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晚飯,原璟坤安頓好龔璽,來到二樓,書房的門沒關嚴,透過縫隙,看到龔熙諾在書桌前看書。
原璟坤深吸一口氣,擡起胳膊,敲了敲門,沒得到裡面傳出來的迴應。他猶豫片刻,推開書房的門,直徑走到龔熙諾身邊。
“熙諾,我能和你談談嗎?”原璟坤坐到他側面的沙發上,小心翼翼地開口詢問。
龔熙諾盯着手裡的書,沒說話,算是默許。
“熙諾,我想和你說說你和伯父的事情。我,我能理解你現在的心情,畢竟是他的不對。就像是當初,我父親做了那樣的事,弄得家破人亡。說實話,我也恨過他,也很氣他,可是,他畢竟是我的父親,畢竟……”原璟坤以身說法,先曉之以理再動之以情,一步步地感化他。
“我和你的情況不一樣。”龔熙諾語氣平靜地打斷他。“不論你父親當初做了什麼,出發點也是爲了你和你母親好,是爲了屬於他的那個小家,是一個男人負責任的表現,只不過,他選擇了錯誤的方式。而他不一樣,拋棄懷孕的妻子和年幼的孩子,這是逃避責任的表現,是喪盡天良的做法!”
原璟坤出師不利,被龔熙諾搶白一通,繼而無語,思索半天,才又說道:“熙諾,你知不知道,他生病了,很嚴重的病,是胃癌。他剩下的日子已經不多了。本來,他也不想打攪你的生活,可是,看在他命不久矣的份上,你是不是能夠寬容一些,能不能……”
“他怎麼不說他明天就要死了呢?那樣不是更能博得同情?他的話,我不會再相信!”龔熙諾面無表情,態度決絕。
“熙諾,其實他已經知道錯了,對自己的行爲進行過深刻的反省……”原璟坤再接再厲,不想輕易地放棄勸說龔熙諾。
龔熙諾再次打斷他:“作爲一個男人,有些錯誤是一輩子都不能犯的,是不能輕易犯的。一旦犯了這樣的錯誤,那麼,要用一輩子來贖罪,而且,永遠不值得原諒。再說,既然知道是錯的,爲什麼還要去做呢?早知如今,何必當初。”
原璟坤實在沒想到龔熙諾的態度如此強硬,現在發生的一切和他之前想象的場景大相徑庭,弄得他着實措手不及。
“熙諾,你說得都對。問題是,事情已經發生了,誰都沒有辦法讓時光倒流。不管怎麼說,他是你的父親,是給予你生命的人,我不想你以後有子欲養而親不待的遺憾。現在,你恨他,證明你對他還有感情,你還是在乎他的。不然,你不會一直隨身戴着這枚戒指,不會保留那張全家福。”原璟坤越說越快,越來越急。“他,需要你。”
龔熙諾大力合上書,轉動椅子,面對原璟坤,皺起眉:“我需要他的時候,他在哪裡?”
一句話問得原璟坤無法回答,他不清楚幼年的龔熙諾和母親一起度過的那段終身難忘的艱苦歲月,沒辦法深刻地體會龔熙諾此刻的情緒。
他完全站在他的角度,用他的思維去理解,去判斷,去化解這件事。
“如果不是因爲他,我妹妹不會夭折,如果不是因爲他,我媽媽不會出車禍,如果不是因爲他,我不會成爲孤兒,不會孤零零地在孤兒院長大。當許多孩子叫一個女人媽媽的時候,媽媽的概念就被淡化了。你能明白嗎?我可以原諒他,但是媽媽和妹妹不會原諒我!”龔熙諾舒展眉宇,話說的簡單,但力度十足。
“熙諾,你現在也是當爸爸的人,你是不是應該爲媛媛做個好榜樣?”原璟坤快速地轉換思路,利用龔璽當作籌碼。
“就是因爲我也當了父親,我才更加不能理解他的做法!”龔熙諾起身,不自覺地擺出威嚴的架勢。“我不希望你再插手這件事情,我不希望因爲他而造成我們之間任何的不愉快。”
原璟坤沒想到會適得其反,起身和他面對面,拉起他的胳膊:“熙諾,你難道忍心讓他流落街頭嗎?他已經得到報應了,無家可歸身患重病難道還不夠慘嗎?”
