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恆霜睡意朦朧地聽着方嫵娘說着她的夢。
“……我夢見雪兒被孫家人挫磨死了……你弟弟躺在靈堂裡……我去找你,你理也不理我,還說我不是你娘,不要再見到我……我哭得暈了過去,醒來後萬念俱灰,剪掉頭髮要出家。後來,老爺送我去了家廟……”方嫵娘說完,在黑暗中睜着大眼睛,定定地看着牀帳頂上的刺繡蓮華,怎麼也睡不着了。
杜恆霜聽見這番話,全身禁不住打了個寒戰,睡意全無。她轉頭,看向身邊的方嫵娘,藉着從牀帳外面映進來的點點微光,她看見方嫵娘大睜着眼睛,看着牀頂。
杜恆霜伸出胳膊,抱着方嫵孃的肩膀,輕聲道:“沒事了,娘,沒事了,只是夢而已。”頓了頓,杜恆霜又道:“夢都是反的。您看,雪兒不是好好的活着?孫家一家子都不在了,誰還能害得了她?她現在醫術過人,就連平樂公主的駙馬霍國公柴嗣昌都是她親手醫好的。弟弟也是雪兒和素素一起醫好的。至於我,”杜恆霜沒有察覺到她嘴角掛着的一縷譏誚的笑容,“我一定不會不理娘,也不會不管弟弟妹妹的。”
方嫵娘心裡好受些,在黑暗中輕輕點頭,道:“我也知道夢是反的。只是你弟弟那個樣兒實在讓我難受。我來的時候,跟老爺說了我的夢,老爺沉吟半晌,居然跟我說起,言朝小時候,就有高僧給他批命,說他活不過九歲!——他很快就要滿九歲了。我想着,把他帶在我身邊。好好地跟着我,不離我的眼睛,他就能逃過這一劫!”
杜恆霜有些驚訝。她從來就沒有聽見過這件事,便仔細問道:“許大人說有高僧給言朝批命?哪裡的高僧?法號叫什麼?”
方嫵娘搖搖頭,“老爺說,那高僧是言朝週歲抓週禮的時候不請自來的,看見言朝他就哭了一場。然後說了這句偈語就走了,老爺追出去。卻已經看不見他的影子。——想來也是有些道行的人。”
杜恆霜沉吟半晌,笑道:“既然這樣,也就罷了。求人不如求己,我會好好看着言朝的。對了,娘,言朝也是六月的生辰,雖然跟他的三個外甥不是同一天生的,但是也是在同一月,咱們可以一起給他們辦生辰,就怕言朝不樂意跟他的小外甥們一起吃壽麪啊!”
這話岔開了方嫵孃的思緒。方嫵娘笑着道:“那敢情好。言朝不會不願意的。他那個性子,就是愛熱鬧……”
母女倆說着話,終於慢慢睡着了。
杜恆霜也沉入夢鄉。
在夢裡,她發現自己又回到了那個清澈的大湖前面,坐在一個座椅模樣的大石頭上。湖邊一株高大的木樨樹。開滿金黃色的小花朵。
她這是第幾次回到這裡了?杜恆霜蹙眉沉思……
第一次來,是因她誤信了蕭士及的死訊,覺得了無生趣,所以逃避到這裡。直到這裡的木樨樹開滿了花,她才得以出去。
第二次來,是在那“陳月嬌”死後,她發現陳月嬌的雙魂,又附在太子妃身上,那時候,她真是很絕望,發現怎麼殺也殺不死那些個不入輪迴的惡靈……
冥冥中,她又回到這裡,見到了那個中年女子,她現在知道,那就是小白的孃親……
陽光下,樹影微閃,一隻小白狐從樹上跳了下來,來到杜恆霜跟前,擡頭看着她笑。
杜恆霜驚訝,“小白,你怎麼也來了?”
小白狐“唔”了一聲,往草地上打了一個滾,露出圓滾滾的小肚皮,十分愜意的樣子,但是大尾巴卻軟塌塌擡不起來。
杜恆霜笑了笑,在那裡東張西望,問小白,“你孃親呢?”
小白打個哆嗦,從草地上爬起來,如同小狗一樣蹲在那裡,伸出舌頭,舔了舔自己的前爪。
杜恆霜看了看小白,發現它瘦了好多,而且眼裡沒有以前的靈氣。
“你累了?在這裡休養呢?”杜恆霜試探着問道,想起在秦州的時候,她能驅動萬千野馬從萬馬谷奔出來禦敵,小白肯定是居功甚偉的。若是沒有小白,她真不一定能立下那麼大的功勞。
那樣的力量,讓小白這樣的精靈也受不了吧?
