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天機閣,矗立在小紫金山上。
小紫金山是帝都地勢最高的地方,站在天機閣的九層白玉石階上放眼望去,整個天啓城在腳下向四面八方鋪展,大道通衢,能源塔羣,綿延街區,一直到地平線的盡頭。
煌煌盛世,繁華如斯。
未央宮位於正南方,猶如一把橫置的重狙,靜靜躺在城市中心。從空中俯瞰,宮室亭閣起伏,花草樹木扶疏,恍若騰蛇遊霧。
天機閣是帝國重地,沒有典禮的時候,山頂和天機閣完全封閉。即使那些專爲帝室服務的天機士們也只在山腳下的殿堂居住。
下午的陽光灑在通向山頂的長長步階、可容納帝國所有門閥世家大祭典禮的廣場、以及九重二十七層的天機閣上,這方天地寂靜得如同一張凝固了時光的照片。
第七重的底層是一個沒有隔斷的寬敞大廳,四面都是落地窗。除了中央升降梯出口處放了一組沙發外,就沒有別的傢俱,可見這層多是派作中轉休息的臨時用途。
南面的長窗邊擺着一張躺椅,竹製,款式普通,就是尋常人家夏季納涼用的那種,與整個大廳的佈局格格不入。
此刻陽光正是一天中最充足的時候,在躺椅上那人的白髮上折射出一層淡淡光華,然而仔細看去,卻掩蓋不住發間沉灰。盛極之下的衰敗,才讓人更加觸目驚心。
忽然一縷陽光抖動了一下,投射在地面的陰影裡緩緩升起一個虛像,慢慢凝出哈布斯的形貌。
這個人像面目宛然,栩栩如活物,站在數米外,安靜地看着睡在躺椅上的林熙棠。
天機閣內外依然悄無聲息。
直到原力日晷跳過兩格後,林熙棠才睜開眼睛,眉間仍有還未完全撫平的倦意。他首先看向長窗外的風景,突然若有所覺,目光移過來和哈布斯對個正着。
哈布斯微微躬身,道:“林元帥,下午好。”
林熙棠靠在躺椅上,一動也沒有動,神色冷淡地道:“不敢當,血親王殿下……或者已經是大君陛下的禮。”
哈布斯微笑,搖了搖手指,“一個高維投影術而已,只能定位到媒介周邊十米。遠不能與夜之女王/莉莉絲陛下的威能相比。”
所謂用來定位的媒介應該指的是林熙棠身體裡那滴源血舊傷,然而哈布斯嘴上說得輕巧,其中蘊含的力量層次已超越絕大多數人的理解。
這種分身哪怕僅僅是分影術只存在於傳說,眼前的雙向互動就意味着裡面還有更深奧的空間法則和操控。比起衛國公的渾天萬妙決那一類超距洞察術,兩者階差之大猶如陸塊和飛地的區別。
林熙棠無意爭辯,一直以來,這位血親王的力量深淺連血族和永夜議會自己內部都從來沒有搞清楚過。“這裡是大秦帝都,黎明之源,就連夜之女王都不曾涉足。”
哈布斯失笑道:“天機難道還分永夜黎明嗎?若非這裡都是虛空原力,我也出現不了。”
林熙棠微微垂目,眼底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冷意。天機閣山頂佈設有特殊的原力法陣,也確實是虛空原力。然而天機閣是帝國天機術的根本之地,這裡的情況不但屬絕密,還僅限於幾個天機術大家之間,哈布斯又從何得知?就算他是猜的,沒有證實之前,哪會如此冒險?
哈布斯是聰明人,察言觀色就知道林熙棠可能想到了什麼,他無意與林熙棠在這件事上起衝突,轉開話題,“你應該已經知道一個消息,近日將有契機開啓新世界的大門。永夜議會格局或有大變化,原本聖戰一觸即發,也因爲此事無限期停止。”
林熙棠靜靜聽着,神色冷淡依舊,沒有什麼表情。
哈布斯卻忽然頓了頓,皺眉道:“你感覺不到新世界。”他用的是肯定句。
林熙棠淡淡道:“力量不到……”
哈布斯極爲突兀地打斷了他的話,“永夜的預言師從來沒有大君,人族的天機士也沒有天王,如果說你們種族千年的時間還太短,可魔裔是和這個世界一起誕生的,就連天生的預言者無輝之魘都沒有一名君王。你始終沒有突破,是突破不了,還是一旦成就天王就會失去天機能力?所以,不願意突破?”
林熙棠目光一凝,看了哈布斯一會兒,道:“哈布斯殿下,這就是你今天的來意?”