龔熙諾顯然不想再繼續和他爭執下去,態度有些不耐:“你根本沒資格和權利插手這件事,到此爲止吧!”
資格?權利?
原璟坤被這兩個詞震懵在原地,拉着他胳膊的手滑落至手腕處,使不上半分力氣。
原璟坤自嘲地笑了一下,說到底,在龔熙諾心裡,他究竟不是最爲親密的人。
原來一直是他的一廂情願,他把龔熙諾的愛看得那麼重,那麼深,那麼真……
可惜,根本不是這麼回事。
這份愛裡,包含太多的同情和責任,變質的愛如同變質的牛奶,結成大大小小的塊,像是他們心裡的疙瘩。
其實,他不過是龔熙諾的一個伴兒。
這個伴兒,可以是任何人。
原璟坤從龔熙諾的黑眼球裡看到自己縮小的身影,不受控制地想到楊藝清。
假如,站在他面前的不是自己,而是楊藝清,那麼事情會怎麼樣?
面對楊藝清苦口婆心的勸說,龔熙諾還會這般冷若冰霜嗎?
面對楊藝清幾乎哀求的語氣,龔熙諾還會談到權利和資格嗎?
面對楊藝清滿是懇求的眼神,龔熙諾還會無動於衷嗎?
原璟坤心裡出現否定的答案,通體的冷涼。
“我要休息了,你也早點睡。”龔熙諾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他選擇和原璟坤分房而睡。
原璟坤鬆開手,在眼圈變紅之前離開書房。
原璟坤回到主臥,心情糟糕到極點,真想大喊大叫幾聲,然後不管不顧地一走了之。悲觀的念頭一閃而過,他緩緩地吐口氣,慢慢地調整心態。
和龔熙諾生活這麼久,還能不瞭解他的脾氣嗎?
龔熙諾一般不輕易發火,一旦鬧脾氣,有個毛病,情急之下會口不擇言。
特殊時期,原璟坤明白不能和他斤斤計較,不管他到底怎麼想的,不管他心裡究竟裝着誰,這件事都不能半途而廢。
原璟坤攤開圖紙,用工作來轉移注意力,邊畫圖邊犯困。
最後實在受不住,上下眼皮緊着打架,眼瞅着上眼皮要打贏下眼皮,一仰脖,灌進去一杯純濃的咖啡。
原璟坤真是有心撕碎圖紙,不住地在心裡咒罵:萬惡的設計院,可惡的領導,還有,不省心的龔熙諾!
