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養病的日子是有些煩悶無聊的, 不知道什麼原因,二哥宗查木仍然沒有到京,康熙也沒有回京, 一干阿哥大臣也就仍然呆那裡, 反倒是十阿哥得旨也到熱河去了。我聽九阿哥說起的時候, 心裡沒來由地驚了一下, 自己也覺得奇怪, 便在心裡估摸了一下,突然記起這一年在熱河,會發生一件斃鷹事件, 也正是這件事的發生,讓八阿哥在康熙心裡的位置一落千丈, 也讓八哥一黨的勢力遭受重大打擊, 從此一蹶不振。
這一日, 我正在院子裡的銀杏樹下閒坐着,想起以前十三送了我一套紫砂茶具, 便找了出來,在壺裡泡上九阿哥拿來的鳳凰茶後,擺弄起功夫茶來。回憶了好一陣功夫茶的程序,方纔隱隱約約記起了一些,不由得有些又是好笑, 又是嘆氣, 一陣徐風送過, 仰頭看去, 金黃的樹葉像一個個舞着婉約飄下, 腦子裡正在想這樣美麗的場景似乎在很多年前和誰一起經歷過,那溫和如玉的人在樹下爲我拿上發稍上的樹葉。
剛又要嘆氣, 身後卻傳來九阿哥的聲音:“好好地怎麼一個人在嘆氣?”我回頭一看,只見九阿哥正向我緩步走來,一臉的笑意,我笑道:“這裡好吃好住的,我哪裡在嘆什麼氣,”九阿哥柔聲問道:“我明明聽見你在嘆氣,你在感慨什麼呢?”我聽他這麼一問,想了一想,柔聲笑道:“你今兒趕巧了,先坐下試試我的功夫茶,我們一面品茶,一面說說話!”九阿哥聞言笑着點了點頭,在我對面坐了下來。
九阿哥饒有興趣地看着我,我於是也認認真真的一面起火,掏火,扇爐,潔器,候水,淋杯,一面細細的解說着。九阿哥聽得有趣,也不問我,只是看着我。我一面洗杯一面笑稱:“這叫‘白鶴沐浴’……”等我將茶納入,一樣樣接着說了起來:“烏龍入宮……懸壺高衝……春風拂面……'關公巡城……韓信點兵……賞色嗅香……品嚐甘露……”最後等九阿哥緩緩將茶杯放下的時候,終於笑道:“也只有與你一起品茶方纔有這樣的雅緻!”
我看他笑得極爲舒心,本不想掃了他的興,但心裡卻想,如果我這回離開了,也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機會再見面,能夠再這樣寧心靜氣的說說話,他對我的情,我不是不明白,但我卻不能迴應他,能夠做的也只是從旁相勸幾句話而已了。想到這兒,我一面放在茶具,一面擡眼看着九阿哥的眼睛,輕聲道:“月滿則虧,水滿則溢,九爺想必明白這物極必反的理?”九阿哥一聽我這話,頓時愣了愣,眼中閃過一抹不明的深意,凝視着我,隨即搖頭輕嘆:“你在擔心我什麼嗎……”
我聽他這麼一說,不禁仔仔細細擡看着他,此刻他眼中流露出來的那絲欣賞、探究竟是這樣明顯與炙熱,帶着一種在他眼中極少見的熱情與期待,看着他如今已經是年過三十的男人了,依舊俊美無比的面容裡,更多了幾分成熟老練的氣質,沉穩中雖帶着一絲張狂,卻絲毫不影響他攫人心神的氣度容貌。思緒飛轉,眼波流動,九阿哥見我似乎沉入了思緒的汪洋,也不說話,只是靜靜地看着我。好一陣,九阿哥的一聲嘆息將我從思緒中拉了回來,我輕聲說道:“是,紫菁與九爺相識已有十年,如今就要家去了,有些話,九爺若不嫌我多事,就聽我說說!”
九阿哥聽我這麼一說,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示意我接着說下去,我微一沉吟,出聲說道:“九爺如今名下的店鋪、田地、收入恐怕在衆兄弟中都屬頭籌,但世事本就難料,有朝一日,所圖不成,就算性命無憂,但這些身外之物卻是難保無虞。不如依我之見,如今將這些店鋪、生意劃作若干股份,邀他人出資參股,一來少了風險、多了現銀,二來九爺不必親力親爲,只等着年底分紅就是,豈不省心省力,再者,日後若有事端,也不致風頭過盛而招來禍端和他人猜忌!”
