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一點都不心慌, 那是不可能的。
龔熙諾在門外調整着狀態,努力呈現出一副輕鬆的神情和良好的精神面貌。
假如他知道他此刻的面色有多麼的難看,他就應該明白他的刻意掩蓋有多麼的明顯, 令人一眼便能看穿的假裝。
龔熙諾推開門, 加快語速企圖掩飾無力的聲音:“什麼時候來的?怎麼又過來了?”
原璟坤沒回答他的問題, 轉過椅子, 默默地注視着他把風衣掛到衣架上的動作, 他的臉色同樣不好看,他的一聲不吭說明他在生氣,而且非常生氣。
按照他們之前的約定, 原璟坤今天是不應該出現在醫院裡。
他上午去看井建業,他的病情有所好轉, 起碼比前些日子有精神, 治療總算不再是徒勞, 對抑制癌細胞的擴散起到一定的效果,原璟坤聽完醫生的介紹, 既欣慰又高興。
下午順路來陪龔熙諾,儘管答應他好好休息兩天不再過來,可終究放不下心,龔熙諾一個人在醫院,多寂寞多無聊, 他要是在的話, 龔熙諾還能多吃些東西。
哪知道, 他滿心歡喜過來, 迎接他的是空蕩蕩的病房。
平整的牀單, 疊好的被子,不像是出去散步的樣子。
原璟坤來到醫生辦公室, 找傑克問龔熙諾的下落。
面對態度堅決非要得到實話的原璟坤,傑克不好意思撒謊,一五一十地對他和盤托出,沒一點隱瞞。
原璟坤深吸一口氣,他再生氣再惱怒,都不能把氣撒到傑克身上,這點理智他還有。
龔熙諾的倔脾氣,他想做的事,誰都攔不住,這點他最清楚。所以怪不着傑克把人放走。
原璟坤一直坐在病房裡等着龔熙諾,他沒主動給龔熙諾打電話,他知道龔熙諾帶病回公司肯定有特別重要的事等着處理,這個時候,他不能打攪他,什麼事什麼話都得等他回來再一併算總賬。
原璟坤憤憤地磨牙,越想越生氣,他難道真的不打算要命了嗎?還想不想出院了啊?他不在乎他的身體,也不在乎自己的想法嗎?
他不是不知道他若是有個什麼,自己得多難過多擔心,自己這麼依賴他,這麼離不開他,他怎麼就不能爲了自己好好保重身體呢?
到底是生命重要,還是他的地位金錢成就重要啊?
原璟坤早想好等龔熙諾回來他要質問的話,他甚至都做好兩人會爲此吵架的心理準備。
龔熙諾見他沒答話,走近他,蹲在他面前,拉起他的手,露出暖人的笑:“寶寶,怎麼了?誰惹我們寶寶生氣了?”
事實上,當原璟坤面對龔熙諾青白土灰的面色時,那些怨氣怒氣自動消失不見,直到無影無蹤。他怎麼忍心怪他呢,怎麼捨得責問他呢,怎麼可能和他吵架呢?
原璟坤心疼萬分地摸摸他的臉,責問剎那間變成滿滿的自責,若不是因爲他,龔熙諾怎麼會成現在這樣呢?
那麼高傲的人,那麼自信的人,那麼成功的人,爲了他,不得不放棄唾手可得的職位,放棄辛苦打拼的事業,放棄無限光明的前途。
換做誰都會不甘和不捨,長期壓抑在心的積鬱,無處發泄,他的病多半因此而生。
每次想到這些,原璟坤便心如刀絞,難受不已。
龔熙諾握住他的手,順着臉頰移到嘴邊,親了親他修長的手指,撐着椅子兩邊的扶手站起來,就勢坐到牀邊,他真的沒力氣去哄原璟坤,眼皮沉重,只想好好睡一覺。
原璟坤幫他脫掉西服,解開襯衫的衣釦,換上舒服的棉質睡衣,蓋好被子。
手裡攥着殘留龔熙諾體溫的襯衫,原璟坤的淚差點掉下來,他俯身親吻龔熙諾光潔的額頭,心裡默唸:熙諾,我愛你。
原璟坤坐在牀邊的椅子上,一直守着似睡非睡的龔熙諾。
龔熙諾睡覺時一般情況下都保持一個姿勢不變,很少側臥和翻身。
但今天不同往日,不僅頻繁地翻身,還蜷縮着身體,頭埋在被子裡。這是隻有在胃痛和身體不適時纔會有的表現。
原璟坤注意到他的不對勁,湊過去掀開被子,龔熙諾的手緊緊地揪着胸前的衣服,眉頭深鎖,臉色潮紅,呼吸急促。
原璟坤的手搭在他的額上,滾燙的觸感使他一下子變白了臉色,再摸摸他的身體,感覺比額頭的溫度還高。
原璟坤急得連續不斷地按着電鈴,護士小姐進來見狀,一路小跑地去找醫生。
恰在一起值班的羅美靜和傑克疾步而來,原璟坤向後退幾步,讓出地方,方便醫生爲他做檢查。
“胸口疼?”羅美靜鬆開他抓着衣服的手,解開前兩個釦子,在手心來回搓了兩下聽診器,檢查他的心肺功能。
傑克摸了摸他的額頭,這種熱度根本不需要試表便知是發高燒。
羅美靜檢查完畢,示意他再檢查一遍,傑克戴好聽診器,檢查的時候不由得皺起眉。
羅美靜和傑克的診斷結果一模一樣:胸膜炎。
羅美靜邊填寫病歷夾邊對護士下醫囑,原璟坤等不及,只好問傑克:“爲什麼會這樣?嚴重嗎?”
