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建業始終處於半昏迷的狀態, 僅存的生命體徵需靠儀器才能維持,龔熙諾和井仁寸步不離地守着井建業。
兩兄弟默然無語,護士偶爾進來檢查儀器顯示的數據, 並未過多的施救手段, 這類的情況見得多, 家屬不甘心, 非得耗到最後一刻。
龔熙諾精神不佳, 一方面憂心井建業,一方面掛念原璟坤。
下午開始,不知爲何, 心臟時而隱隱作痛,病房悶熱, 龔熙諾把西服外套脫掉, 仍不能緩解胸悶之症, 並且愈發嚴重。
臨近晚上八點左右,揪心的疼更是攀至頂峰, 令他不由得捂住胸口,長舒口氣。
那時,原璟坤正經歷着磨人的巨大的產痛娩出大女兒,接着,龔熙諾瞬間的窒息, 小女兒隨之誕生, 也許這便是與骨肉間的心靈感應。
熬過十二點, 龔熙諾和井仁以爲井建業的情況已然穩定, 均鬆口氣。
管正梅一直坐在外面的長椅上, 不吃不喝,不眠不休, 像一座僵化的雕塑。
井仁起身準備送管正梅回去休息,還沒走到病房門口,呼吸機滴答滴答響着報警,龔熙諾快速摁鈴呼叫醫生護士,井仁返回到病牀邊。
井建業面色潮紅,戴着氧氣罩的口鼻大開,艱難地喘着粗氣,一下接着一下,每一次都是那麼的艱難,每一次都是那麼的用力,每一次都彷彿將是最後一次。
不出十秒,醫生和護士魚貫而入,沈恆是井建業的主治醫生,所以在井建業尚未完全脫離生命危險的時候,他不能離開醫院。
沈恆扒開井建業的眼皮,拿手電筒照了照,掏出聽診器檢查了井建業的心肺,又側目觀察了會兒監測儀器,摘了井建業的氧氣罩,把耳朵貼在井建業蠕動的嘴邊:“老先生,您想說什麼,就說吧,您兒子們都在呢!”
沈恆沒再爲井建業把氧氣罩戴好,遣走其他醫生和護士,拍了拍龔熙諾和井仁的肩,示意他們和井建業最後說說話,然後默默地退到病房的角落,目睹熟悉又陌生的場景。
井仁強忍着忍不住的淚水,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爸爸……爸……爸……”
龔熙諾沒有哭,他長久地盯着對這個世界仍然戀戀不捨的父親,垂死的掙扎,無力的挽留,生死間的抗衡,他拉住井建業揚起的手,湊近他,極緩極輕地張口:“爸……”
井建業渙散的眼神突然聚了神采,他的眼角瞬間溼潤,淚滴淌進皺紋裡,乾涸的嘴脣動了又動,他想說的話龔熙諾都懂——對不起。
“爸……”此時此刻,除了重複這個對於龔熙諾來講頗爲陌生的詞語,他再找不出可以表達他內心深處感情的詞語。
龔熙諾的每一聲‘爸’都好似給井建業即將枯竭的生命注入新的動力,井建業的眼皮眨了眨,目光移到井仁身上,喉結費力地滾動,竭盡全力:“兒子,爸對不起你,好好……好好,照顧你媽媽,知道嗎?”