一席話說下來,九阿哥臉色越來越沉重,眼神之中那些炙熱開始變得渾濁,讓我看不清裡面帶着的情緒,但我卻分明看到他袖下的雙掌已經緊握成拳,指節也微微泛着青白,我突然心中一亂,輕咳了一聲說道:“紫菁失言了,九爺別見怪纔好!”見他默不作聲,我也只是靜靜的看着他。
好一晌,我剛站起身來,九阿哥卻突然出聲問道:“爲什麼?”我一愣,轉眼看他,他也已經站起身來,上前一步,站在我身前,與我面對面站着,我不知爲何竟脫口而出:“什麼爲什麼?”九阿哥像是深吸了口氣,將那似要爆發出來的怒火又生生的壓抑了下去,擡起一雙手臂捏住我的雙肩,似乎有些強作鎮定的出聲問道:“所圖不成?你又怎知道一定會所圖不成?”
我的肩膀被他捏得生疼,卻只能忍着,微一沉吟後輕聲說道:“九爺爲他人作嫁衣裳,就算成了又如何?又怎知不是更大的禍事?”九阿哥聽我這麼一說,身子一僵,好一陣死盯着我默不作聲。過了半晌,九阿哥捏住我雙肩的手臂突然一收,一把將我攬在懷裡,我有些猝不及防,幾乎是跌進他的懷裡,九阿哥卻像是完全沒有感覺到,只是收緊了手臂,在我頭頂悶悶地出聲說道:“紫菁……”我聽他這麼叫我,不禁想擡頭去看他,卻被他雙臂箍得不能動彈。只是側了側臉輕‘嗯’了一聲,九阿哥卻已經說道:“紫菁,不要離開……留下來,留在我身邊,我……”我被九阿哥緊緊的圈在懷中,聽見他的話裡濃濃的不捨與眷戀,心裡慢慢牽出了絲絲的酸澀與苦楚。
京裡已經是深秋,接連幾日的連綿秋雨,讓我深覺一場秋雨一場寒,更堅定了離去的決心。這日寅時剛過,我拿起自己的包袱,站在四合院的迴廊下,霏霏細雨將暗色的晨空染得沉沉如暮,深吸了口氣,輕輕推開院門,準備離開。
‘啊’!當我一推開院門,赫然發現門口竟站着一個黑黑的身影!我吃了一驚,猛地退開一步,仰頭細看,卻發現這人卻是十四!我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十四,心想這個時候十四應該是在熱河纔對,就算是回京,他又怎麼知道我在這裡,而且看他溼沁沁的褂子,也不知道在這門口站了多久,既然來了,爲何卻又不叫門,只是這樣一聲不吭地站在門口?心裡一下就充滿了許多的疑問,一時間,竟不知道如何開口,只是有些雜亂無章的問道:“你……不是在熱河嗎……怎麼……什麼時候來的……爲什麼……”
此時在如墨渲染的晨色裡,十四的一雙黑眸顯出一股從未有過的閃亮,但這種亮光帶着一抹寒氣,凜人心魄。見狀我沒來由地有些心虛,暗自打了寒戰,竟像是做錯了什麼事卻又被老師抓住的小學生一般,掩飾般的輕咳了一下,伸手攥住十四有些溼濡的衣袖,將他往門裡拉了一把,十四卻又像是跟我較着勁兒,任我拉他卻是不肯邁步。我突然記起康熙六十壽誕那年,十四醉酒後跑到我房裡來的那檔子事。
當時十四在醉得不省人事後說的那番話裡的一字一句,此刻在我的腦海裡一時間變得異常清晰,我垂下眼瞼,嘆了口氣,又伸出手去抱住他的一隻手臂,一面將他往廊沿下拉,一面微笑道:“你就是生氣,也別杵在雨裡!”十四聽到我這句話,有些恨恨地瞪了我一眼,周身的氣勢微軟了一些,見狀我趁勢就使力拉着他往屋裡走。十四雖然硬着身子,但終究還是讓我拉進了屋。
進了屋,我見屋裡薰蘢已經被我先前準備離開的時候就熄了火,屋子裡涼涼的帶着一股寒氣,心想十四也不知道淋了多久的雨,於是忙轉身從暖觚裡倒了杯熱水,又往裡加了兩片桂花香片,這才捧着杯子遞到十四的眼前。十四立在屋中間,並不就坐,也不看我,只是並握成拳兩手指節在靜靜的屋子裡有些隱隱作響。我將杯子又往他跟前遞了遞,柔聲道:“這是今年的桂花香片,你不嚐嚐嗎?”
