕武士而已。不明對方來意的雲決定試試武士的身手，卻發現雖然對方武功不高，卻一招一式都出其不意——帶着自己劍法的痕跡，這是，雪？雲不由停手，正要詢問，武士卻跑開了。搖了搖頭，爲了雪女扮男裝的不專業。看着明顯是女孩子身形的背影，看來果然是故人啊。又看了看已經返身回去的許炎，雲突然覺得，沾上了感情這二字，真是什麼都能成爲一團亂麻啊。晃了晃腦袋，像是要把心中的那些亂麻甩掉，雲快步返回宮中。
此時的許宅，酒宴仍在繼續。
“陽明君，你不能再喝了。”
“不要，讓我喝。許炎啊，你可知道其實八年前最終擇選的前一夜，我也是這樣，翻了圍牆進來。當時，我對着你妹妹我說：‘無論是王子的地位，還是陽明君的封爵，我都可以拋棄，然後帶着你遠走高飛。’可是，你可知道你的妹妹是如何回答的嗎？‘這個玩笑並不好笑。’那閃閃發亮的眼神顯示出她堅定的意志。使我無法再說下去了。”
誰能想到，在這之後，她生病假死，忘掉了過往。“她跟我一起逃走”這樣的願望真的實現了。可是面對着那樣單純得信任着我的她，我卻發現自己在害怕。若是有一天，她想起了以前的一切，她還會選擇信賴我嗎？她會像這八年間那樣對我展露出那種微笑嗎？她還會在我生辰的時候用精心挑選的信紙寫祝賀的書信嗎？她對我到底是——兄妹之誼還是傾慕之情？
我害怕，我不敢問出口。我躲閃着目光迴避着她，氣悶之時我想着暫時出去透透氣，可等我再回去，就又成爲另一種光景了。她被抓走，國巫阻止我去搭救，還說着什麼“若是搭救了，那位大人會有性命之憂”這樣知之不詳的話。若是那天，我不顧國巫的阻止去搭救她，若是我沒有避開、沒有閃躲、沒有用微笑來掩飾真心……若我表明所有真心，若是我多拿出些勇氣的話。那現在她……會在我身邊嗎？
陽明君伸出了手掌苦笑着。這些難道都是命嗎？陽明，陽明，明亮的陽光……可是無論陽光有多明亮，都無法和太陽相比……陽明，陽明……煙雨啊，煙雨……
不聽許炎勸阻的陽明君，再一次，醉到人事不醒……
匆忙趕回禁軍處的雲換好了侍衛的服侍，一推開房門竟然打了個寒顫。竟然下雪了。聽到了慣常的鐘聲響起，雲想了想，沒添衣服就往康寧殿趕去。
當雲到達大殿，煙雨已經站在暄王面前了。雲剛在角落跪坐下來，就聽到暄王用嚴厲的語氣質問着：“用書信向我反擊是麼？寡人能夠充分體會到你對我的怨恨有多深——你筆下的文字分明就是在責怪寡人。”
“奴婢並未埋怨您。心懷忠心而進諫與帶有私人感情的埋怨，不可同日而語。”
“雖不是埋怨，但確實是責備不是麼？”
“奴婢只是想說，正如路邊的一顆石子，也有其存在的理由，奴婢作爲一名巫女，一名殿下的百姓，也立誓想爲殿下竭盡所能做好本分。”
聽到如此的回答，連雲也忍不住在心中叫了一聲好。暄王似是感受到了雲眼裡的讚賞，突然心中涌上一陣氣惱，他站起來，下令：“來人，寡人心中甚是煩悶，想出去散散步，速去準備。”
“晚風有些涼，不如推至明日？”善衡擔憂着暄王的身體，好意建議着。
只是卻被暄王打斷了：“寡人說心煩，沒聽到嗎？”
雲起身，準備跟着小孩兒出去。暄王卻在走到雲身邊的時候扭頭，對跪着的巫女下着命令：“你不是說要替寡人擋走厄運麼？此時怎麼不盡自己的本分了？既然是符咒，那就跟着我走吧。”說着就走出大殿。
雲現在十分後悔自己當時沒有再添上一件衣服，雖然外面雪已經停了，但是化雪比下雪要更冷，更何況現在已經是深夜。只是卻慶幸自己衣衫單薄，這樣才更能保持清醒。沉浸在愛情之中的小孩兒果然是喜怒無常，而這種計劃之外的變化情緒，是最容易讓人麻痹而忽略了危險的情況。
前面走的暄王絲毫沒有感到周身的寒冷，因爲自己的心裡實在是過於煩躁。身邊走着的這個巫女，雖然和尹家並沒有什麼關係，但終歸是大王大妃送來的。而且這個巫女總給人一種似是故人來的感覺，像是認識了很久的朋友，有點像曾經被選擇出的“世子嬪”——煙雨。爲什麼這裡用了引號，因爲暄王覺得，那些都是曾經的事情了。更何況，煙雨其實也並不是多麼的傾慕自己。只不過是志同道合了，又順其自然而已。這個巫女同煙雨一般有才華有靈氣，但是卻讓“一直眼裡只有寡人的雲”對她與衆不同。想起曾經雲對自己說過的關於巫術關於黑咒術的種種，暄王更是覺得，說不定這兩人本來就認識。於是更加的氣惱起來。自己本來是想那這個巫女當擋箭牌來試探一下宮裡宮外那些尹家的人的，可是現在總覺得是不是應該尊重一下這個巫女——暄王覺得，如果雲跟這個巫女真的是認識的，那麼好歹應該遵循一下這個巫女的同意，雖然，這件事情也只是告知罷了，沒有不同意這個選項。
想到這裡，暄王頓住了腳步。“你們退後一點，”暄王命令着，看到下人們並沒有執行，暄王提高了聲音：“我讓你們退後。”瞅了瞅雲，“雲，你也退後。”
雲低下頭，領命。這是——這是第一回，小孩兒改變了叫自己的口氣，不再像以前那種略帶着撒嬌的尾音，而是乾乾脆脆的稱呼“雲”。雲在心裡自嘲，早知道如此，今日爲何還要如此急着趕着回來？雲挪了腳步，後退。於是善衡和其他的下人們，也一起微微向後退着。
暄王卻拉住了巫女的手，制止了她的腳步：“你是寡人的符咒，你不能走。”說着就有讓下人們退後。
雲看着小孩兒拉着煙雨小姐的手，把所有人，包括自己，都排除在他們兩人的世界之外，心裡一陣陣的抽痛。這種痛，痛過了當年抽在自己身上的鞭子，也痛過了當年罰跪之後的膝蓋。感覺比前世死的時候，還要痛。雲突然慶幸自己這一世有這樣一個健康的身體，起碼不至於，一痛就有死去的危險——畢竟，自己還想多看看小孩兒啊。哪怕，他是在跟別人在一起。
暄王走着走着，不自覺就走到了隱月閣門前。不由自主地，他扭頭去看着這個閣樓，自己人生第一次也是迄今爲止最大的一次失敗。煙雨……那個巫女帶來的熟悉感，意思是不想讓寡人將這個巫女犧牲掉嗎？可是，不這樣，寡人如何藏得住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