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一走, 恐怕再不回來了吧。我早說過,他那地位那身份,哪用得着你累死累活地上班掙錢, 這下好, 回家徹底享清福去啦!”郭新倚在原璟坤的辦公桌邊, 看他整理東西, 一副早有所料的語氣, 滿臉掛着不知是嫉妒還是羨慕的表情。
原璟坤慢吞吞地收拾私人物品,公事已和郭新交接完畢,正式離職。
捨不得的情緒沉甸甸地壓在心頭, 自畢業分配而來,斷斷續續也有七八年的光景, 熟悉的同事, 熟悉的環境, 熟悉的工作,經過無數朝夕相處培養出來的感情不是說沒就沒的。
再說, 原璟坤屬於極爲少數的幸運的人,能夠把興趣與工作完美地融合。
原璟坤的小學和初中都在所屬片區的普通學校就讀,成績平平,和古靈精怪的同學比較,他小時候有些呆頭呆腦, 屬於不算聰明的孩子, 但認真刻苦。
初三那年, 原璟坤的腦筋忽然開竅, 學習成績突飛猛進, 連班主任都吃驚不已,私下和原璟坤的父母打聽, 是不是給孩子在外面報了哪位知名教師的補習班。
原璟坤的父母一頭霧水,他們的文化水平一般,家裡雖說經濟條件不錯,可也沒想過花錢給還是初中生的原璟坤開小竈。
後來事實證明,男孩子確實比女孩子智力發育慢,女孩子普遍比男孩子容易早熟。
升入市重點的高中,原璟坤的學習成績提高的愈發突出,高考填報志願,毫不猶豫地選擇位列全國排名前茅的院校的建築系。
錄取過程異常順利,大學畢業保送研究生,讀完研分配到建築設計院。
上班不久,從天而降一個可以邊工作邊讀博的好機會,在學歷越高越吃香的社會,誰不願多讀書,讀好書,關係到將來的前途命運。
原璟坤當時沒想太多,他覺得只不過多個增長知識的渠道。
原璟坤因爲從小無憂無慮的生活環境,比起那些從小面臨生存競爭的人來說,他的個性要單純得多,厚道得多。
比較善良,比富於愛心和同情心。
做人做事都直來直去,不善於鑽營,不懂得迂迴,不那麼勢利。
這些優點是好多事業心強的人所沒有的。
這也是他在設計院工作多年,職位一直停留在首席工程師,沒有晉升的主要原因。
凡事有利有弊,他的隨和,他的謙讓,他的不爭不搶給他帶來非常好的人緣。
原璟坤對能不能當官沒興趣,他工作的目的是自立,他工作的動力是喜愛。
他一貫認爲,畫好圖比什麼都重要。他爸打小教育他,說得好不如做得好。
他爸說的話,他都用心記住。
一個人的優點必然包含了一個人的缺點。
他的優點緣於良好優越的成長環境,他的缺點也來緣於此。
嬌生慣養的孩子毛病都一樣,任性和自我。
原璟坤的脾氣倔強,誰都無法動搖他的想法,左右他的決定,誰都不能衝他大聲嚷嚷衝他發脾氣,包括父母。
他爸媽要是數落他,他保準生病。
想盡各種方法,最常用的一招,沖涼水澡,滿身是汗吹電扇,緊接着發高燒,反正折騰的目的在於一定得生病。
原璟坤工作得到落實,父母親戚順理成章地開始張羅他的感情問題,儘早解決終身大事。
中學時,原璟坤是全學校公認的帥哥,自命不凡的校花追他無果,氣得差點沒轉學;大學時,原璟坤是全院公認的英俊小生,四年裡宿舍樓下的信箱裡情書不斷,都是各系的系花還有文藝社團的漂亮女孩兒,他對那些包裹着少女愛意的信封以及承載着綿綿情語的信紙統統視而不見。
期間也有男生跟他示愛,最執着的當屬體育社團的社長,小夥子其實挺不錯,要個頭兒有個頭兒,要長相有長相,要能力有能力,要頭腦有頭腦,智商情商都不低,家境殷實,性格外向,愛玩愛說愛笑,陽光少年的典範。
學經濟的人頭腦都靈活,有事沒事兒就自費組織聚會,年輕人在一起,無非吃吃飯唱唱歌,還總能找着理由捎上原璟坤。