傑克收起聽診器,放入醫袍的口袋:“累的。嗯,怎麼說呢,不很嚴重,但……也要多注意。不要累着,不要生氣。”
“他現在這樣的身體根本不應該工作,何況還喝酒,以後必須戒菸戒酒!他的心理壓力太大,你好好勸勸他,公司離開他,一樣會運轉,幹嘛非要這麼拼命?身體是自己的,再多的錢也買不來健康。要是再這麼下去,離英年早逝可不遠了,我可不是嚇唬你們!”
羅美靜得知龔熙諾居然私自出院,帶病工作,醫生最生氣病人不配合治療。
這下好,累得病情加重,她能有好態度好語氣嗎?
原璟坤的目光從她身上移到地面,羅美靜的話說得他心裡更不是滋味,更自責不已,尤其是最後一句半是提醒半是威脅的話,更是加劇他的擔心。
傑克瞧着他的臉由白變青,再到後來的面如土色,有點不忍心,來到他身邊,寬慰他:“其實沒那麼嚴重,好好休息一段時間,會好起來的。”
“他不能累着,就得累死別人!他不能生氣,就得氣死別人!”羅美靜看了一眼沒再說話的原璟坤,確認輸液的藥物無誤後,對龔熙諾是疼惜又生氣。
醫生和護士離開病房後,原璟坤靠牀而坐,托起龔熙諾插着輸液管的手,手背的血管因爲總是扎針的緣故出現微小的腫脹,手指小心翼翼地滑過鼓起的部位,一顆淚滴在指甲表面,凸起的血管阻止順流而下的態勢。
羅美靜的話深深地刺痛原璟坤的心,話音未落的瞬間,原璟坤甚至冒出放棄的念頭。
現在退出,爲時不晚。
冷靜下來,又爲慌亂中產生的衝動想法而後悔。
事已至此,他怎麼還能隨便動搖呢?怎麼還能輕易退縮呢?
不管今後如何,不管他們將來過上怎樣的生活,不管貧窮或富有,不管健康或疾病,他們都一定不離不棄,相依相守。
這是一輩子的承諾,原璟坤的一輩子,龔熙諾的一輩子,他們的一輩子。
龔熙諾的病情好轉,身體恢復後,原璟坤始終沒再提及這件事。
事情已然過去,質問和責備都毫無意義。
龔熙諾自知理虧,出奇地配合治療,凡事不再逞強,積極喝藥打針。
即便沒有食慾,也儘量多吃飯;即便不想睡覺,也儘量多休息,不出幾日,精神狀態大見起色。
龔熙諾盤腿坐在桌前,保溫壺裡盛滿雞肉麪湯,面軟湯濃,香味撲鼻,紅白黃綠色澤誘人,令人食慾大開。
龔熙諾把香菜擇出去,挑起面,熱氣發散的功夫,目不轉睛地盯着電視上正在直播的足球比賽。
坐在他對面的原璟坤顯得有點無聊,手裡玩弄從牀單上扯下來的線頭,敲着桌面,提醒他:“面涼了,快吃。”
“噢。”龔熙諾正看得帶勁,視線捨不得離開屏幕,憑感覺把麪條送到嘴裡。
原璟坤扭頭瞥一眼熱火朝天進行中的球賽,都要恨死它了!