哈布斯溫和的表情不知何時全部收斂起來,在陽光的陰影裡,他那典型血族古老氏族的容貌顯得格外棱角深刻。
他長長舒了口氣,道:“我是來和你告別的。新世界的大門開啓後,我會前往,那是來自本源的召喚,無法抗拒。”
林熙棠點點頭,道:“再見。”他不會給敵人祝福寄語,哪怕只是虛僞。
哈布斯的眼神歸於平靜無瀾,身影緩緩虛化,最終融入光線,消失不見。
短短的對話似乎讓林熙棠十分疲累,他閉上眼睛,卻無法假寐。
哈布斯三兩句話裡透露出不少信息。聖戰在永夜陣營內部從未停息過,這是有限幾次明文止戰,對於帝國來說,絕對不是好事,意味着人族將被再次全面遏制。而那個神秘新世界更不知會帶來什麼樣的變化,哈布斯說到召喚的時候,用的詞是本源而非血脈。
虛空中,一艘血族風格的小型高速艇正圍繞一個錨定點在緩緩做圓周運動,艇身外塗裝上沒有任何可供識別的標記。艦長站在操控室裡,不間斷地盯着各項原力儀器,神情認真得近乎緊張。這個位置距離大秦帝國的中央陸地秦陸實在太近了。
艙室門被從外拉開,一個聲音傳入,“回母艦。”艦長認出那是哈布斯親王的近侍林納德侯爵,如蒙大赦,立刻用最快速度啓航。
林納德做了一杯咖啡,端入主艙室。哈布斯坐在寬大舒適的扶手椅中,手裡翻着幾片以水晶爲載體的密件,普通羊皮紙公文都堆在桌子一角,應該是全部處理完了。
艦長和船員都不知道親王殿下爲什麼心血來潮,跑到秦陸外空停留了兩個小時,林納德卻是知道的。然而就連他都看不出,哈布斯的意識什麼時候離開,又是什麼時候回來的。不過他們在這個地方停留得有點長了,已經稍稍超過預定時間。
林納德把咖啡杯放到哈布斯手邊,“殿下,回母艦後,我們就直接返航?”
“你和母艦一起回暮光大陸。”
“是。”林納德有些意外,但沒有多問。
“青陽王張伯謙最新的位置在哪裡?”
“只知道目前不在帝國本土。”林納德爲難地解釋道:“浮陸那邊最新一輪動員,並沒有大君參戰,所以對張天王的行蹤也不太清楚。”天王蹤跡極難追索,張伯謙沒有固定陸域需要坐鎮,又不出戰的話,連大秦軍部都不一定知道他身在何處。
哈布斯對浮陸戰況毫不關心,斯伯克氏族和娜娜所在的瑪門氏族一樣,很少參加陣營戰,大部分時間都在聖戰戰場上。他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林納德見他再無吩咐,於是躬身行禮,退出門去。
天機閣,陽光緩緩移動着,最後在躺椅尾部收束成一團小小光點,黃昏即將來臨。
中央升降梯發出軌道運行的輕輕轟鳴,隨即是一羣訓練有素的腳步聲,搬擡桌椅、放置物品等等聲音。
林熙棠沒有回頭,目光依然長久地停留在落地窗外,注視着暮色渲染城市。來人是專門負責他飲食起居的帝宮內侍,一日三次,已重複多日,熟悉得根本用不着去關注。
升降梯再次啓動,發出下行的轟鳴,內侍們如往常一樣,擺完餐點後就離開,全程一言不發。
林熙棠把一直搭在扶手上的右掌舉到眼前,這個簡單的動作,他做來卻極緩慢吃力,如託重物。仔細看去,蒼白的皮膚上蒙着一層近乎透明的藍意,在指尖微微泛紫,就像永凍之土的玄冰。
他五指抓握了一下,又舒展開來,然後按住扶手試着站立。旁邊忽然伸出一雙手,托住林熙棠的手臂和後背,將他從躺椅上慢慢扶起。
“陛下?”林熙棠吃了一驚。
“林卿身體不好,此地亦非外界,所有禮儀都免了罷。”
林熙棠轉頭望去,大秦帝國的至尊穿着一身材質和款式都是大路貨的武士服,氣息收斂得近乎虛無,看上去和帝都街頭行走的平民沒有什麼兩樣。
兩人在不大的餐桌邊面對面坐下。
皓帝道:“今天小十九來問功課,正講到天文訓,虛谷星之隕。朕突然想起,林卿當年初任皇子侍講,第一課說的就是這篇。”
林熙棠掃了一眼桌上擺放的菜式內容和餐具規制,沒有作聲。
一頓飯用得很快,兩人轉到旁邊的沙發上去,皓帝親自動手烹茶,這是所有世家子弟的必修課。片刻後,嫋嫋香氣繚繞散發,碧色茶湯澄澈猶如天青色長空。
“大漩渦的白果和海上蓮生蓮子同煮,功效還不好說,味道倒是上佳。”
林熙棠喝了一口,果然一股清氣直透頭頂,隨即四肢百骸都有絲絲縷縷熱氣鑽入,僵硬了整天的手腳都好像開始慢慢軟化。
他把茶杯暖在掌中,忽然問:“那份計劃裡的東路主帥,陛下最後定的是臨江王還是海密長公主。”
皓帝注視着茶湯傾瀉入杯,平淡地答:“海密皇姐。”然後點塵不驚地接着說:“戰事已經開始了。”
林熙棠握着茶杯的手明顯地顫了一下,皓帝將一盞新茶放到他面前。
“臣請回北府。”
“朝堂上最近亂糟糟的,這裡無人能來,正適合靜養。”
“天機閣是帝國重地,臣在這裡已待了將近一月,太過破壞規矩終究不妥。”
“林卿在此並沒人知道。
屋子裡一陣靜默。
皓帝神色不動,專心品茶,喝完一盞,放下空杯站起身後才說:“即使僅爲了帝國利益,林卿也是要活着纔好。至於戰事,一時一地一役,得失不過是個數字。”
他彎下腰,對林熙棠伸出手道:“我送老師上樓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