原璟坤開始不好意思拒絕,參加幾次覺得實在沒勁,找藉口推辭,什麼晚自習必須參加,什麼回家看爸媽等等。
社長同學何等聰明,猜到這招不對原璟坤的胃口,馬上轉變攻略方式。
青春偶像劇的俗套方法不管用,又改走臺灣言情劇的抒情風格。
以送書爲名,中間夾張最新上映的文藝小電影;在操場、在食堂、在圖書館、在教學樓、甚至在水房裝作不經意遇見,再感嘆聲緣分啊,原璟坤心想一天遇到□□次,緣分有點氾濫得不值錢;每天早晨在宿舍樓下等原璟坤,C棟的同學們幾乎天天都能在清晨見到體育社長和他的自行車,原璟坤不理他,自顧自地在前面走,他推着車跟在後面,直把送人到教學樓門口……
如此堅持一個學期,最後發現原璟坤是個泡不開喂不熟的主兒,知難而退。
工作後,光是原璟坤所在的科室,就有三個人或明或暗或當面或託人和原璟坤錶過態了。還不包括家裡爲他物色的人選。
原璟坤架子端得老高,挑三揀四,高挑的嫌人看着傻,短小的嫌人看着矮,豐滿的嫌人胖,骨感的嫌人瘦,外向的嫌人鬧,內向的嫌人悶,總之不管多完美的人,到他這兒總能給人挑出毛病來。
過了二十八,此話題漸漸地不再被頻繁提起,這也不行那也不好,誰都會煩,何況周圍的適齡女孩兒都名花有主,一時間缺少合適的人選。
父母對他找女朋友的心理由急切轉爲隨緣,省得到頭來也是白操心瞎着急,選錯對象還容易落埋怨。
冥冥之中,原璟坤一直在等龔熙諾。
龔熙諾在這方面顯然遜色於原璟坤。
上學期間,龔熙諾保持又高又瘦的豆芽體型,男人的身段,瘦可以但必須精幹有型。女孩兒總不希望自己的護花使者是個風一吹就倒地的弱才子。
再者,龔熙諾不愛說話,除了學習方面的事,與班裡的同學基本無話,尤其是女同學。
在國內念大學時,上完整個學期,居然有同學沒和他說過一句話,甚至對他都沒存在感。
出國就讀的大學裡全是富家子弟,誰的車最好意味着誰的女朋友肯定最漂亮。
當時的龔熙諾忙於學習和打工攢錢,哪兒有心思和精力交女朋友。
再說,他那會兒滿心裝着楊藝清,沒空餘的地方容納別人。
不起眼的他壓根吸引不了富家小姐的注意。
龔熙諾在此期間越長越好,身材雖然單薄,但身型逐漸靠近模特的標準。
龔熙諾在進入M&B集團的第二年,在能夠獨立完成大型的項目且取得成功後,整個集團的人似乎在一夜間都注意到這位才華橫溢的青年。
龔熙諾經過一整年的磨練,見聞的增長和技能的增加,都令他優雅的氣質和不俗的風度更爲突出。
有意招他爲婿的人越來越多,胡楠均以龔熙諾年紀尚輕,當以事業爲重統統拒絕。他的本意等龔熙諾能夠獨當一面時再慎重考慮婚事,誰知,一拖再拖,最後竟成這般結局。
上天安排,龔熙諾等着原璟坤的出現。
緣分,需要等待,或許很長,或許很短。
原璟坤收拾完物品,需要帶走的東西並不多,抱着小小的紙箱,戀戀不捨地環顧四周,正如郭新所說,恐怕再不會回來了。
同事們把他送到門口,沒再送,大家的心情都不好,低頭無語,連送別的話都沒人想起來說。
郭新拍了拍原璟坤的肩,不想氣氛太沉重,弄得原璟坤更難過。
“行了,送君千里終有一別,我們就送到這兒啦。以後要是發財了,可別忘了大夥兒!”
原璟坤笑笑,和大家一一握手告別,走向電梯,有幾個女同事紅了眼圈,男同事則快步回到辦公室。
出了大廈,原璟坤回頭仰望他們辦公室所在的位置,心裡不是滋味兒。抱着紙箱頹廢地朝路口走,沒走幾步,聽見後面有人按喇叭。
原璟坤轉身,驚見龔熙諾的車緩慢地跟着他的腳步,趕緊往回走。
龔熙諾把車慢慢地靠邊停下,打開車門,原璟坤上了車,問:“你怎麼來了?”
龔熙諾接過他手裡的小紙箱,放到後座,他知道原璟坤今天離職心情肯定不好,特意來接他,並且打算陪他散散心,緩解鬱悶的情緒。
原璟坤繫好安全帶,癱在車座裡,精神不振:“咱們去哪兒啊?”
