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小妖與和尚
符河初次見到小和尚時他是真的小,只有豆丁點大,拎着個水桶搖搖晃晃灑了一路。符河心地好,看不過去,現身幫了他一把,誰知小和尚見到符河竟然丟下水桶大哭起來。
“妖怪!”
“誰是妖怪。”
符河平生最怕小孩子哭,連忙施了個封口決,讓小和尚嗚嗚咽咽地只能幹掉眼淚。
小和尚淚汪汪地搖搖頭,一張小臉憋得通紅。
“我是妖精知道嗎?一點都不怪,最善良美麗了。”
符河到底於心不忍,叮囑一句“不準大叫”,遂解了法術。
小和尚連打了兩個嗝,法術一解便抽抽噎噎地說:“妖都是壞的,我要叫我師父來收了你。”
符河手一揚,倒在地上的水桶便神奇地立了起來,灑在地上的水跡更是消失不見了。
小和尚驚得忘記了哭,眼睛瞪得老大,嘴巴里可以塞進去一顆大雞蛋了。
“你果然是妖……妖精。”
“你這小和尚怎麼不懂知恩圖報,佛家都是這麼教的嗎?”
符河兩手叉腰,搖頭說:“看來你師父不太行,不如你跟了我吧。”
“纔不是,”小和尚眼睛通紅地爭辯道,“師父說滴、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
“是呀,”符河指指水桶,“你現在欠我數萬滴水,這輩子怕是報不完了,下輩子,下下輩子,下下下輩子都得給我當牛做馬才行,竟然還想着叫師父來收拾我。”
小和尚看看水桶,再看看他,眼圈更紅了,揪着衣角搓了好久,似是下定決心道:“我、我不告訴師父了,你快點離開寺院別回來了。”
“這可由不得你。”符河身形一化,宛如一陣青煙散在了山嵐中。
小和尚也顧不上哭,探着身子伸出手往前摸了摸,撈得一手空氣,方纔揉揉眼睛,重新拎起水桶,小小的腦袋像這水桶裡的水,哐啷哐啷。
在小和尚發愣的當口,他的師兄惠空走了過來,瞧着他空了大半的水桶,不由分說地往他頭上一敲。
“不許偷懶。”
小和尚委屈地捂住腦袋:“我沒有。”
“你還狡辯,”惠空厲聲道,“劣性不改,我讓師父罰你抄經。”
小和尚嘴一癟,眼眶再度酸脹起來,淚水不住地打轉。
惠空瞧瞧他紅彤彤的眼睛,語氣軟了軟:“這一次就算了,你回去重新打滿,下不爲例。”
小和尚不敢多言,諾諾道了一聲“是”,垂頭喪氣地往回走。
在不遠處偷看的符河氣得想在惠空頭上敲三棒子,和尚廟裡的大和尚果真每一個好東西,盡會欺負弱小。他尾隨在小和尚身後,悄悄施法替他托起水桶,讓小和尚的後半路走得穩穩當當。
小和尚他察覺異常後,試探性地鬆開了雙手,發現水桶依舊繼續往前“飄”,立刻明白了是誰在幫他。
小和尚迅速扭頭往後看,可他畢竟是肉體凡胎,哪能看出妖精的障眼法,透過一層薄霧,他只看到了灰撲撲的牆壁和無人修剪的雜草。
符河輕輕吹上一口氣,一片綠葉便落在了小和尚光溜溜的腦袋上。
小和尚扭扭捏捏地說:“我纔不要你幫忙呢!”
符河也不管他看不看得見,吐吐舌頭,說:“那我偏要幫你。”
之後小和尚每天都會來後山打水,而符河也總會暗中施法助小和尚一程,偶有師兄路過誇小和尚氣力大,小和尚便會害羞地縮起脖子往符河消失的地方瞟。
符河則現出原形,在小和尚師兄的背後對小和尚作出一個鬼臉。小和尚微微一愣,也對符河吐吐舌頭。面前的師兄奇怪地摸摸光禿禿的腦袋問小和尚怎麼了,小和尚又乖得不說話了。
符河心道,寺院這地方當真奇怪,把好好的小孩都教成了一般模樣,木雕石塑的,淨會說些不明所以的玩意兒。
晚上符河溜進小和尚的房間,在衆多小光頭中找到了腦袋最圓的那個,而後在小和尚的鼻尖上輕輕一點。小和尚便搖頭晃腦地站了起來,輕悄悄地走出房門,直至後院才恍然驚醒,慌張地瞧着四周。
符河在小和尚的後腦勺一敲,看他嚇得腿直哆嗦,仍故作鎮定地大喊:“何方妖孽,速速現身!”
“是妖精,不是妖孽。”符河憋笑說。
小和尚先是鬆下一口氣,再是一瞪眼。
“又是你這壞妖怪。”
“都說了我不是妖怪。”
符河蹲下身,湊近小和尚。
“你爲什麼老說我是妖怪啊?”
“因爲你長得……長得……”
小和尚聲音越說越小,到了最後幾個字幾乎微不可聞,符河忍不住追問道:“長得怎麼樣?”
小和尚耳根倏地一紅,竟對符河使出一擊鐵頭功,轉身就跑。
“長得像貓妖!”
