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璟坤的身體尚未完全恢復,雖說是他主動挑起“戰事”,不過心有餘而力不足,龔熙諾又不忍心他過於辛苦,草草了事。
轉天早晨,龔熙諾先一步醒來,原璟坤仍在熟睡,他輕手輕腳地起身,俯身親了親原璟坤的臉頰,走出臥室,不打攪他睡覺。
“爸爸!”伴着清脆明快的叫聲,龔璽踮起腳尖,費力地推開房門,一蹦一跳地跑到牀前,靈巧地翻身躍上原璟坤的身體,小屁股恰好壓在他的小腹處。“爸爸,快起來啦,太陽曬到屁股了!”
“嗯?”原璟坤被突然壓在身體上的重量弄醒,小腹處傳來一陣輕微的疼痛,迷迷糊糊地睜開眼,見是女兒,嘴角上揚,擡起胳膊,雙手扶住龔璽,朝着門外喊道。“熙諾,熙諾,龔熙諾!”
龔熙諾剛好上樓,準備叫醒他,聞聲快步走進臥室,來到牀邊,抱起龔璽,將她放下。
龔璽扒着牀邊,噘嘴:“爸爸,咱們今天要去少年宮上課的,你忘了嗎?你再不起的話,要遲到了。”
“噢。”原璟坤這纔想起來,之前徵得龔熙諾同意,他在少年宮爲龔璽報名繪畫興趣班,今天是開學的日子。“對不起,爸爸,起晚了。”
龔熙諾抱起龔璽,邊往外走邊說:“媛媛,你先去收拾書包,讓爸爸起牀。”
“嗯。”龔璽離開龔熙諾的懷抱,聽話地回到小臥室去收拾東西。
原璟坤急忙起來,速度極快地穿衣服,埋怨龔熙諾:“都怨你,怎麼不早叫我呢?”
“一會兒我送你們去,不會遲到的。”龔熙諾安慰他。
吃過早飯,龔熙諾開車把原璟坤和龔璽送到少年宮,目送他倆進去,返回車內,思索要如何打發時間,一堂課差不多要三個小時,他總不能一直坐在車裡等着他們吧。
思來想去,龔熙諾握緊方向盤,掉過車頭,飛奔而去。
銀灰色的磚牆砌成北方式的宅院,龔熙諾把車停在宅院遠處的空地,順着斜坡走向臺階。
飛檐重瓦的宅院分爲上下兩層,到處透着斑駁的痕跡,彰顯着它悠遠的歷史價值。
搖搖欲墜的外臺承載着幾盆生機盎然的綠色生命,支脈分明的葉子在微風中晃動。
他站在門口仰望了一會兒,提着水果和營養品邁上臺階,走進古老的建築。
龔熙諾走到一樓盡頭,輕輕地推開連接小院的門,一聲不出地站在門口,靜靜地默立。
小院不大,一棵不知名的樹木淅淅瀝瀝地散落片片秋葉,一張藤條編制而成的圓桌,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坐在藤椅中,花鏡滑落至鼻尖處,手裡捧着一本相冊,腰間搭着一條毛毯,昏昏欲睡。
龔熙諾默默地等待,害怕驚擾到老人休息,直到老太太動了動身子,睜開眼睛,回過頭,微微驚訝,而後露出慈愛的笑容,半是欣喜半是責怪的語氣:“這孩子,來了怎麼不叫我?站了多久了?”
龔熙諾低頭一笑,拎着東西走過來,脫掉風衣搭在椅背上,坐到老太太對面:“剛到。”
“人老嘍,不中用了。該睡的時候,睡不着,不該睡的時候,又犯困。躺在牀上烙餅,一沾椅子,準能睡着!”老太太自嘲地搖搖頭,摘掉眼鏡,仔細地打量着龔熙諾。“好像,瘦了點。”
“蔣媽媽,身體好嗎?”龔熙諾的臉上始終掛着淺淺的笑容,態度像是對待親人一般。
老太太名叫蔣愛敏,年輕的時候,身體受過重創,被無情地剝奪了做母親的權利。
一輩子不曾結婚的她,選擇去孤兒院工作,做一羣無家可歸的孩子的媽媽。
作爲孤兒院裡最年輕的“媽媽”,蔣愛敏把一生全部奉獻給了孩子們,把所有的愛完全傾注於他們身上。
他們不單單是她的“孩子”,還是她生命的寄託和希望。
退休後,在孤兒院的統一安排下,來到這座老宅安度晚年,飲食起居看病都有專人負責,倒也方便。
龔熙諾剛到孤兒院的時候,蔣愛敏才三十幾歲,二十六年過去,她已是年過花甲的老人。
“好。”蔣愛敏坐直,看了一眼桌上的東西,不禁埋怨他。“和你們說過多少次了,來看我可以,不要買東西,我一個人能吃多少?再說,這裡伙食好得很,我身體也好,不需要這些亂七八槽騙人的東西,錢都不是大風颳來的,真是浪費!你們不心疼,我心疼!”
