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雲道:“你到底想知道什麼!”
玄清開門見山地問道:“敢問莊主爲何將一劍驚鴻囚禁於地牢之中。”
暮雲冷哼道:“對待魔頭理應如此。”
“莊主何出此言?”
“那日老夫接到密報, 有妖人屠殺村民,急匆匆趕到卻仍是晚了一步,屍骸遍地血流成河, 唯有一劍驚鴻拄劍而立渾身浴血, , 舉止癲狂, 犯下此等行徑, 天理難容,不是魔頭是什麼!”
屍骸遍地,血流成河……
玄清道:“那莊主又是如何制服一劍驚鴻的?”
即便暮雲莊主身手不凡, 終究是差一劍驚鴻一籌,憑他之力實屬不能。
暮雲臉上閃過一絲難堪, 道:“當時他神志不清, 任人擺佈……好了, 三個問題問完了,放我走。”
“我定會依言送莊主回府, 不過……”
“不過什麼?”暮雲緊張道,“你想反悔不成?”
玄清道:“我從不會自食其言,不過我還有一個問題。”
“說好三個問題,你這不是出爾反爾是什麼!”
“非也。”玄清道,“這個問題莊主可以選擇不答。”
暮雲氣道:“好, 你問, 老夫斷然不會回答。”
玄清問:“莊主在村中是否看到了奇異的血字圖騰。”
暮雲沉默不語, 神色複雜。
答案不言而喻。
“薛兄。”玄清道。
薛嵐應道:“有何吩咐?”
“送莊主回去吧。”
玄清手中氣息貫出, 隔空打到暮雲莊主身上, 穴道立解。
暮雲扭扭手腕,怨恨道:“今日之辱, 暮某銘記在心,他日定會來報。”
玄清擺手:“請。”
“就這麼放他走了?”薛嵐問。
“無妨,”玄清道,“我威脅莊主我給他和他兒子施了萬毒蠱,若是敢對你們不利,便會爆體而亡。”
薛嵐詫異道:“你還會蠱術?”
玄清道:“苗疆蠱術看過一二,卻是不會。”
“那……”
“我騙他的。”
“暮非……”
“反正都是騙,多騙一句也無所謂。”
薛嵐忽然扯掉玄清的□□,又在玄清臉上捏了一把。
“你真的是玄清?”
“如假包換。”
薛嵐道:“我以爲玄兄是不會騙人的。”
玄清道:“我向來以誠待人。”
薛嵐道:“既然誠心,爲何會騙人。”
玄清道:“我誠心實意地騙了暮雲莊主,不是爲了戲弄他也不是隨性而爲,怎麼能說不誠。”
薛嵐搖頭道:“看來還是我對你瞭解不深。”
玄清道:“日久見人心,瞭解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
薛嵐喃喃道:“只怕我沒有那麼多的時間去了解你了。”
“怎會。”玄清道。
待一切塵埃落定,玄清還要還幾十年的債,凡人壽命不過百年,真心相交,玄清會是他一生的朋友。
薛嵐嘆了口氣,看着玄清道:“你之後有何打算。”
玄清摸摸臉頰道:“首先得麻煩好友再做一張面具了。”
薛嵐頷首,“這是自然。”
玄清接着道:“一張能混入暮雲山莊的面具。”
薛嵐奇道:“不是潛入過一次,你還有東西沒取走?”
玄清笑道:“這次我要正大光明地走進去,住上一些時日。”
薛嵐道:“你要調查什麼?”
“不可說,”玄清道,“薛兄且看吧。”
初入暮雲山莊邪氣沖天,再入暮雲山莊污穢盡散,此等變化是否與一劍驚鴻的存在有所關聯,無論如何玄清都要弄個明白。
說話間,屋外響起腳步聲,玄清料得是春娘來找他討報酬,開門去迎,薛嵐在後面喊道:“且慢!”然而終究是晚了一步。
門一開,春娘與玄清正面對上,手中的薄扇倏然掉地,她直愣愣地看着玄清的臉龐,竟是一副癡相。
玄清暗道不好,面具方纔被薛嵐撕下了,她定是看到玄清容貌大變,詫異非常。
薛嵐反應最快,趁着春娘還未回神飛快地把門重新關上,插上門栓。
“你快走!”他轉頭衝玄清大吼。
“我爲何要走?”
與玄清的問題同時響起的是春娘尖細的嗓音:“哎呀!姐妹們快來啊,原來玄公子是仙人下凡!玄公子你快開門呀,讓春娘好好看看你,我的銷魂十八摸保準讓你眷戀凡塵再也不想回天上去!”