失敗的談心後,不可避免的出現冷戰,理所當然的開始分居。
整整一個星期,龔熙諾和原璟坤沒有進行任何交流,即便當着龔璽的面,兩人同樣無話。
原璟坤拉下臉面來,主動和他說話,龔熙諾對他不理不睬,態度冷漠。
連芹嫂和龔璽都察覺出凝固在他們中間的冷空氣,誰都不敢問,默默地做好各自的事。
龔熙諾雙手插褲袋裡,佇立書房門前,目不轉睛地盯着正忙着給沙發牀鋪牀墊的原璟坤。
分開睡的幾天,龔熙諾一直睡書房裡的沙發牀。
天氣漸涼,沙發牀畢竟不如大牀柔軟舒適,過低的牀榻又離地面太近,肯定不暖和。
原璟坤擔心龔熙諾睡不好,特意買來一牀厚實的牀墊,估計鋪在沙發牀上,效果會和大牀差不多。
龔熙諾生氣的主要原因不單單是因爲原璟坤插手他和井建業的事,而是他居然擅自做主,把井建業安排到公寓去住。
這間公寓對於龔熙諾的意義非常重大,承載他和原璟坤諸多美好的過往。
居住公寓的那段時間,他們彼此瞭解,彼此接近,彼此相吸,甚至把彼此交付對方……
如此重要的地方,龔熙諾十分在意,倍加小心地保護裡面的每一件物品。
每次有人去打掃衛生,他必定親臨,跟監工似的站在門外,生怕會破壞公寓的“完整性”。
這些,龔熙諾沒和原璟坤說過,他想着,公寓對於他倆的意義肯定不同。
畢竟,原璟坤不是自願來到公寓的,在這裡,他有過希望,有過傷害,有過失落,有過難堪……
假如再過來,恐怕會觸景傷情。
可龔熙諾萬般沒想到,原璟坤會把井建業落戶到公寓。
最初得到消息,龔熙諾毫不誇張地氣得渾身哆嗦,原璟坤可以不聽他的勸告,堅持己見,但變本加厲地胡來,着實讓他氣惱。
原璟坤也有苦衷,井建業的情況特殊,不能長期住在酒店。
臨時租房又不太現實,沒辦法,只好暫時將他安排住進公寓。
公寓施設齊全,生活方便,請個專門做飯和打掃衛生的阿姨,井建業起居飲食都能得到保障。
關於這件事,原璟坤本想和龔熙諾商量後再做決定,不過轉念一想,龔熙諾肯定不會答應,不如來個先斬後奏。
生米煮成熟飯,龔熙諾除了接受,也沒辦法阻止。
原璟坤的如意算盤打得噼裡啪啦響,可惜,事與願違,龔熙諾直接採取冷暴力來表達他的極度不滿和憤怒。
原璟坤收拾好牀鋪,拍了拍加厚的牀墊,滿意地站起來,一轉身,望見門口處的龔熙諾,不知他站了多久,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
龔熙諾走近幾步,原璟坤現在對他的討好,在他看來都是有目的,有企圖,都是功利的,而不是發自內心的。他拒絕接受這樣的照顧,這樣的體貼。
原璟坤既然能夠體諒井建業的心情和處境,怎麼不能理解他的情緒和處境呢?
他能站在井建業的角度去思考問題,怎麼不能站在他的角度去看待此事?他還以爲原璟坤能善解人意地幫他擺脫掉井建業的騷擾,這麼一看,他真的是天真,太傻!
龔熙諾越想越來氣,坐到書桌前,冷冰冰地下最後通牒:“你最好讓他儘快離開公寓。如果你一再堅持,那麼,請你和他一起離開。”
原璟坤愣住,龔熙諾的話是什麼意思?他快速地消化着,理解着,轉換成自己的思維,自然而然地理解成龔熙諾想和他分手。
氣話,氣話,這是氣話!冷靜,冷靜,我要冷靜!
原璟坤在心裡提醒自己,壓住即將爆發的火氣。
他這番苦心究竟爲誰?還不是爲了龔熙諾!