龔熙諾拿起一個紅透的蘋果,用溼紙巾擦了擦表皮,又擦了擦刀具,削掉蘋果皮:“不能常常來看您,心裡總是覺得過意不去。”
“哎,你們都長大了,都是有家有事業的人了,哪有這麼多富裕的時間。我理解,要上班,要生活,要看孩子,要應酬,生活要比在孤兒院的時候複雜許多。你們都有了各自的生活,有了不凡的成就,我看着想着,就高興。我知道,你們心裡惦記着我,這就足夠了。再說,你不是還總給我寫信了嗎?那些信啊,我都留着呢,時不時地翻開看看,心裡啊,高興着呢。”蔣愛敏知足地笑着,眼角的皺紋疊錯在一起。
龔熙諾和蔣愛敏還保留着傳統的通信方式,不管是在國內還是在國外,他每個月會按時寄信給她,有時寫的多,有時寫的少,一寫便是十幾年,從未間斷過,早已養成習慣。
蔣愛敏重新戴上花鏡,手指小心翼翼地滑過相冊裡的張張照片,記錄着她和孩子們相處的日子,寵愛地看着相片,不由自主地想起當年的景象,像是和龔熙諾說,又像是自言自語:
“我啊,還記得,你剛到孤兒院的時候,六歲吧,不對,不到六歲。來了不久,還給你過生日了嘛,那是六歲的生日,沒錯!見到你的頭一面啊,我就頭疼了,這孩子,多倔啊,又不愛說話,肯定不好帶。剛來的時候,傻愣愣地坐在臺階上,一坐就是三天,不吃不喝不睡覺的,我心裡就想着,別再是缺心眼吧。呵。後來,才發現,六個孩子裡,你是最乖的,最聽話的,最惹人疼的。別看平時不言不語的,其實心裡啊都明白着呢。那年,我胃口不好,整天胃疼,你看在眼裡,半夜裡,敲我的門,手裡捧着一個熱乎乎的暖水袋,當時啊,我一點都不覺得疼了,那時候,你九歲。大夥兒一起吃飯的時候,你總是把好吃的都留給身體不好的老六,她吃蛋黃你吃蛋清,她吃肉片你吃青菜,到現在,提起來,她還特別感動呢。你對每個人,都那麼好,好到大家都認爲你吃虧是理所應當的。六個孩子裡,你學習最好,最有出息,每次和別的媽媽提起你,我別提多驕傲呢。噢,對,除了這些啊,還有兩次不成功的逃跑!這可是你的經典事蹟,我一輩子都記得。”
龔熙諾聽到最後,不好意思地笑出聲,把削好的蘋果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的,放在托盤裡。
“時間真快,我都滿頭白髮了,你們都成大人了。”蔣愛敏擡眼看龔熙諾,不禁感嘆道。
龔熙諾不想說您不老這樣的謊話,生老病死是無法抗拒的自然規律,誰都沒有不老不死的特權,同樣,他已不是當年的美少年。
“年紀大了,話就多了,嘮叨了一大堆廢話。正經的還沒來得及說,熙諾,年紀不小了,該結婚了。別挑來挑去的了,差不得得了,搭伴過日子嘛,能說到一塊兒就成,再過幾年,可都是人家挑剩下的了。”蔣愛敏一樣操心他的婚姻大事,苦口婆心地勸他。
龔熙諾還沒說話,裡屋傳來明朗的女聲:“媽媽,我來了。”
龔熙諾和蔣愛敏的目光投向裡屋,一位颯爽英姿的女人把一箱土雞蛋放在地上,走過來,見到龔熙諾,驚訝:“喲,這是哪陣風把你給吹來了?”