井建業留在這個世界最後一句清晰的話語,他把握着龔熙諾和井仁的手搭在胸前,監測生命體徵的儀器不斷地發出報警聲,井建業的血壓在一點一點地下降,心跳在一點一點地消失,直到所有的數字都變成一條流動的橫線。
“爸爸……”井仁的喊叫響徹整間病房,跪趴在井建業身前,頭埋在被裡,嚶嚶地哭泣。
龔熙諾握着井建業尚存體溫的手,輕輕地摸着他的臉,他的父親,在與他重逢相認一年多後,便再次拋棄他,以一種更爲殘酷和決絕的方式,永遠地離開他。
沈恆攙起井仁,象徵性地安慰他們兄弟倆幾句,護士進來撤掉各種儀器,把白色的布單蓋住井建業的臉,換了牀,推出病房。
龔熙諾和井仁跟着出去,推車出來的時候,管正梅站起來,她平靜得令人擔憂,慢慢地走近推車,掀開白布,盯着井建業已無血色的臉,好久,才重新把白布蓋好,任由護士把他推往太平間。
“媽……”井仁吸着鼻子架住管正梅,比起他們,管正梅更加難過。
管正梅推開他,拿出一塊藍色的花布,把一直緊緊握在手裡的已經鏽跡斑斑的鑰匙裹好,這是她和井建業當初結婚時新房的鑰匙,她保留至今,屬於他們兩個人的美好記憶。
“你爸說過,他活着的時候對不起的人太多,死了也不想麻煩別人,後事一切從簡,知道嗎?”管正梅把疊成方塊的小布包放進口袋裡,叮囑他們兄弟倆。
“知道了。”井仁哽咽,,母親的平靜令他更爲難受。
龔熙諾在醫院辦完手續,把井仁和管正梅送回家,龔璽和井孝彬已經熟睡,鍾鳳雲靠着沙發迷瞪,聽見開門聲,慌忙驚醒,三步兩步朝門口走,井仁先她一步,拿鑰匙開了門。
“回來了?爺爺呢,沒事兒吧?”鍾鳳雲緊張地發問,她怕知道不好的消息,所以提問的方式帶着自我安慰。
井仁雙眼通紅,把管正梅送回房間,龔熙諾瞧了眼在小房間睡得香甜的兄妹倆,龔璽側身抱着大熊,井孝彬規規矩矩地平躺着,龔熙諾輕輕地帶上房門,回到客廳。
“哥,爸的後事,你看?”
井仁話一出口,鍾鳳雲大驚失色,簡直不敢相信這個噩耗,剛纔管正梅的表現實在難以覺出井建業已經去世,她拉住井仁的胳膊,再三確定:“你說,爺爺他……”
“聽阿姨的,一切從簡。”龔熙諾摘了眼鏡,揉了揉眉心,他一時半刻還無法接受井建業離世的事實,所以和井仁的感覺差不多,無措且悲傷。
鍾鳳雲剋制着悲傷:“今天太晚了,要不大哥住這兒吧。”
“不了,我先回去,明天井仁咱倆直接在醫院見吧,阿姨就交給小云了!”龔熙諾着實掛念原璟坤,必須回家見到他,才能安心。
從井仁家出來,龔熙諾駕着車,在深夜冷清的街道以超過百邁的速度飛奔着,開着的車窗灌進來陣陣冷風,吹醒了龔熙諾混亂的思維,井建業確確實實離他而去。
對於井建業來說,也許在有生之年能再次與龔熙諾相認,已無遺憾;但對於龔熙諾來說,他們相處的時間實在太短,未盡之孝心甚多,不失爲遺憾。
龔熙諾疲憊不堪地回到家,擰開鎖,打開門的瞬間,龔熙諾便察覺出家中不太對勁的氣氛,按下門廳的開關,照亮整個客廳,龔熙諾說不清楚,但可以感受到變化。
三更半夜,龔熙諾輕手輕腳地上了樓,推開臥室的門,漆黑一片,空氣中彌散着淡淡的血腥味,打開燈,眼前的景象不由得令龔熙諾倒吸一口冷氣。
佈滿血跡的牀單,凌亂不堪的地面,還有掉落在牀下的原璟坤的手機,龔熙諾的頭嗡地炸開,手腳剎那間變得冰涼。
原璟坤到底怎麼了?臥室怎麼會變成這樣?原璟坤現在在哪兒?怎麼沒人通知他所發生的一切?