玄清往前踏出的腳步頓在空中,對着堵住大門的薛嵐的抱拳道:“薛兄大恩大德,玄某沒齒難忘,先告辭了!”
說罷,玄清飛也似的翻窗跳出直奔到一劍驚鴻的房內,洪水猛獸不外如此。
彼時一劍驚鴻正在擦拭青雪劍,被玄清一把握住了手,側頭看來,很是不悅。
玄清沉痛道:“驚鴻,我們要馬上離開這裡。”
春、夏、秋、冬怡紅院四大花魁的聲音幾乎近在耳邊,一劍驚鴻雖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仍舊敏銳地察覺到危險迫在眉睫。
“好。”
低應了一聲,他收好劍與玄清一同逃出。
玄清使出內功傳音之術,告訴薛嵐百里之外,夜深之時,破廟相見。
他沒有迴應,估計是無暇分神。
玄清在心裡再一次感謝他的大恩大德。
一劍驚鴻的輕功乃當代頂尖,玄清兩人急急奔走,須臾,已到破廟之中。
破廟瓦縫參差,漏風滲雨,玄清拾了一捆木柴架了個小小的篝火,才稍微有了點暖意。一團半暖不黃的火光映在一劍驚鴻的臉上,讓他看起來健康了許多。
玄清扣住他的手腕感受到他的掙扎,溫聲道:“你大病初癒,讓我再診斷一遍可好?”
“好。”一劍驚鴻放鬆身子,倚靠在玄清的肩膀上,大半的重量都壓在他身上。
玄清安撫性地順順他的長髮,然後將真氣匯入,遊走於他的氣海之中。
一片澄澈,絲毫沒有魔息入體的跡象。
玄清心中的大石頓時落地,他也不知道原來那隱隱的擔憂和害怕是爲了什麼,不過既然不是,他定會幫一劍驚鴻討回公道。
扣在脈搏上的手往上動了動,握住一劍驚鴻留有厚繭的手掌,玄清心道,別怕,我幫你。
一劍驚鴻睫毛顫了顫,反握住玄清的手,把頭也蹭了過來。
“玄清……”
“嗯。”
玄清用另一隻手戳戳一劍驚鴻的臉頰,除了長相,他和師兄沒一點相像之處,第一眼怎麼會認錯呢。
手指慢慢滑上一劍驚鴻猶如血淚的胎記,是誰跟他說過,眼角滴淚,命途多舛,薄情寡命……
一劍驚鴻拉下玄清的手,不大高興地瞪了他一眼。
玄清不由低笑,心中卻是盤算起來。如果不是因爲一劍驚鴻,暮雲山莊定是有其他目的。
消失的魔氣是被淨化了,還是被吸收了。
前者定是有高人出手,後者則是大大的不妙了。
紫微星動,妖魔出世,爲禍蒼生。
玄清扶正一劍驚鴻道:“我現在要入定打坐,你幫我護法可好。”
一劍驚鴻認真地應道:“好。”寶劍出鞘,如臨大敵。
玄清閉上眼睛,摒除雜念,默想觀星圖,心隨意動,霎時,三千世界,雲海星河,皆入靈臺。
三垣二十八宿,紫薇十二宮,玄清遨遊其中,驟然萬里,卻見虛無交界,黑白交融處,隱現其中。
聚起一身真氣,視線再度豁然,卻見紫薇大動,左三右四。
北斗帝王震煞星制兇厄,星位偏移,視爲不祥。
玄清意識到終是晚了一步,魔胎已孕,禍根已種,遂抽回神識。正感四肢百骸乏力至極,他的身子被人牢牢擁住了。
玄清拍拍一劍驚鴻的手,道:“不用擔心,我只是有點累而已。”
一劍驚鴻抿着嘴不說話,玄清向外看去,原來夜都深了。
玄清懶懶靠在一劍驚鴻的懷裡:“當了你這麼久的肉墊,總歸輪到你報答我了。”
一劍驚鴻微微挪動身子讓玄清躺得舒服些,玄清便心安理得地假寐,不知過了多久,薛嵐纔到。
他頗爲狼狽,劫後餘生般坐到篝火旁喘氣。
“我這人睚眥必報,唯有在女人身上吃過的虧,從未討回來過。”
他的語氣聽不出是恨,是嘆,等玄清坐正身子,他又和以往一樣避而不談,換了個話題。
“暮雲莊主這次真的氣得不輕,剛回山莊就發佈英雄令,召集武林羣豪,共商除魔大義。”
玄清頷首道:“如此甚好。”
薛嵐道:“走得匆忙,東西沒帶來,等明日我偷偷回去一趟再做面具,你們想要哪個大俠的臉?” Wшw ★тт kǎn ★co
玄清點點一劍驚鴻的梨渦:“他的臉。”
“一劍驚鴻的臉?”