我話音一落,十四卻像是被我這句話給激怒了,猛地一轉眼,死盯着我,半瞬,在我正想如往常一般衝他玩笑兩句好將他的這股怒氣給打岔過去的時候,十四卻毫無徵兆地一擡手‘啪’地一聲重重地將我手中的杯子打掉!我吃了一驚,退了半步,正想說話,一擡眼,卻見十四已經一側身,伸手將我的雙肩死死扣住,逼迫我不得不看着他的眼睛後,一字一句地說道:“你如今這是把我當小孩子在哄着玩嗎?”
我吃痛一咬牙,還來不及說什麼的時候,十四已經不由我分說地扳着我的肩讓我面對着我進屋時放下的那個包袱,冷冷地說道:“你如今果真是想一個人悄悄地走掉,誰也不用告訴,誰也不用交待……”我聽十四這麼說,心裡的難過竟如洪水一般突發而來,喉中的哽咽淹沒了我想對他說的話,十四眼睛中那股精光幻化成了紅色,由淡漸濃,刺得我的眼睛不敢去看,耳朵不敢去聽十四在說什麼,心中甚至不敢去想。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我的嘴裡嚅出了這樣的斷字殘句,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麼會說這樣的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說什麼的時候,十四卻突然打斷了我的話:“那是怎樣?你說,你說啊?”我無法回答十四的話,但心中卻變得清晰起來,於是我開始掙扎着想要擺脫十四雙手的鉗制,十四卻因爲我的掙扎而更加重了手上的力量,肩上的疼痛瞬時就加劇起來。
“胤禎,你放手,你弄疼我了……”我話音未落,十四已經接過話去了:“你疼?你原來也知道疼!那我呢,你知道我心裡的痛嗎,你知道我心裡有多痛嗎?”我看着十四此時凌亂中帶着些許猙獰的眼神,匆忙叫道:“我知道,我知道……”
“你不知道!”十四不容我說下去:“你不知道!因爲你根本不想也不願意去知道!你不知道不我頂着抗旨的罪名從熱河趕回來,看到的卻是你想悄悄溜走的時候,我心裡有多痛!你不知道從你出宮的第一天開始,我每一天都在害怕、擔心你會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你不知道……”十四重重地頓了一口氣:“你都不知道,你只知道你自己,你不想委屈你自己,你不願讓你自己陷入危險的困境裡……你……”
“對!你說的對,你說的一點兒都不錯,我自私,我不想委屈自己,更不願讓自己陷入危險的困境裡,所以我要走,要離開,我不想留下來困在這樣的小院裡,在漫長的生命裡就只是等待着你們兄弟隔三岔五的來光顧,我不是一件古董,一副名畫,放在那裡、掛在那裡沒有感覺,沒有生命,我要我將來的生活是鮮活的,是多姿多彩的,是開心快活的,是自由自在的!!”
十四聽着我一口氣說出的這番話,突然愣住了,一時間我和他呼吸聲在這靜諡的屋子突然變得清晰異常起來,我們就這樣注視着對方,抗爭着,佔據着,不留一絲迴旋的餘地給對方。十四的眼睛像是被一種庝痛扎得緩緩微眯起來,額邊的青筋突突地在跳動,終於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以後,十四垂下的眼瞼再次擡了起來,帶着一種我從未在他聲音聽到過的一種祈求、一種不肯定、一種無力輕聲說道:
“我知道如今我沒資格留住你,也留不住你,甚至不能留你,可是……可是……”十四像是在集中所有的力氣和勇氣一般深吸了口氣,雙眸帶着一種眷戀的柔情,沉沉凝望着我對我說:“可我還是想對你說,究竟怎樣才能留住你,究竟怎樣你才肯留下來,留在我身邊,留在我能看到、聽到、觸摸到你的地方?”