一連串的問題堆在腦海,龔熙諾顫抖地掏出手機,撥通了宋葉陽的電話。
宋葉陽在電話裡並未多說,只告訴他原璟坤所在的醫院。
龔熙諾以最快的速度趕到醫院,宋葉陽掐算好時間在醫院門口等着他,龔熙諾把車隨意停在門前的空地,急急忙忙地出現在宋葉陽面前。
原璟坤產後出血的情況越來越嚴重,僅靠左鋒和夏樂凡隨身攜帶的簡便的用具根本控制不住出血的狀況,無奈之下,只能暫時減慢出血的速度。
簡單地收拾了東西,左鋒抱起已陷入昏迷的原璟坤,後面仍舊瀝瀝拉拉不斷地往外冒血,好在速度緩慢,血量不大,應該可以撐到醫院。
夏樂凡和宋葉陽抱着新出生的姐姐妹妹一同前往醫院,夏樂凡開車,宋葉陽照看新生的嬰兒,兩個小傢伙兒閉着眼,不哭不鬧,甚爲乖巧。
到了醫院,左鋒一刻不敢耽誤,來不及等推車,直接把原璟坤抱進手術室,夜色已高,出入醫院的病人家屬不多,掩人耳目不成問題。
夏樂凡和宋葉陽把兩個小嬰兒送到新生兒保育室,醫院的條件自然比家中強百倍,對於左鋒來講,無非是一場得心應手的小手術,必然成功。
不過,原璟坤失血過多,慘白的面色令人心疼不已,手術結束,直接住進觀察病房。
期間,周英俊打來電話詢問原璟坤的情況,得知他產後大出血,急忙趕往醫院,和宋葉陽守到龔熙諾過來。
龔熙諾站在新生兒保育室外,隔着玻璃注視着裡面沉睡的姐妹倆。
儘管是出生不足幾個小時,卻其他的新生兒不同,姐妹倆天生麗質,已然可見秀氣的眉宇,小巧的薄脣,高挺的鼻樑,圓亮的眼睛,姐姐像極龔熙諾,妹妹則繼承了原璟坤的優點。
宋葉陽將原璟坤生產的過程說得頗爲輕描淡寫,可龔熙諾卻清楚原璟坤是遭受了多大的罪,忍受着常人幾乎難以想象的痛楚,想到原璟坤挨着產痛,卻故意裝作輕鬆不願令自己擔心,龔熙諾感到無以言表的錐心之痛。
龔熙諾的眉宇越皺越深,這輩子,原璟坤爲他付出的實在太多,這樣的深愛,怎會不值得他用一生去換?!
補償原璟坤的最好方式,便是加倍愛他!
原璟坤暫時不得探望,龔熙諾坐在病房外,剛剛經歷了人生的大悲,現在又遇到人生的大喜,老天啊,似乎在故意和他開玩笑,難道他承受的還不夠多嗎?
這應該就叫人生吧。
有悲有喜,有苦有樂,變化的令人措手不及,卻不得不去接受。
直到天明,原璟坤還未醒來,和井仁約定的時間已到,宋葉陽拎着煲好的雞湯來接班。
昨晚宋葉陽和周英俊得知井建業去世的消息,安慰了龔熙諾,回到家,不禁唏噓感嘆,人活在世,應珍惜眼前。
龔熙諾得到允許進了病房,原璟坤的氣色見好轉,不再像昨夜那般灰白,龔熙諾的眼神中充滿疼惜和愛戀,還有些許愧疚。
“我在這兒你就放心吧,早點過去,把事兒處理完,再回來,醒了,我給你打電話。”宋葉陽禁不住催促他,把保溫壺放在牀櫃上。
“老宋,麻煩你。”對於三番四次勞煩宋葉陽和周英俊,龔熙諾深感不好意思。
“客氣什麼!”宋葉陽把他送出醫院。
龔熙諾和井仁在醫院碰頭,井仁問起原璟坤的情況,龔熙諾才說他已經平安生下兩個女兒,井仁驚訝之餘不免欣喜,悲喜交加的感受真令人難以形容。
在醫院辦完把井建業轉到殯葬館的手續,龔熙諾關心地問了問管正梅的精神狀態,井仁嘆息,管正梅的精神正常得可怕,好像刺激過度,無法接受井建業去世的現實,生活一切照舊,隻字不提。
龔熙諾沒提把龔璽接回來,一來原璟坤剛剛生產,需要照顧,自然無暇分|身顧及龔璽;二來,龔璽在管正梅身邊還能起到安慰她的效果。
龔熙諾買了白糖糕回到原璟坤所在的醫院,原璟坤已經醒來,經過檢查,傷口恢復良好,轉到普通病房,不過需要在醫院住兩個星期。