龔熙諾邊開車邊思索去哪兒好,實在想不到該去哪兒,最後靈機一動,帶他回母校。
正值寒假,整個校園人煙稀少,空曠的操場偶爾有人經過。
龔熙諾牽着原璟坤的手在校園裡溜達,偶爾停下來看留校的同學打籃球。
又在學校附近的小餐館吃了飯,轉悠到一家裝修獨特的小店,買下一副灰白相間的手套和一條純白色的圍巾送給原璟坤,價格不貴,樣式和質量都不錯。
原璟坤的心情頓時好起來,走向停車場的時候,戴着新買的手套,拍了拍雙手,眼睛笑得像彎月牙,拽着龔熙諾的胳膊,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想粘着他。
“我可不可以這樣粘着你一輩子呀?”
龔熙諾笑,看他的眼神表達出的意思是,你說呢?
龔熙諾每日必去醫院探望井建業,原璟坤有時在有時不在,在的話,吃過晚飯,一道回家;不在的話,護工也會在,極少出現父子倆獨處的尷尬場面。
病房裡屬於龔熙諾的東西越來越多,他的水杯,他的拖鞋,他的衣服,他常看的報紙雜誌,證明他來的次數愈發頻繁,他逗留的時間愈發長久。
原璟坤有意地向龔璽滲透增加家庭成員的事,他告訴龔璽以後爺爺會和他們一起生活,徵求她的意見,問她好不好,願不願意多個爺爺和她玩。
龔璽先炫耀她明白‘爺爺’的概念,說是爸爸的爸爸,對不對。
原璟坤說對,誇她聰明。龔璽嘻嘻笑,最喜歡得到表揚和誇獎。
繼而對於這件事沒表現不願意或是不高興,相反還好奇地問了關於爺爺的好多問題。
有的問題原璟坤詳細地回答她,有的問題則糊弄過去。
龔璽擺弄着洋娃娃,和它說:“我也有爺爺了,劉盼盼和尚曉靜的爺爺會來接她們,以後,我爺爺也會來接我的!”又強調般地重複一遍。“我也有爺爺來接我!”
這話原璟坤聽得心酸,他對龔璽有太多太多的虧欠。
豈止一個完整的家庭,還有許多無法替代的愛。
每天放學,除了爸爸媽媽,其他的小朋友還會迎來爺爺奶奶姥爺姥姥,當看到小夥伴們撲到他們懷裡撒嬌,龔璽怎能不羨慕,哪個小孩兒不希望被更多的疼愛?
小孩子都愛炫耀和攀比,誰要是背個嶄新的書包,吃個新鮮的零食,穿個漂亮的衣服,準得告訴大家是爺爺買的還是姥爺給的。
龔璽不缺吃穿用度,可她缺這份愛。
原璟坤想到這些,愧疚地摟着龔璽,親了親她的臉頰,向她保證:“等爺爺身體好了,一定會去接龔璽的!”
週末,結束少年宮的課程,原璟坤帶龔璽來醫院認識井建業。
剛進走廊,遠處的病房裡傳來悽慘的哭叫,見怪不怪的護士們拉住扒着牀邊情緒失控的家屬們,口罩遮面的護工把白布蓋人的移動病牀推往太平間。
前來專科醫院治療的病患十有八九的結果都是如此。
龔璽頭一次遇到這種場景,被不正常的聲音嚇着,拽着原璟坤的衣領,咧嘴要哭。
原璟坤捂着她的眼睛把她抱到外面,在小賣部附近走了走,買了一袋果凍,藉此轉移她的注意力。
過了一會兒,裡面恢復往日的安靜,兩人返回去。
原璟坤拉着龔璽來到病牀前,輸完液的井建業精神正好:“叫爺爺。”
龔璽盯着井建業,陌生的面孔,不敢靠前,怯怯地叫道:“爺爺。”
“你是媛媛麼?”井建業之前聽原璟坤提及過,不過原璟坤沒告訴他實情,他認爲龔璽就是龔熙諾的親女兒,是他的親孫女。如今得以相見,不免心情激動。
“嗯。”龔璽點頭,走近一步,來到他跟前。
井建業眼裡閃着淚花,費力地擡手摸了摸龔璽的腦袋:“媛媛長得真漂亮,和爸爸一樣。”
龔璽拖住他無力的手,風馬牛不相及地冒出一句:“爺爺,你能接我放學嗎?”表情極爲認真。
井建業愣住,稍後明白她的意思,拉着她的手,虛弱地笑:“當然能,等爺爺好了,天天接你放學,好不好?”