“不可嗎?”
“不是不可,實爲不妥。”薛嵐道,“儘管武林豪傑不知道一劍驚鴻的事,但暮雲很清楚你和他的關係。”
“什麼關係?”玄清笑道,“暮雲莊主難道會當着天下人的面宣佈他囚禁了一劍驚鴻?他就算說了,誰會信。薛兄你當明白沒有比一劍驚鴻更好用的臉了。沒人瞭解他,沒人能掌握他的行蹤,然而,人人都知他是癡迷武學的絕代劍客。換了別的身份,難保不會露陷。”
薛嵐沉默片刻,遲疑道:“那他怎麼辦?”
一劍驚鴻同時扭頭看向玄清,玄清拍拍他的臉頰:“今日已晚,明日再說。”
他們明顯都不太滿意玄清賣關子,躺下一個時辰,卻是沒有一個人真正睡着。
玄清搖搖頭,走到廟外空地。
“想比劍嗎?”
綿密劍式破空而來,答案不言而喻。
玄清身形一閃,無聲無影,融入黑夜,劍氣縱橫開闊,逼得一劍驚鴻進退不得,脫身不能。
一劍驚鴻的劍意乍然高漲,如滿弦之弓,蓄勢待發。
“來戰。”
玄清欣然赴約,驚鴻掠影,劍氣瞬落。
一劍驚鴻青雪既出,劍鋒爭鳴,劍姿綺詭,劍式急轉而下,劍光照射處是冷峻無比的臉以及熠熠生輝的眼。
一息轉變,一劍驚鴻轉守爲攻,玄清收氣禦敵,劍指凌然。鋪天蓋地的劍氣以勢不可擋的氣勢俯衝而來,所過之處,萬物盡摧。
一劍驚鴻霎時興奮起來,招招不留餘地,而玄清不管是阻擋還是反擊勢必都會造成極大的破壞。
不及細想,持劍人影已至眼前,玄清左右劍指,抵腕而劃,乾坤自現。須臾,三千劍氣,萬道劍芒,皆作虛妄。
一劍驚鴻錯愕一瞬,玄清飛身而上,萬鈞之力到了額前變爲輕輕一點。
手中寶劍跌落在地,一劍驚鴻渾然不覺,他捂住額頭,雙眼緊緊盯着玄清道:“再來。”
玄清搖頭道:“你贏不了我。”
他咬牙:“再來。”
玄清負手而立,“想要贏我,你得再練十日。”
“十日?”
“沒錯,我給你一本劍譜,你十日內若能學會,我就再跟你比一次。”
一劍驚鴻面若寒冰,撿起青雪,伸出一隻手。
玄清明知故問:“什麼意思?”
一劍驚鴻攤開的手掌攥成拳頭,一下砸在玄清胸口。
玄清悶咳兩聲,拿出劍譜。
“開玩笑的,你別生氣。”
他冷哼一聲,抄起劍譜,衣袂飄飄,人已不見蹤影。
玄清聳聳肩,走回山雨飄零下搖搖欲墜的破廟,對薛嵐道:“解決了。”
薛嵐垂首道:“他會乖乖練十天嗎?”
玄清道:“只多不少。”
薛嵐嘆道:“你倒是很瞭解他。”
玄清道:“確實。”
薛嵐笑了笑:“你竟然就這麼認同了,也不自謙一下。”
玄清不解道:“受之無愧,何須謙虛。”
薛嵐放緩聲音道:“你呢,誰最瞭解你?”
玄清望着搖曳不定的火苗:“大約是我自己吧。”
薛嵐幽幽嘆道:“沒有知音,豈不寂寞。”
玄清搖搖頭:“以前沒有,現在遇到了三兩好友,還怕沒有知音嗎。”
薛嵐眼裡掠過一絲掙扎:“我……”
玄清打斷他道:“薛兄不必擔心,我從來不是一人。”縱使在瑤山之巔,亦有小妖爲伴,師尊說過修仙者當六根清淨,卻不應俗塵不染。
“是了,你不是一人。”薛嵐自語道,“而我……”
玄清見他精神萎靡,出言問道:“薛兄可要休息?”
薛嵐對玄清笑笑:“是有些乏了。”
玄清手一揮,篝火熄滅,再一運功,熱氣自體發散。
“薛兄睡吧,我護着你。”
“嗯……”
黑夜裡,玄清聽到一聲嘆息,極輕,極淡,似一縷青煙消散在悽悽冷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