看到十四眼睛裡的那股傷痛,我的心裡竟一時間痛得無法自已,一個聲音在我的心中清晰起來,因爲我知道這個時候我不能告訴十四我心裡真實的感受,於是我選擇了用笑聲,一種冰冷中帶着嘲諷的笑聲,冷笑起來:“我想留便可以留下來了嗎?皇上放我出宮是爲了讓我繼續留下來嗎?”我側開臉繼續冷笑道:“留下來又怎樣,你身邊有福晉,膝下有子嗣,心中還有坐擁天下的慾望,你能什麼都不管不顧的成天陪着我風花雪月嗎?”
十四聽到時這裡,突然重重地放開了我,側着臉往門口跌撞了一步,衝着門外大聲叫道:“你走吧!你想到哪兒就到哪去吧!”說完頭也不回地快步跑了出去。看着十四衝進清晨細雨裡的身影,我只能死死咬住牙,逼着自己只能側過臉去望着從院子裡那銀杏樹下滿地的金色樹葉上濺起的雨滴,一動不動,我害怕自己會衝上去叫住十四,我害怕自己會突然發現自己做的決定是一個錯誤,我害怕自己會無法原諒自己。
處於深秋季節中的香山,秋色瑰奇絢麗,松柏林中點綴些楓樹欒樹,紅綠相間,色彩斑斕。遍佈南山的黃櫨圓葉,經霜變紅,霜重色愈濃,層林盡染,輝映雲霞。此時的香山遊人遠不如現代那樣摩肩接踵,卻正好趁了我眼下想四處遊歷一番的心境。我盡情呼吸着這山間的沁人的清新,折下一枝紅葉在指間翻轉,腦子裡不禁對接下來的這些不可知的日子充滿了一種期待。
在碧雲寺進了香又轉到後院走了走,卻不爲何總有些興趣缺缺的,心想也許山外的景緻應該有趣得多,遂信步往香爐峰走去。香爐峰是這香山的最高處,峰上一‘踏雲亭’,遠遠望去,縷縷雲絲穿行亭內外,猶如踏雲一般,竟有些如夢如幻之美。站在踏雲亭內,放眼望去,將山麓上的那渲染的紅葉的盡收眼底,又遠遠看見紫禁城影影綽綽,突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竟穿越時空來到這裡,並在這紫禁城裡生活了十年!好像到了這一刻,在突然有了‘初識香山真面目’感慨的時候,憑空生出一種虛幻與不真實的感覺。
當我從香山下山來到等候在山下的馬車前,卻突然覺得有一種不安的感覺。我四下看了看,天色已經漸暗,過往的遊人不知道什麼時候悄無聲息的消失在四周,只有我來時乘坐的這輛馬車在原處靜靜地等候着。我心裡剛想嘲笑自己什麼時候變得這樣神經質的時候,赫然發現車伕並不是先前送我來的那個車伕!心跳抑制不住的加速,一種危險的感覺向我襲來,爲了證實我的這種不安,我故作輕鬆地對那車伕吩咐道:“你先將車駕到前面路口去等我,我想再走走!”
那車伕似乎沒意料到我會這麼說,始終像是很規矩地低垂着頭不自覺地擡起來看向我,我淡淡地望着他,心裡卻一驚,這人雖長相平凡,但一雙眼睛卻分明透露出一種兇狠與危險!心中的不安更加明顯,我佯怒道:“沒規矩的奴才,還不快走,愣着作什麼?”那車伕聽我這麼一說,猶豫了一下,卻終究沒有駕車向前駛去。正在此時,車簾卻被人從裡掀開了,我轉眼一看,從車內跳下了一名我從未見過的青年男子。
我動也不動地看着他,他的相貌應該說不是很英俊,卻有着一種讓人過目不忘的深刻,劍眉下那雙湛藍色的雙眸深不可測,透着一股狡詰與智慧並存的光芒,一縷銀灰色的髮絲帶着一種不羈的張狂從帽內滑落,高挺的鼻樑下薄薄的雙脣緊抿着一種無法猜透、無法捉摸的情緒。此人一下車,並未立即向我走過來,卻只是淡淡地注視着我,帶着一種讓人無法抗爭的緊張,一種無法抵禦脅迫感,一種無法忽視的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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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發現自己有點拖沓,真不知道啥時候才結得了文啦,鄙視自己一把:)
最近右手拇指連接手腕處常痛,好像是傳說中產後易發的伸腱肌腱炎,鬱悶中把本章更完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