杜恆霜感激地蹲下來,撫摸着小白的腦袋,“多謝你。這一次,我不用你再幫我,我要用自己的力量,整死那個賤人!”
小白連連點頭,衝着杜恆霜一咧嘴,露出一個調皮的微笑。
杜恆霜笑着將小白抱起來,坐到那塊大石頭上, 看着面前的鏡面一樣的湖泊出神。
她想起來,小白的孃親對她說過,要滅那重影之人,要用軒轅神弓。
“……曾有寶弓名軒轅,本是上古軒轅皇帝所鑄,選用泰山南烏號之柘,燕牛之角,荊麋之弭,河魚之膠精心製作的一張弓,專能滅魂攝魄。如果你能弄到軒轅弓,滅殺此重影之人應該毫無問題。”
軒轅神弓?!
黑暗中,杜恆霜猛地睜開眼睛,從夢境裡醒了過來,她想起一件往事。
幾年前,她去大慈恩寺,見到了三藏法師,然後在離開大慈恩寺的路上,曾看見有人叫賣軒轅長弓,說是用“泰山南烏號之柘,燕牛之角,荊麋之弭,河魚之膠”所造,杜恆霜當下花了五兩金子買下這張長弓,那人一時激動,還送了她一筒“滅魄箭”!
她怎麼把這麼重要的東西給忘了?!
但是那弓和箭她收到哪裡去了呢?
杜恆霜絞盡腦汁地回想着,發現自己居然對此一無所知。
算了,還是起牀後問知數吧,她應該記得的。
杜恆霜安心閉上眼睛,又睡了個回籠覺。
等她醒來的時候,發現身旁空無一人,方嫵娘早就起牀了。
杜恆霜伸個懶腰,從牀上坐起來,搖鈴叫外面的人進來伺候。
知數和知釵一起走進來。笑道:“夫人昨夜睡得可好?”
“還行。”杜恆霜呵呵笑着,掀開被子下牀,一邊問道:“你們還記不記得我的弓箭都放到哪裡去了?”
知數跟着杜恆霜的時間最長,杜恆霜的庫房都是由她掌管的,聞言忙道:“都收在箱子裡,一起帶來了。夫人要去習箭嗎?”
杜恆霜點點頭,“等下幫我找出來。我要教孩子們學箭。”
知數忙應了,一邊服侍杜恆霜去洗漱。
知釵彎腰去收拾牀鋪。笑着道:“大少爺和大小姐的箭法很厲害呢,都是侯爺一手教的……”
話沒說完,知數就連忙咳嗽一聲,又對知釵使個眼色,責怪她哪壺不開提哪壺。
知釵明白自己說漏了嘴,臉上漲得通紅,忙給杜恆霜跪下,結結巴巴地道:“夫人,奴婢不是故意的……”好像要故意揭杜恆霜的瘡疤一樣。
杜恆霜反倒笑了笑,道:“沒事的。你起來吧。你說得沒錯,先前都是侯爺……不,他現在已經不是侯爺了,是他們的爹爹教他們箭法的。這一次就由我來教吧。”
吃完早食,知數將裝弓箭的箱子搬了過來。給杜恆霜挑。
杜恆霜一眼就找出了那張軒轅長弓,還有那筒滅魄箭。
將那張軒轅長弓拿出來,杜恆霜立時覺得入手實沉,弓弦暗啞如梭,弓身極有彈性,確實是一張好弓。
將這弓背在背上,杜恆霜又給平哥兒和安姐兒挑了小孩子用的弓,另外拿了幾筒常見的羽箭,去教他們習箭。
許言朝聽說要去練箭,也嚷着跟了過去。
這個宅子裡沒有專門練箭的場地。
杜恆霜帶着他們在後院轉了一圈,最後找到一塊稍微平整點兒的地方,擺上幾個箭靶,然後讓他們練習。
杜恆霜在旁邊看着他們的姿勢,控制他們的力度,免得弩傷就不好了。
一輪十支箭射下來,杜恆霜便讓他們休息,甩甩胳臂踢踢腿,沿着場地走兩圈,就跟當年在長安的時候,蕭士及訓練她一樣。
看着平哥兒和安姐兒嬉笑打鬧的樣子,杜恆霜有一瞬間的功夫,好像看見了幼年時候的自己和蕭士及……
“姐姐,你怎麼啦?”許言朝走到杜恆霜身邊,看見她怔怔地發呆,忙在她眼前晃了晃手掌。
杜恆霜的瞳孔下意識一縮,往後退了一步,看向許言朝笑道:“你呢?你學得怎樣?”
許言朝驕傲地一揚下頜,“姐,要不要跟我比試比試?”