龔熙諾的全部心思都在球賽上,隔了好一會兒,才又挑起一筷子面。
原璟坤把線頭團起來又拉直,拉直又團起來,反反覆覆地折騰無辜的線頭,手託下巴,沒話找話:“本來是我煮麪來着。”
到底是芹嫂的廚藝精湛,雞肉麪湯可謂稱得上色香味俱全,比原璟坤中看不中吃的手藝強上百倍。
“嗯。”龔熙諾心不在焉地應着。“然後呢?”
“然後……煮爛了!”原璟坤本打算親自煮麪的,結果不知是一不小心還是過於小心,把面煮得極爛,用筷子根本挑不起來。他還自我安慰,麪湯嘛,煮得爛點沒關係,吃着方便,不用費勁嚼。
芹嫂及時地攔住他把不成條的麪湯倒進保溫壺,這要是等到了醫院,還不得成一坨漿糊,完全沒法吃。-
龔熙諾聽着原璟坤缺乏底氣帶着挫敗感的語氣,笑了一下,挑出一塊雞肉裡的小碎骨,夾起雞塊直送到原璟坤的嘴邊。
原璟坤嚼着軟嫩的雞肉,欲言又止:“熙諾……”
“嗯?”龔熙諾放下筷子,面剩半碗,無心吃飯,專注於形勢越來越激烈的賽況。
原璟坤其實一直想和他談關於井建業該如何安排的事,苦於總也找不到適當的機會。
龔熙諾的身體一天天地恢復,康復在即,現在是最佳時機。
可是,原璟坤想不出要怎麼說才能恰到好處地表達他的想法,萬一龔熙諾不同意他的提議,或是龔熙諾再爲此生病,到時該怎麼辦?
原璟坤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說,不停地做思想鬥爭,內心猶豫不止。
“眼鏡髒了。”原璟坤想着,還是先別說,不如等到龔熙諾出院後再談,省得節外生枝,事倍功半。
龔熙諾偏過頭,躲開原璟坤伸過來要摘眼鏡的手,馬上中場休息,不想錯過任何一個細節:“等下。”
臨近新年,龔熙諾已近痊癒,霍伯清和從日本抽身而來的胡楠來醫院探望他,三個人進行一番深入的長談,雙方協商後,對於龔熙諾的工作問題做出如下處理:
龔熙諾以身體健康狀況欠佳,需要長期休養爲由,無法繼續勝任該職位,集團及本人均同意提前解除合同,按照集團相關規定,該級別的人員應提前兩個月遞交辭職請求,因此龔熙諾的任期至2月28日結束。
在M&B集團,不論員工辭職還是解聘員工,除卻人事部門的負責人會約其談話外,所在部門的高管也會與員工有所交流。
按照慣例,霍伯清例行公事般地將需要告知龔熙諾的內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字不差地說給他聽。
龔熙諾坐在他倆對面,室內溫度不低,一件藍色襯衫並不覺得冷,黑色的西褲和皮鞋。表情淡然,靜靜地傾聽,直到霍伯清說完,自始至終,不曾開口。
霍伯清將中英文一式兩份的合約攤開平放在玻璃桌上,遞給他一隻簽字筆。
龔熙諾沒接懸在空中的簽字筆,掏出隨身攜帶多年的鋼筆,拔下筆帽,插在筆尾,站起來,俯身快速地瀏覽一遍合約內容,手搭紙面,準備簽字。
一直沉默不語的胡楠忽地握住龔熙諾的手,潮溼的眼角流露出極大的不捨之情,在最後時刻,他仍舊不甘,垂死一搏:“熙諾……”
筆尖輕點紙面,留下一個小小的圓圓的墨跡,停滯不前。
龔熙諾沒看胡楠,他一直在迴避霍伯清和胡楠的目光,他無法面對他們充滿失望的神色,愧疚沾滿心扉,他沒說抱歉對不起之類空洞的話,這份錯愛,豈是一句對不起可以化解的?!
胡楠緊緊地盯着他,儘管龔熙諾沒做出任何迴應,但他從龔熙諾五官不易察覺的變化中感受到他內心的動容,爲難?不捨?不甘?失落?
熙諾,何苦非要如此?
難道他對於你來講,真的如此重要嗎?重要到你不惜放棄一切,冒險從頭再來?
