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陰雲散去,太陽西斜。
孤寂的黃昏下,是平靜的伊絲佩克特。
環抱雙腿的卡米拉獨自坐在木屋天台的欄杆外,即將入夜的微風吹拂着仍顯鬆垮的病號服,讓她感受到了一絲寒冷。
視線的遠方,淡薄的星辰在天邊若隱若現,向起伏的建築間灑下了一片暮色。
忙碌一天的人們,又到了休息的時候。
她望着漸升的彎月,瞳孔中多了些許失落。
這次等待日落的只有她一人。
迷茫卻似曾相識的一幕,在許多年前,她曾經也有過這樣一段無助的時光。
眼前的場景就像是回到了從前。
同樣冰冷的夕陽下,她失去再失去,與陌生或熟悉的同伴奮戰,獨自在那片昏黃流逝的光芒中等候,最後投入夜色的黑暗。
周而復始,循環往復。
雖然不再有牽掛,但她依然記得過去,記得家人和她講述過的一切,以及皎月之上,永遠沉寂的女神。
她知道這一切都不會再發生改變。
直到那場突如其來的小雨,她遇到了年幼的艾麗卡。
稚嫩的話語中,不知爲何,她的內心有一種感覺發芽了,彷彿是看到了過去的自己。
[我們活着,是爲了什麼呢?]
她不止一次想過這個問題。
那一刻,她終於找到了答案。
向着眼前故作堅強的少女,她託付了自己剩餘的一切。
本應重複單調的生活第一次有了變化,無數的日夜很快過去,
回憶中久到忘記的某一天,圍坐在那時的桌邊,卡米拉將自己曾經聽來的故事講給了還沒成爲戰鬥員的艾麗卡。
她以爲這隻會被少女當做消遣的故事,但對方卻做出了和她當初一樣的反應。
[誒,真的嗎?]
(……呵呵呵。)
無處安放的笑意也是暖暖的。
[姐姐你笑什麼?……]
(是真的。)
她看着少女半信半疑的臉,說出了自己曾經聽到的話。
一切或許是必然。
時間流轉,心底的暖意終究會消散。
她知道,月亮上從來都沒有什麼女神。
那只是媽媽爲了哄她開心,給她編的小故事。
從一開始就是的。
只是她願意相信下去。
落低了無法找到焦點的目光,疲憊的卡米拉合上了眼。
不管是她,還是艾麗卡,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沒人再需要甜膩的糖果,沒人再需要睡前的故事。
都已經都過去了,也永遠沒有機會了。
這一次的故事,大概要迎來落幕了吧。
2
“找到了嗎?”
“沒有,哪裡都沒有……”
窗外的天色又暗下了許多,共同集合在了療養院的二層,眉頭緊皺的朗曼看了一眼身旁面面相覷的幾人。
“所有房間全都找過了嗎?”
“病人的房間都找了。”
“……”
“怎麼會……”
“窗戶都沒問題嗎?”
“暫時還沒看到被破壞的痕跡。”
“她也沒有出門……”
向着走廊的盡處,他轉過了頭。
因爲某些特殊原因,這裡只在每個病房內配備了最基礎的生理探測器,並沒有安裝相應的監控設備。
本意是爲了病人着想,現在卻成了阻礙。
緩步走向一旁的朗曼閉起眼睛,他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更加細緻地思考起了所有關於這棟建築的可能。
“天台有找嗎。”
“那邊不是鎖住了嗎?”
“是啊,沒有鑰匙打不開的。”
幾輪迴應過後,其中一人沉默着,神情變得難看了起來。
朗曼很快察覺了這一點。
“怎麼了?”
“……我好像,之前打掃的時候忘記鎖了。”
“糟了……快點去那邊!”
3
嗒—嗒—
石磚輕響,微微喘息的艾麗卡穿過了伊絲佩克特的大門。
道路鋪展的遠處,坐落在院內的燈光已經提前亮起。
之後稍微平緩了紊亂的氣息,她擡手擦下臉邊的汗滴,轉頭望向了不遠處的路標。
剛好有一處光源可以照亮那裡。
(累死了……)
在休息後重新起步的艾麗卡默默抱怨着。
灰燼的條例限制了任務外的戰鬥員在非緊急狀態下啓用裝甲,唯一留給她的選擇只有全程徒步,完全依靠自己的體能跑到目的地。
[嚴禁喧譁]
一塊木製的警示牌被安放在樹叢旁,與靜謐的草地融爲了一體。
——
隱約聽到羽聲的艾麗卡轉過頭,將視線落向了遠方。
光芒的更高處,有幾隻模糊的鳥影飛過了黃昏的天邊。
4
“……伊芙琳,回來吧。”
輕柔的夜風吹拂着,以朗曼爲首,數名走上天台的醫生與看護員彼此散開,小心地與欄杆外靠坐的卡米拉保持了距離。
“已經到晚餐時間了。”
緊張的氣氛籠罩着周圍,在場的所有人都緊盯着遠處沉默的少女,擔心她會在下一秒做出什麼意料之外的事情。
“嗯,謝謝你們……”
“那邊很危險,如果有什麼想說的話,回來再和我們說好嗎?”