符河聽了氣得鼓起臉,他這麼善良的狐狸精,哪裡像貓妖了。
小和尚真是沒見過世面,他一定只認得貓。
符河決定以後顯出原形,再抓一隻貓妖來,讓小和尚好好認認妖,這世上的妖魔精怪是千千萬萬種的,免得下了山,漏了怯,被人嘲笑去。
自從遇到小和尚,符河在寺院的日子變得有趣了許多,小孩子是不記仇的,符河沒事就喜歡逗逗小和尚,見他真的惱了再想法子哄他開心。小和尚總是氣哄哄地跑走說再也不想見符河,然後又會不由自主地靠近符河。
符河眼瞧着小和尚枝條般一點點抽高,圓圓的腦袋有了拉長的趨勢,心中忽然有了計較。
他趁着圓月之夜,天黑之時,跑回修行的山洞去,翻找族人留下的典籍,什麼《法術大全》《修仙百態》啊,幾十年的耐心都用上了,看得符河頭暈眼花。然而翻了幾天也沒找到他想要的東西,符河只得垂頭喪氣地回到寺廟。
此時春光大好,樹上花滿枝椏,樹下光頭蹭亮。
走一路,灑一路的小和尚,心不在焉地邁着步子,小小的身軀隨時都會倒地的樣子。
符河趴在樹枝上,隨手一翻,像往常那般托起小和尚的水桶。
小和尚似無知覺似的繼續超前走了幾步,忽而身體一頓,驚喜地擡起頭,兩隻眼睛到處尋找着什麼,直到看到符河。
小和尚假裝無意中瞥到符河,磨蹭到樹下,扭扭捏捏地問:“你這些天去哪裡了?”
符河笑眯眯地說:“你想我了?”
小和尚耳根發紅,爭辯道:“纔沒有,我是怕……怕你被師父收了。”
符河點頭:“哦,你是擔心我了。”
小和尚低下頭,沒有反駁。
符河瞧着小和尚的小腦袋,愈發感到歡喜,告訴小和尚他是去找法術了。
“什麼法術?”
“讓你永遠也長不大的法術。”
小和尚聽了,瞪大眼睛說:“你居然想害我!”
“說得真難聽,我是爲你好,”符河垂下手,“大和尚都不是好東西,你永遠做我的小和尚不好嗎?”
小和尚盯着符河的指尖,猶豫了半晌,搖搖頭,說:“不行,我要長大的。”
符河失望地收回手:“那你就變得和他們一樣好了。”
“我……”小和尚欲言又止。
符河無意再聽小和尚唸經,下了個結界,倚着樹幹,閉上眼。
哼,不就是一個小和尚嗎,只要他想多少個小和尚都能有,小和尚要長大,他還不要跟小和尚玩了呢!
小和尚突然看不見符河了,很是着急,丟下水桶找了半天,見找不到人,又凝望着符河呆過的地方癡癡站了好半晌,直至師兄來尋人了。
符河看着小和尚低着小腦袋,拎着撒光的水桶,被訓斥了師兄一路,心裡一軟,算了,長大就長大吧。
長大了,就沒人可以罵小和尚了。
瞧小和尚那麼可憐,他偶爾大發慈悲陪小和尚玩玩也無不可。
小和尚不記仇,可符河記着呢,他一隻想找個機會好好教訓下“欺軟怕硬”的惠空大和尚。
這一日,符河早早地下山抓了只野雞回來,烤的香嫩可口,吃得是滿嘴流油。吃完拍拍圓鼓鼓的肚子,打了個飽嗝,符河抓起雞骨頭偷溜到惠空的房裡往他牀底下一丟,再將一些碎骨頭扔到地上,大功告成。
符河滿意地看着自己的設下的“陷阱”,廟裡鮮少有外人進出,惠空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然而,符河千算萬算也沒有算到,第一個發現雞骨頭的竟然是小和尚。
他的第一反應就是叫符河出來,可是符河怎麼可能聽他的話,小和尚喚不出罪魁禍首,只好親自善後。
他關上門,細心地搜索房間的每個角落,把碎骨一個一個地找出來,小心收好,預備乘着掃落葉的時候悄悄處理掉。
他們都沒預料到的是,惠空會突然折返,小和尚聽到開門聲,下意識地把手背到身後。
可惜惠空即使看不見,也聞得到,他當即濃眉倒豎,怒斥道:“又是你!”
小和尚沒發話,符河倒按捺不住了,他在惠空身後顯出半邊身子,擡手就要往惠空頭上招呼。
符河心道,我纔要說又是你,你這個潑皮光頭!
小和尚瞄到符河的動作,暗道不好,膝蓋一彎,直接跪下了。
他這突如其來地一跪,把面前的一人一妖全部震住了。
小和尚一臉悲壯地說:“都是我的錯,但是我並沒有犯戒,這些是我在廟門口撿的,因爲好奇才收了起來。”
惠空自是不信,揪着小和尚去老和尚那領罰。
符河幾次想出手揍人,都被小和尚給阻攔了,他一擡手小和尚就認錯,搞得符河鬱悶不已,惠空納悶非常。
老和尚盤腿坐在蒲墊上,聽完前因後果,輕嘆一口氣。
“惠澤,既已入山門,當了卻塵緣,你年紀小,心不夠淨,再去抄五遍經書吧。”
小和尚把頭壓得低低的,悶聲道:“是。”
塵埃落定。
符河憤憤地說:“你就該聽我的,好好教育一頓惠空。”
小和尚揉了揉困頓的眼睛,勉強地握住筆,搖搖頭說:“是我錯了。”
符河恨其不爭:“你又哪裡錯了。”
小和尚低聲道:“我隱秘下你的存在,就是我的錯。”
符河語塞,半晌,擠出一個重重的“哼”。
那一日的燭火燃盡了長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