“怎麼說話呢?難得見上一面。”蔣愛敏嗔怪地瞪了女人一眼。
“媽媽,單位發的雞蛋,我給您帶來了,一天吃一個煮雞蛋,對身體好。家裡還有好多呢,吃不完。”女人便是蔣愛敏剛纔提到的年紀最小的“老六”馬雯,她絲毫沒把蔣愛敏的責怪放在心上。
既然每次特意買東西都會挨說,乾脆,他們每次都撒謊說是單位發的福利。
這樣一來,蔣愛敏無話可說,找不到責怪他們亂花錢的藉口。
既盡了孝心,又不招埋怨,一舉兩得。
龔熙諾和馬雯陪着蔣愛敏坐了一會兒,大部分的時間,龔熙諾都是安靜地聽着馬雯和蔣愛敏聊天,馬雯剛剛晉升爲媽媽,話題無非是關於新生的小寶寶。
蔣愛敏事無鉅細地叮囑着馬雯,要何如照顧好小寶寶。
不知不覺,兩個多小時過去,龔熙諾還要去少年宮接原璟坤和龔璽,起身告辭。
馬雯好不容易見他一面,豈肯放過難得的獨處機會,跟着他一起離開老宅。
兩人肩並肩地走着下坡路,馬雯用手攏了攏利索的短髮,笑道:“當女孩兒的時候,在心裡信誓旦旦地決定,此生非君不嫁。後來,長大了,成熟了,才發現,這世上好男人多的是,還好,及時醒悟,沒錯過絕佳好男人。女人,還是找個愛自己的會幸福。現在想想,老公兒子,他們是我的全部,帶給我莫大的幸福。慶幸啊,沒一直傻傻地等你,不然耗成老姑娘,這輩子,毀你手裡了。”
“年輕的時候,常常會看走眼。”龔熙諾直視前方,語調平穩,聽不出是在開玩笑。
馬雯笑起來,真誠道:“熙諾,你會幸福的。因爲,你是個好人。”
“謝謝你的祝福。”龔熙諾其實能夠體會到馬雯的心境,他的幸福,源於原璟坤和龔璽。
馬雯停下腳步,面對他,語氣堅定:“熙諾,不管過去多少年。在我心裡,你依然是那個堅強的,上進的,胸懷大志的,隱忍沉默的倔強少年。”
晚間,龔熙諾獨坐在書房,孤兒院的紀念冊攤在桌上,他很少翻開這些東西,並不是不願回憶過去的日子,而是另有原因。一方面,他不希望別人看到,尤其是原璟坤;另一方面,那些記憶早已深刻地印在他心裡。
原璟坤悄無聲息走進來,彎下腰,雙手撐膝,側目:“想什麼呢?”
龔熙諾扶了扶眼鏡:“沒有。”
原璟坤阻止他要合上紀念冊的動作,一頁一頁地翻看着,一張不大的合影引起他的注意,伸出蔥白一樣的手指,指腹停在一個清麗的少年身上:“這個是你吧。你小時候個子好高呀。哎,你現在有多高?”
“一米九二。”龔熙諾報出精確的數字,繼而問他。“你呢?”
“我?嗯。”原璟坤猶豫一下,咬牙道。“一米八!”
“穿鞋量的?”龔熙諾不客氣地挖苦他。
原璟坤沒用力氣的一拳搗在他肩上,不知該如何稱呼站在他們之間的女人,龔熙諾之前不是說他們的生活和寄宿學生差不多嘛,索性按照師生稱呼:“你們老師長得真漂亮。”
“我們都叫媽媽。”龔熙諾糾正他對於蔣愛敏的稱呼。
“噢。”原璟坤越看越心疼龔熙諾,儘管龔熙諾不曾對他詳細地提及過關於孤兒院的生活,可他還是能夠想象得出來。
或許,物質條件不會像他想的那般艱苦,但一定不能滿足小孩子的精神需求。
一個“媽媽”要照顧六個孩子,根本做不到面面俱到,事無鉅細,能把他們的起居飲食打理好就非常不容易了,何談探索孩子們的精神世界?!
原璟坤自小生活在父母的羽翼下,自然知道父母對於一個孩子成長的重要性。
不單單是能夠無條件無限制地滿足孩子的物質需要,哪個孩子不跟爸媽撒嬌,哪個孩子不在爸媽的懷裡耍賴?!