低緩的道謝過後,仍然停坐在原地的卡米拉沒有再回答朗曼的話。
“我們知道你的心裡不舒服,但是別做傻事……瑪麗安她應該已經準備好晚飯了,我來扶你過去怎麼樣?”
“別過來。”
和幾人所想的不同,她的語氣意外的平淡。
“我只是累了,讓我一個人待會吧。”
對面卡米拉的聲音很輕,但每一句話都深深刺入了他們的內心。
一直以來,作爲療養院的醫護者,他們知道這些病人經歷過什麼。
無止境的戰爭伴隨着流血和犧牲。
失去了家人,失去了同伴。
失去自己引以爲傲的勇氣,失去自己所擁有的一切。
就算是這樣,人們眼中所看到的也只是其中一角。
無比安逸的城市,是由無數人的鮮血建立而成的。
多少個日夜,療養院的房間內迴盪着悲泣與哀鳴,又有多少人,最終選擇了那條不歸路。
不會有人知道。
“……伊芙琳。”
沉思的朗曼擡起了目光。
“大家都只是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佇立在他身後的幾人先後觀望着,同樣向前了一步。
“沒錯,只要能活着,什麼都會好起來的。”
“相信我們吧,我們不會傷害你。”
“伊芙琳,回來吧……”
衆人真切的言語在無形中交織,纏上了她的喉嚨,讓她難以呼吸,難以思考。
她不想。
“……夠了。”
神色低沉的卡米拉打斷了他們的話。
“我……已經不想再失去什麼了……”
“每當我得到希望的時候,命運就會將它奪走,一直都是這樣……不管多少次都是這樣……”
“我真的……不想再繼續經歷下去了……”
對於傾聽的幾人來說,那樣悲涼的訴求,確實有傳達到了。
“伊芙琳……”
朗曼嘆了口氣,想要再說出些什麼。
“卡米拉!”
“等等,這邊不能……”
話音未落,一位穿着深色外套的男人推開阻攔的幾位醫生,強行擠入了隊列的最前方。
“是我,我是加登!”
“把他帶走,別讓他靠近!”
……
“等一下……”
有所察覺的朗曼橫出手臂,攔住了想要衝上前的幾人。
可以看到的是,對方雖然強裝着精神,但累積在他面色中的那份疲憊依然無法被任何東西掩蓋。
“對不起,卡米拉,是我的不對。”
“是加登嗎?”
早已熟悉的低沉聲音很快被她認了出來。
毫無疑問,那的確是離開的對方。
“嗯,是我……我回來了,抱歉把你一個人丟在這裡這麼久。”
“該道歉的是我纔對。”
近似嘆息地說着,沒有回身的卡米拉低下頭,放緩了自己的呼吸。
“最後也沒和你說一聲。”
“什麼……”
“不過現在你來了,大概沒關係了吧。”
“別這樣,那根本不是你的錯!”
意料之外的發展讓所有人的神經都緊繃了起來,他們焦急,卻迫於少女的話而不能上前半步。
“伊芙琳,別做傻事。”
“再聽我們一次吧,只要能活下去就會有希望啊!……”
雜亂之間,幾人中偶然熟悉的話語短暫喚回了卡米拉的思緒。
她還記得那句話。
“活下去……就有希望嗎?”
“是啊,你的路還很長,不該是這樣的結局。”
“希望啊……”
回想着過往的經歷,卡米拉自嘲地笑了。
(沒錯……)
(爸爸他,也是這樣說的。)
(什麼都不會被改變……)
亦真亦幻,她看到了一位從遠處的石磚路上緩下步伐的少女。
記憶中完好如新的裝甲,擔憂的神色,就像是來迎接她一般。
“我知道了。”
衆人的注視下,卡米拉緩緩站起了身。
“艾麗卡在等我,爸爸和媽媽都在等我……”
……
“伊芙琳,冷靜點!……”
“卡米拉,拜託!”
“快!……”
周圍的場景逐漸模糊,人羣的聲音也變得朦朧。
知道了自己最後的歸屬,微笑的卡米拉閉上了眼睛。
不再有任何依靠,她的身體如同一片蒼白的落葉,從天台急墜而下。
黃昏落幕。
最終劃破夜色的,是一抹湛藍。
滿是柔和的光芒包覆了卡米拉的身體,將她截在了半空。
那片熒亮是那麼的耀眼,就像是天上的繁星。
淡去的微風中,被橫抱着的卡米拉滿足地笑着,伸手握緊了身邊人的手臂。
鋼鐵的冰涼混雜着熟悉的溫熱。
“誒誒……隊長你做什麼……隊長?隊長你沒事吧?”