按照左鋒的要求,原璟坤現在不能隨便移動,暫時只能食用流食,大概五天之後,才能進行簡單的坐臥和吃些細軟的食品。
龔熙諾推門進來時,原璟坤正等着喝雞湯,宋葉陽把表面的油撇掉,倒了小半碗,拿起勺,剛坐到原璟坤身邊,準備喂他。
“醒了?”龔熙諾走進來,把白糖糕放進牀櫃裡。
“熙諾……”原璟坤經歷了一場艱難的生產,又捱了場手術,身體極度疲乏虛弱,兼之龔熙諾不在他身邊,此刻,見到龔熙諾,滿腹的委屈一下子全部涌出來,雙眼竟含着霧氣。
龔熙諾拉住他的手,宋葉陽適時地把碗和勺交到他手裡,退出病房。
“寶寶,辛苦了!”龔熙諾由衷的感謝原璟坤爲他付出的一切。
“哪有!”原璟坤嘴角微揚,握住龔熙諾發涼的手。“可惜啊,是兩個女兒,恐怕爺爺要失望了。”
提及井建業,龔熙諾垂下眼瞼,除了拉緊原璟坤的手,沒接他的話。
“爺爺怎麼了?”原璟坤見他神色古怪,料想可能井建業的病情出現反覆。
“爺爺……他……”龔熙諾在內心鬥爭,要不要告訴原璟坤真相。隱瞞並不是最好的辦法,原璟坤早晚要知道,不過如果他現在知道,剛剛生產的身體未必能夠承受。
“你快說呀,爺爺他到底怎麼了?你別瞞着我!”原璟坤心急,不顧傷口,居然想要坐直。“嘶……”扯動傷口,引來疼痛。
“爺爺,他今天凌晨三點去世了。”龔熙諾扶住原璟坤,迫於原璟坤逼問,實話實說,他低着頭,聲音輕飄飄。
原璟坤呆愣,過於突然的噩耗令人一時無法接受,他慢慢地擡起手,撫摸着龔熙諾一夜間消瘦的臉頰,將巨大的悲傷剋制於心:“熙諾,我想爺爺走的沒有遺憾,也是種福氣呢!”
龔熙諾擡起眼,望着原璟坤帶着淺淺的笑的臉,他看出來這份笑容背後的悲傷,他吻了吻原璟坤覆在他側臉的手,他的寶寶,永遠這麼貼心:“謝謝,寶寶。”
“熙諾,爺爺希望你快樂,希望你幸福。”原璟坤的眼角掛淚。“所以,我們都不要悲傷,好不好?”
“好!”龔熙諾鄭重地答應他。“寶寶,我想睡一會兒,行嗎?”
“行啊!”原璟坤抿着嘴脣,聲音極小,怕龔熙諾聽出他語氣中的哽咽。
龔熙諾坐在病牀邊,側着臉趴在原璟坤身邊,他的手始終緊緊地拉着原璟坤,大顆大顆的淚水浸溼潔白的牀單。
原璟坤感受到他止不住顫抖的手,另一隻手愛意深厚地摸了他的頭,龔熙諾無聲地放肆地痛哭,唯有在原璟坤面前,他才能毫無顧忌毫無保留地展現出最真實的情緒。
父親的去世勾起多年來的委屈,失去了妹妹、失去了媽媽,龔熙諾雖傷心難過,但他知道,這個世界上他還有父親。可如今父親的離開,他真成了沒人要的孩子,心裡最深處的依靠轟然倒塌,今後,再無人喚他‘晨晨’,再無人在他生病時熬豆沙,再無人……
龔熙諾哭得累了,乏了,迷迷糊糊地睡着。
睡夢中的他,好像又回到小時候,那些場景反覆出現在夢中,父親、母親、妹妹漸行漸遠的背影,雜亂無章卻清晰無比。
原璟坤不斷地喊他,攥緊他的手,喃喃夢話的龔熙諾才逐漸脫離夢境,踏踏實實地睡着。
宋葉陽再次進來,把龔熙諾扶到旁邊家屬陪護的牀位,爲他蓋好被。
原璟坤目不轉睛地盯着龔熙諾,鼻尖發酸,眼圈通紅,宋葉陽把涼透的雞湯倒回保溫壺裡,寬慰他:“坐月子最忌諱哭呢,你好好養身體纔是最重要的,生老病死,正常得很。”
“我知道。”原璟坤眨了眨眼,吸了吸鼻子。“我就是覺得,爺爺沒能看見孫女,是個遺憾。”
龔熙諾睡到天黑,起來吃了周英俊帶過來的晚飯,好幾頓飯都沒正經吃,這會兒覺得極餓,吃得不少。
龔熙諾還需要準備井建業的後事,宋葉陽自告奮勇陪護原璟坤,周英俊把龔熙諾送回家好好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