杜恆霜從背後取下軒轅長弓握在手裡,平靜地道:“說吧,比什麼?”
許言朝一看杜恆霜的架勢,就有些發怵,撓了撓頭,正想打退堂鼓,可是平哥兒和安姐兒兩個湊熱鬧的小傢伙跑了過來,歡呼道:“娘和小舅舅比射箭咯!娘和小舅舅比射箭咯!”說得許言朝瞪了他們一眼,頗覺得有騎虎難下之感。
杜恆霜笑道:“我讓你,行不?”
“誰要你讓?!”許言朝一梗脖子,也取了弓箭在手,“喏,射前面的箭靶,三箭定勝負,怎樣?!”
杜恆霜點點頭,“你先。”
許言朝不客氣地拉開弓,搭上箭,瞄準前面箭靶的箭心,一鬆手,那箭似流星一樣射了出去,正中靶心!
“不錯不錯!”杜恆霜笑眯眯地誇着他。
許言朝得意地衝兩個看得張大嘴的孩子眨了眨眼,然後又彎弓搭箭,射了一箭。
這一次,他又正中靶心!
不過第三箭的時候,他也許是太得意了,居然射偏了一點,沒有正中靶心。
“小舅舅太可惜了,就差一點點就贏了我娘了。”平哥兒惋惜地搖搖頭。
安姐兒也跟着搖頭,伸出右手胖胖的大拇指和食指比劃,“就差這麼一點點……”
許言朝做出大怒的樣子,叉腰道:“胡說!你們的娘還沒射箭呢,你們怎知道我輸了?說不定,你們的娘偏得更遠!”
平哥兒和安姐兒都用憐憫的目光看着他,似乎在看一個說胡話的瘋子一樣。
許言朝雖然也知道杜恆霜的箭法很強,但是被這兩個小不點兒鄙視,他還是覺得很沒面子,轉頭對杜恆霜道:“姐姐,你快射箭!給他們看看,到底是我強,還是你強!”
杜恆霜笑着搖搖頭,往前面看了看。那幾個箭靶對她來說實在是勝之不武。
她擡頭,看向箭靶的上方,見有幾棵柳樹從牆外探出幾根枝椏,不由蹙眉道:“這裡的樹生得不好,等下讓管事過來把這樹砍了。”
“爲什麼要砍了?”平哥兒很是不解。
許言朝看了看,馬上明白過來,彎下腰跟平哥兒解釋,“這裡的樹在院牆外頭,很容易讓外面的人順着這樹爬到牆頭,然後鑽到咱們家裡來。”
總得來說,院牆外面有樹,就是招賊。
平哥兒恍然大悟,忙道:“那就砍了它!”
杜恆霜點點頭,笑道:“好,咱們等下就砍了它!”說話間,杜恆霜靈機一動,從頭髮上取下一個玫瑰形狀的赤金髮環,走過去掛在那柳樹枝上,然後退回到剛纔站的地方,彎弓搭箭,單臂平舉,一箭射了出去!
那箭快得如同閃電,一下子從杜恆霜剛纔掛的玫瑰發環中間的小孔穿了過去,直直地紮在柳樹的枝椏上!
箭尾兀自顫動不休。
許言朝和平哥兒、安姐兒都看傻了眼。
杜恆霜笑着看了他們一眼,走過去將那玫瑰發環取了下來,放到袖袋裡,回頭道:“怎樣?還比不比?”
許言朝心悅誠服地搖搖頭,“不比了不比了……姐姐箭法如神,天下第一,小弟佩服佩服!”說着,還對杜恆霜伸出一個大拇指。
杜恆霜笑着走回來,嗔道:“就知道貧嘴!”
平哥兒聽了,和安姐兒對視一眼,突然異口同聲地道:“爹爹的箭法纔是天下第一,孃親是天下第二!”
杜恆霜:“=_=”不知道說什麼好。
許言朝又撓了撓頭,飛快地看了杜恆霜一眼,對兩個小外甥道:“爲什麼說你們的爹爹是天下第一?”
平哥兒道:“娘說過,她的箭法是爹爹教的!爹爹能做孃的師傅,爹爹肯定比娘強!”
“那可不一定!”許言朝教訓兩個小娃,“你們不知道什麼叫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嗎?就像現在,你們的爹孃教你們射箭,也許以後有一天,你們會比你們的爹孃還強哦!”
平哥兒和安姐兒一下子振奮起來,不再跟許言朝爭論誰是“天下第一”的問題,反而拉着他跑開了。
杜恆霜笑着跟在他們後面回到正院,就看見知數拿着一張請帖過來道:“夫人,夏侯小王爺的請帖,三天之後,請夫人一家人,還有老夫人、三公子去夏侯家做客。”