龔熙諾小小年紀便失去雙親,這麼多年來,一直靠自己,內心一定苦極了。
一想到這些,原璟坤心裡就很難受,那是一種說不出來無法形容的難受。
他轉過頭,面對龔熙諾,神情極其認真:“你有心願嗎?說說吧,我會滿足的。”
龔熙諾能不明白他的意思嗎?能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些什麼嗎?
原璟坤把對他的疼惜轉化成爲具體的行動,他注視態度誠懇的原璟坤,嘴角稍稍揚起:“好。你笑一個吧。”
原璟坤聽完後,先是一愣,然後領悟出龔熙諾的意思,他的最大的心願是讓自己過得開心。他誇張地咧開嘴,露出大大的笑容,自己都覺得傻氣,把頭抵在龔熙諾的肩頭,忍不住笑出聲來。
龔熙諾合上紀念冊,拉過原璟坤,讓他坐在自己腿上,雙手圈住他的身體。
原璟坤側過身,摘掉他的眼鏡,衝着鏡片哈口氣,仔細地擦拭:“我餓了。”
“才吃過晚飯啊。”龔熙諾看了一眼表,還不到九點,再說原璟坤從來沒有加餐吃夜宵的習慣。
原璟坤舉起眼鏡,藉着燈光發出的亮光檢查一番,鋥亮的鏡片令他滿意,給龔熙諾戴好,把眼鏡布放回眼鏡盒裡:“嗯,又餓了。我發現,我最近飯量見長。要不你給我展示一下你煮麪的高超水平?我給你個表現的機會。”
龔熙諾知道肯定是餘季陽告訴他的,有一陣,他天天放學回家吃泡麪,練就出不凡的煮麪技巧。
“泡麪太沒營養,做點別的吃。”
“行。隨你。”原璟坤起身,順帶把他拽起來,坐到轉椅裡,搖擺幾下。“你去做吧,我在這兒等你。”
龔熙諾沒做太複雜的飯菜,利用晚餐剩下的菜燴飯,端着熱乎乎香噴噴的飯來到書房。
原璟坤深吸一口氣,香氣撲鼻的燴飯勾起強烈的食慾,呼呼地吃個盆幹碗淨,吃飽後,舒服靠着椅背,不吝誇讚:“嗯,真好吃,手藝不錯,我覺得,你去當大廚也行啊,開個飯店,保證掙錢。”
龔熙諾心想,除了你,我纔不會給別人做飯呢!拿起空碗,微微皺眉:“寶寶,你再這麼吃下去,肯定會變成個小胖子的!”
身着醫袍的中年女醫生三步兩步走到桌前,提起筆,在紙上刷刷地飛舞着無人能懂的字符,嘴裡跟連珠炮似的:“體重不達標,有點貧血,有點心肌缺血,慢性淺表性胃炎有嚴重的趨勢。”
龔熙諾繫着白色襯衫衣袖的扣子,從屏風後面走出來:“再健康的人,到醫院檢查身體,多少也能讓你們看出點病來。”
“怎麼說話呢?你的意思是我們醫院是黑店,還是我們是庸醫啊?我們是醫生,又不是藥託!”女醫生不滿地瞪他一眼,語氣雖說嚴厲,可不乏柔軟,顯然沒把他的話當真,也沒真的生氣。
“好,是我口不擇言,多有得罪了。還指望着你手下留情呢,不然我離失業不遠了,哪個公司願意聘個病秧子?”龔熙諾套上西服,跟她討情。
“這態度還差不多。我可以不落在書面上,但你的身體你要注意,三十好幾的人了,還以爲自己是小夥子呀,底子再好,也禁不起拼命折騰!”女醫生把報告裝進檔案袋,提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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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龔熙諾接過檔案袋,道謝。
“不客氣。這是我的工作。”女醫生把龔熙諾送到門口,推門送客。
龔熙諾欠身走出去,把檔案袋交給等候在外的王玉忠。
在M&B集團,每一位高層人員每年要接受兩次全面的體檢,既是福利待遇又是硬性要求,他們的身體健康關係着工作質量。
甚至在每次大型決策或調整後,還會安排他們接受專門的心理輔導。
在M&B集團,尤其重視這些。
兩人一前一後朝醫院大門走去,王玉忠緊隨他,小聲開口:“龔總,事情都已辦好,您看,接下來,是不是要發佈消息?”
龔熙諾放慢腳步,鏡片後面的雙眸透着不同尋常的神色,思索片刻:“還不到時候。”
王玉忠雖不明白他的意思,不過懂得打草驚蛇的道理,應着:“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