稍晚才趕到欄杆邊的衆人呆怔地望向了下方。
墜下的卡米拉沒有事,有一位身着裝甲的戰鬥員少女及時趕到,帶着她平穩地落下了地面。
“……艾麗卡?”
“什麼?……”
驚異於一旁男人脫口而出的名字,還未反應的幾人重新看向了他。
“就是她說的那個艾麗卡嗎?”
……
“隊長?醒醒啊……”
在場所有人的議論紛紛吵醒了想要入夢的卡米拉,她費力地張開緊閉的雙眼,看向了眼前正抱着她的少女。
“艾麗卡……能見到你真好。”
“……說什麼呢,隊長……我還沒死呢……倒是隊長你差點就自殺成功了,知道我有多擔心嗎?”
無法理解對方的話語,困惑的卡米拉轉動着目光,看向了更高處的人們。
他們的臉上沒有悲傷與悼念,有的只是如釋重負的笑容。
“隊長,我沒死。”
“……”
“我回來了。”
少女的語氣是從未聽過溫柔,那句期望已久的話迴盪在她的心中,許久都沒有散去。
她的視線,在那一剎那模糊了。
洶涌的淚水奪眶而下,順着她的臉頰流淌,一點點沾溼了蒼白的衣物與黑色的裝甲。
“艾麗卡……你……真的嗎……”
“當然了,我活的好好的。”
“……”
“而且,在得到你的同意之前,我是不會死的。”
不需要更多的話語。
只需要靜靜享受這份淚與幸福。
不管怎樣,她再次有了相信下去的理由。
“好啦,隊長……別哭了,我還帶了吃的,要吃嗎?”
少許的無措間,艾麗卡想要爲懷中抽泣的卡米拉擦拭淚滴,卻發現自己沒法空出多餘的手。
“……一起回家吧。”
就這樣躊躇了片刻,重整神情的艾麗卡揚起了嘴角。
曾經的約定,在這一刻展開。
像是歷盡了千辛萬苦的騎士終於救回了公主,在衆人的掌聲中,她們永遠幸福地生活了下去。
然而,這不是童話故事。
“艾麗卡!你怎麼跑這麼快……”
順着聲音傳來的方向,一時無聲的幾人看向了奔出石磚路的青年。
“……卡米拉?”
“……”
“你們在幹嘛……”
突然聚集而來的視線讓俯身喘息的瑟維斯有些尷尬,尤其是放下卡米拉的艾麗卡,她臉上的表情已近殺意。
“呃……”
“瑟維斯……”
“打擾了!……”
早已將手中的烤餅遞給了卡米拉,急追幾步的艾麗卡撿起一旁花壇中的石子,用力丟向了回身跑離的青年。
“最好別讓我再看到你!”
5
封閉無人的房間內,頂邊投下的燈光照亮着粉色的短髮。
環視了並不算大的四周,略顯拘束的少女轉過身,獨自坐在了牆角的沙發凳上。
她身上的暗色裝甲沒有留出多餘的光芒,只有幾處嵌刻的紋理還保持着深紅的色彩。
“……戴維德大人。”
向着眼前展開的視窗,她有些不情願地落上了視線。
[“有些晚了,卡特。”]
在通訊窗口中出現的是一名穿着暗色風衣,無法從聲音分辨出具體年齡的男人,留在他額前稍長的黑色短髮搭散着,與白色烏鴉面具的邊緣一同隱沒在了兜帽的陰影中。
“抱歉,因爲格里芬的詢問,耽擱了一段時間。”
沒有相應的情感,少女的語氣更像是冷淡的唸白。
[“說吧。”]
“這次的任務,有一位不明身份的逆能者襲擊了我們,菲爾德•奎克失蹤了。”
[“……”]
一陣短暫的沉默過後,他擡手示意等待的少女繼續說下去。
“能夠做到這種程度的,應該是S級,可是按照類似的能力,我沒有在灰燼的資料庫裡找到合適的人選……唯一可能的只有[忘川]的那個人。”
[“這樣嗎……”]
“之後我會把這件事報告給灰燼高層,讓他們自己組織人員調查。”
[“也好。”]
神秘的男人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只不過,那似乎不是在同意他所聽到的觀點。
“接下來還要做什麼。”
[“繼續儀式的進程。”]
“知道了。”
[——]
主動關閉了礙眼的通訊窗口,終於得到放鬆的少女倚靠在房間平滑的牆壁上,發了一會呆。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
漸漸從空蕩的思考中取回了思緒,她遲緩地站起身,擡手打開了換衣間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