“好!”龔璽伸出小手指頭勾住他的小手指頭,嘴裡唸叨。“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原璟坤抱起龔璽,不想井建業的情緒起伏太大:“好了,爺爺要休息,媛媛先自己玩,等爺爺醒了,再陪媛媛玩。”
井建業睡覺時,坐在牀邊的龔璽乖乖地安靜看書。
等井建業醒來,她主動給他講故事,要井建業拿着書問她問題,然後反過來問井建業,他故意答錯,龔璽便及時糾正他,給他分析錯誤的原因,講解其中的道理,活脫脫一副小老師的做派。
孩子和老人最容易建立感情,不出半日,相處融洽的祖孫倆已彼此熟悉,龔璽高興又多個可以陪她玩耍的人。
龔熙諾對原璟坤帶龔璽來醫院沒太大的反應,但當他聽到龔璽對井建業的稱呼時,不滿地皺起眉頭。
趁原璟坤在洗手間淘毛巾時,跟進來不悅道:“我不喜歡媛媛叫他爺爺,他根本不是媛媛的爺爺。”
原璟坤早料到龔熙諾會這麼說,擡頭看鏡子裡的龔熙諾,心平氣和地回他:“我也不是媛媛的爸爸。”
“這怎麼一樣?”龔熙諾挑眉,原璟坤分明在偷換他的概念。
原璟坤擰乾毛巾,留下一句:“那你自己去和他說。”
龔熙諾被噎得無話可說,原璟坤明明知道他和井建業沒有交流,這不是有意爲難他嗎?
龔熙諾生了一個晚上的悶氣,最後不了了之,龔璽對井建業的稱呼也沒變。
龔熙諾破天荒的妥協,原璟坤對於他的勝利感到頗爲得意。
大多數時候龔熙諾都是下班直接去醫院,進了病房,把脫下的外衣掛進衣櫃、換拖鞋、把包放入抽屜、打開加溼器、看看輸液袋外貼着的標籤和點滴的速度、最後坐到牀邊的椅子上,一連串的動作足以見得他的隨便和放鬆,這種隨便和放鬆只有在家裡在親人面前纔會表現出來。
原璟坤照舊倒杯溫水遞給他:“今兒怎麼這麼早?”
“嗯,沒什麼事。”龔熙諾喝完水,把水杯還給原璟坤,注意到茶几上的粗布和大顆的鹽粒。“這是什麼?”
“嗯?”原璟坤洗好杯子放回原處,拿起縫到一半的布袋。“把這種鹽縫在這種布的袋子裡,加熱後敷在胃口上,養胃。”
原璟坤計劃做兩個,井建業和龔熙諾一人一個,他們倆的胃都不好。
“加熱?是蒸是煮啊?”龔熙諾見他捏着針笨手笨腳地縫線,真怕他扎着手。
“在微波爐裡轉一下就行,很方便的。”面對龔熙諾不太相信的目光,原璟坤極力打消他的懷疑。“偏方治大病,懂嗎?好多人都試過呢,效果特別好。”
“回來讓芹嫂做吧。”原璟坤每縫一針,龔熙諾的心就猛跳一下,實在是不放心他動刀動針。
“不用,我能行!”原璟坤倔強地親自縫製,這勁頭誰都攔不住。
晚飯時,井建業輸液扎針的右手使不上勁,握不住勺,顫巍巍地舀起一勺紫米粥,送到嘴邊又灑回去一大半。
原璟坤裝沒注意,幾次過後,龔熙諾看不下去,奪過井建業手裡的勺,端起碗,把吹涼的粥送至他的嘴邊。
井建業呆呆地看他,右手還保持着握勺的姿勢,片刻恍然,慌張地張開嘴,吞下勺裡溫度適中的粥。
一勺接着一勺,細心地拿捏好間隔的時間,認真地掐算每勺的粥量,不時地拿起毛巾擦拭殘留在嘴邊的粥湯,儘管龔熙諾的動作不甚輕柔,但也盡心盡力。
龔熙諾的做事風格,不管他是否發自內心的情願,不管他是否帶有感情,一旦他決定要做的事,他定會全情投入,做到至善至美,不留遺憾。
這是他的優點,是最吸引人的魅力。
紫米粥裡落入幾滴淚,那一句‘對不起’,那一句‘原諒我’,在井建業的喉間上下翻動,終是鼓不起勇氣說出口。
他知道,他的過錯不是一句話可以抵消和補償的。
現在的他,唯有祈求上蒼,能夠再給他些時間,他想以實際行動來彌補對龔熙諾的虧欠。
不知,是否還有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