這下倒好,辛苦半天,落得個賣力不討好的下場。
原璟坤忽略小腹處一閃而過的鈍痛,轉過身,張張嘴,又把老生常談的話嚥下去。使勁地咬咬嘴脣,照舊溫和地叮囑他:“你早點休息,別看太晚。”
等原璟坤離開書房,房門關閉的聲音漸弱,龔熙諾煩惱地合上書,爲剛纔脫口而出的狠話而後悔。可是,再不逼一逼他,還不知會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
總之,井建業和他之間的事,是個任何人都解不開的死結。
原璟坤是那種越是不讓去做,越是要去做的脾氣,公然和龔熙諾對着幹。
之前,每天都是偷偷摸摸地去看井建業,現在,每天都是光明正大去公寓報道,堂而皇之地晚點回家,簡直是在挑戰龔熙諾的極限。
關於他和龔熙諾關係,他粗略地和井建業解釋一番。以爲老人會覺得不可思議,或有其他的想法。哪知道,井建業出乎意料地平靜接受。
“您不感到意外嗎?不感到奇怪嗎?”原璟坤奇怪他過於平淡的反應。
“晨晨選擇和誰在一起,選擇過怎麼樣的生活,我都無權干涉和過問的。該管的時候都沒管,現在哪能……再說,你是個好孩子。爲了我,你受委屈了。”井建業苦澀一笑,歷盡滄桑的面龐被不自然的笑容弄得有些扭曲。
何止是委屈?還有莫大的壓力。
原璟坤不想讓井建業擔心,扯出溫暖人心的笑容:“您放心吧,再給熙諾幾天時間,讓他好好想想,會想通的。”
明知道是安慰人的話,井建業還是會心地點點頭,寧願奢望地想象成爲現實。
“中村先生一家五口人是在前往度假村的途中遭遇車禍,全部遇難。事故調查的結論是剎車失靈。”王玉忠合上文件夾。“唁電已發。中村老先生和老夫人質疑事故調查結論,要求重新調查,所以,何時舉行葬禮,暫時未定。”
龔熙諾一早得知中村治也一家人在車禍中遇難的消息,大驚不已。
中村治也利用休年假的機會,攜妻帶子去度假。
哪知道,會在前往度假村的路上出事,導致喪命。
龔熙諾瞭解到事情的來龍去脈,心裡一跳,這真的是一場由於汽車故障而導致的意外嗎?假如,這不是天災,而是人禍,這將是一場無比複雜的陰謀。
誰會是背後的主使者?究竟牽連多少人?龔熙諾無從想象。
中村治也雖然能力出衆,但爲人脾氣暴戾,辦事手段狠辣,私仇甚多,衆人皆知。
此番出事,早在人們意料之中,所以得到消息後,幾位中層高管都不覺得驚訝,不過連連搖頭,惋惜英年早逝的他錯過了即將到手的升遷機會。
電腦滴滴答答作響,提示龔熙諾有新的郵件。
滿篇的英文字母,龔熙諾跟不認識似的盯了半天,才逐漸反應過來。
這是一封任命通報書,郝世傑三天前正式發佈退休公告,不巧,當天便傳來中村治也斃命的消息,總部以最快的速度妥善解決突發事件,迅速轉變任命人選,不出意外,曹哲毫無爭議地順利成爲郝世傑的接班人。
在中村治也屍骨未寒的時候,曹哲風光無限地走馬上任,人生無常,世事難料。
天時,郝世傑準備隱退;地利,新加坡的分公司業績不凡;人和,競爭對手徹底消失,佔盡優勢的曹哲可謂是最大的贏家,短短兩個月不到,各人的命運驟然發生巨大的變化。
現在的龔熙諾只能作爲一個旁觀者,放棄唾手可得的機會,老天似乎是故意刺激他一般,明明白白地告訴他,你的退讓造就別人的成功。
這麼多年的努力,到頭來,不過是爲他人做嫁衣。
龔熙諾本以爲他可以超脫自然地接受這一切,不知是因爲這天來得太快,還是他根本就不甘心,心裡多多少少還是有些不舒服,有些彆扭,甚至,他必須承認的嫉妒和羨慕。
龔熙諾關閉郵件,搭在扶手處的胳膊支撐着額頭,手指在緊皺的眉間來回遊走,撫不平凸起。
是時候,該下定決心了。
顧忌太多,到頭來,無非是自我耽誤。
“龔總,龔總……”王玉忠瞭解他的心思,見他臉色不好,很是擔憂。
“嗯。去忙吧。”龔熙諾睜開眼,振奮一下精神,恢復以往的神采,沒什麼可交待的事。
“是。”王玉忠臨出門前,不放心地回頭看了一眼龔熙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