事到如今,胡楠還是無法徹底理解他和原璟坤之間的感情。
僵持片刻,胡楠主動鬆開手,龔熙諾心意已決,絕對不是他一句話可以改變的。
他再怎麼勸說,再怎麼挽留,都已無用。
大局已定,這天早晚要來,或許早些離開對於龔熙諾是好事,他能有更多的時間去安排以後的事。
龔熙諾在四份文件的右下角分別簽署中英文名字,收起鋼筆,坐回去,還是無話。
霍伯清確認簽署無誤,把文件排列整齊,收進文件包。
氣氛一時沉悶,三人均是無話可說。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
霍伯清對他說了幾句好好休息保重身體這類關切的話,和胡楠對視一眼,胡楠什麼都沒說,站起來要走。
龔熙諾送他們至病房門口,霍伯清離開之際,突然抱住龔熙諾,像長輩似的拍了拍他的脊背,給予他力量一般,爲他鼓勁:“保重!”
龔熙諾目送他們離去,直到他們的身影消失在視線裡,才轉身回到病房。默立於窗前,冬日的陽光灑遍全身,金燦燦地發亮。
龔熙諾將窗戶打開一條縫隙,拉過紗窗,陣陣微弱的寒風吹進來,額前的細發飄起又落下,夾雜着陽光味道的花香傳入鼻內,龔熙諾深深地吸一口氣,沁人心肺。
龔熙諾實在沒想過會在病房結束他在M&B集團的職業生涯,其實這一幕他早已反覆預想過多次,甚至想過他應該有怎樣的表現和怎樣的心情,當這天真正來臨時,他反而比想象中鎮靜和淡然。
大概這天來得太早,他還沒做好心理準備;抑或他早已接受現實,做好思想準備,所以,他纔會這麼冷靜平和,這麼泰然自若。
也許還有一層關係,他沒意識到,他不想在霍伯清和胡楠前面表現得太不捨太失落,畢竟是他主動選擇離開,爲了維護自尊和麪子,他都不可能有任何失態的表現。
龔熙諾仰望藍天,在M&B集團任職期間的一幕幕重現眼前。
猶記當初,Clarence打算安排他接手中國分公司,在與他談話時,明確地表示:
現在中國分公司是賠錢的,所以,你沒有薪水。
如果你能在短時間內扭虧爲盈,那麼你的獎勵是分公司的股份,但是,你只有六個月的時間。當然,如果你沒能做到,那麼很遺憾,你必須引咎辭職。給你三天的考慮時間。
龔熙諾轉天便籤下軍令狀,他沒作保證,沒說大話,沒信誓旦旦地表決心,一刻不誤地走馬上任。
一個星期內,理清分公司目前的運轉情況;分析了近半年來的財務報表,找出虧損的根本原因;重新整合部門,調配人員分工;改革公司現有的制度,取其長避其短;親自拜訪與之保持合作關係或曾經有過合作的客戶,凡事必定身體力行。
在龔熙諾的帶領下,公司下上員工拿出百分之二百的精神,充滿幹勁,誓要做出一番輝煌的成績。
在全體人員廢寢忘食的共同努力下,歷盡千辛萬苦,經過無數個不眠之夜的奮鬥,競標成功一項國家級重點工程,不但順利完成年度指標,還有助於提升公司的形象和名氣。
工程到手後,龔熙諾事必躬親,整整四個月在臨時搭建的活動板房和衣而睡,整整四個月頓頓錯過吃飯時間,頓頓饅頭和白水,不足十平米的小屋子,他和章甫一人一張單人牀,常常談論至半夜才睡,清晨又不得不醒來繼續。
在此期間,分公司又陸陸續續地接到大大小小不少工程,名聲漸起,業務量迅速增長。
一年後,當龔熙諾和章甫站在新建的完全屬於他們的高層辦公大樓前,章甫第一次見到龔熙諾的笑容,那笑容很迷人,很溫暖。
Clarence履行他的承諾,給予龔熙諾10%的分公司股份作爲獎勵,此後每年增長1%,平級人員中龔熙諾的薪資水平最高,沒人敢有任何異議,當初誰都沒有簽署“生死狀”的魄力,誰都沒有接受不成功便成仁的差事的勇氣。
龔熙諾之所以帶病堅持參與ATS株氏會的競標工作,原因在於他需要一個完美的落幕,善始必須善終。
這些值得驕傲的成就已是過去,合約一簽,意味着兩個月後他這輩子都不會再與M&B集團有任何瓜葛;意味着他今生再不會從事關於建築行業的任何工作;意味着他需要在另外一個陌生的行業重新開始;意味着他可能成功可能失敗……
龔熙諾並不後悔做出這樣的決定,原璟坤對於他來說,重如生命,縱使得到一切,沒有他在身邊,都毫無意義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